对棠落瑾来说,打仗也好,争权夺利也好,都不是他心中最深处的愿望和喜好。
只是身份所限,他一朝重生,就重生成了被换子的皇子。有了这重“嫡出皇子”的身份,棠落瑾为了生存,就不得不把那些他根本不喜欢的事情,一一捡起来,慢慢去做,并且要做到最好。
就像当初的佯作痴傻,一装就是将近一年的时间;就像从一个不喜好权利的人,慢慢变成一个为权力而生的人,并且一步一步,朝着那个权力的制高点,慢慢走去;就像如今,明明对战争一事,并不喜欢,可是,军权的蛊惑,却让棠落瑾不得不从长安,远赴边境,既为保家卫国,也为了那能掌控在手中的权利,一连打了两年仗。
如此这还不算完。
为了大棠边境的安稳,也为了震慑吐蕃一族,更为了他在边境的军权,能牢牢握在手中,无人动摇,棠落瑾这才想了要建新城,并且要在这贫瘠的边境,滞留一年的主意。
不过——
棠落瑾微微偏头,看了一眼身侧的男人。
对他来说,打仗和争权夺利,不过是为了生存;但是,对身侧的男人来说,争权夺利或许非他所愿,不过,想来打仗的事情,定然是这个男人心里所期盼的。
可惜,就像棠落瑾明明不喜欢,却仍旧因为身份,要去一些事情;宁君迟亦是因着其是宁家男儿的身份,而不能去做一些事情。
九岁之前,宁君迟是被当做战场上的将军来培养的。可是九岁之后,宁家遭逢大难,宁君迟小小年纪,被赋予重任,一路逃脱,带着让宁家翻身摆脱嫌疑的证据,在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之后,终于到了长安城,解了宁家的危机。
可是,那个时候,皇后宁氏“诞下”了一个皇子。而天元帝彼时又看重了这个皇子的资质,打算再等一等,就要立他为太子。
如此情形之下,宁君迟就不能再往战场上去。
哪怕他是真心喜爱在战场上挥洒热血;哪怕他为宁家立下了大功;哪怕他带兵打仗的天赋,不输给任何一人;哪怕那个被天元帝看重的皇子,彼时才刚刚出生,而宁君迟自己,彼时也只有九岁稚龄……
宁君迟依旧被剥夺了上战场的权利,只能作为宁家质子,留在长安城。
棠落瑾和宁君迟,一道缓缓往棠落瑾特特让人空出的对战训练地中走去。
与一直面无表情的棠落瑾相比,宁君迟面上,虽然冷淡,却并不是完全没有表情的。
但棠落瑾依旧不清楚,宁君迟是如何在明知是自己的出生,让他不能远赴战场的时候,还能那般喜欢他的。
即便是“舅甥”,可是宁家,早已军功赫赫,宁家男儿并不需要依靠宁家女生下皇子来巩固军功,而棠落瑾那时的出生,却让宁家在朝堂上频频被弹劾,而宁君迟和宁君榆,彼时更被剥夺了去战场的权利。
棠落瑾当真不知道,宁君迟彼时,是不是真的厌恶过他。
“小心。”
棠落瑾脑中想的东西太多,一不小心,脚下就险些被一块石头绊倒——虽然之前长安城的物资和人没有被送过来,但是棠落瑾早在送信之后,就已经在让边境的将士,每日准备建新城的东西了。路上碰到一块石头什么的,倒也不是甚么稀奇事。
更何况宁君迟及时扶住了他。
二人的手,交握在一起,瞬间又松开。
棠落瑾依旧面无表情。
宁君迟微微笑道:“小七在想甚么,这么入神?”
棠落瑾道:“在想,彩头。”
既要各自带人“对战”,那么,自然是需要些彩头做赌注。如此才能更有趣,不是么?
宁君迟眼睛立刻亮了一下,随即想了想,道:“彩头倒是不急。不若……小七和舅舅赌一个大的,自今日起,到你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每隔三日便来一战,各自的胜负都记下来。将来离开那一日,再看谁打赢的次数多。赢得那个人,可以让输的那一个人,无条件答应一件事。”
棠落瑾虽然知道宁君迟在战场上的天赋比他高,又是宁家出身。可是,他在战场上都待了两年了,是个真正的“老兵”了,又如何会打不过宁君迟?
只是棠落瑾素来谨慎,闻言想了想,才开口道:“不能违背大棠律法,不能让彼此做太过有失/身份的事情。”
当然,这只是个口头约定而已。
对棠落瑾来说,若是宁君迟赢了,宁君迟提个简单的要求,他便答应,愿赌服输;可是,如果宁君迟的要求太过分……那他就只能自动“忘记”今日答应的事情了。
如果是他赢了的话,棠落瑾对宁君迟并无任何要求,他想,到时候,他大约也只是随意提一个要求罢。
宁君迟瞬间笑了,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棠落瑾定定的看了那只比他大了两个号的手掌一会,才把自己的手伸了出来,往那只手掌上一拍。
“一言为定。”
接下来的日子,无论是棠落瑾,还是宁君迟,日子过得都格外忙碌。
棠落瑾要主持修建新城,原本新城一事,物资有了,建新城的人有了,原本建成一事,就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了。
可是难就难在,宁君迟带来的物资格外的多,棠落瑾就有了更多的想法,除了建新城之外,在城门边缘,每隔百米,建一个烽火台。除了烽火台外,还要沿着烽火台,修建严实的通道,阻隔吐蕃人和其他外族人。
这个主意自然很好,只是真正实施起来的话,宁君迟送来的东西,将将够用,如此,那些想要借此“贪”上一些东西,肥一肥自己的荷包的人,就甚么都不能做了。
贪/污一事,自古有之。他们在太子手下做事,原也不打算太过过分,只想稍稍沾些油水而已。偏偏太子眼睛里根本容不得一粒沙子,将他们的财路都断的一干二净。一来二去,这些人就想稍稍为难一下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
“殿下是知道的,信国公送来的东西全都是有数的,可是,那些建城的士兵和奴……平民,他们可都是要吃饭的啊。就他们每日吃的,可不就把那些东西消耗干净了?”
“就是就是。还有一些人,手脚不利索,那些物资都浪费了,信国公送来的东西,哪里还够?还请殿下,快快传书到长安,再让人送些东西来罢。”
“若是再没有物资送来,只怕殿下想要的新城,还有那类似长城的防守城墙,都建不成了!”
……
棠落瑾是亲自察看过宁君迟带来的物资和人的。
那些人暂且不说,女人的话,这头一年里,是不能成亲的。因为棠落瑾要用她们为战士们缝制衣裳鞋袜还有为建城的人做饭。这就是一项浩荡的活计。好在棠落瑾特特派了人保护她们,又每月发给她们工钱,她们倒也没甚么不满。
如此这两项活,就有人来做了,还是用的力气相对小一些的女子。
而建城池的活计,一部分用了宁君迟从长安带来的那些男奴隶,一部分则是戍守边境的士兵,轮流去做的。
如今吐蕃虽刚刚经历了内斗,实力大减,但棠落瑾却明白,练兵之事,一日不能废。于是就将士兵分成了三大部分。每日一部分正常练兵,一部分修建城池,一部分则是要在修建的城池里,开辟田地——虽然边境之处,地处高原,土地极干,但也不是甚么植物都不能种,譬如青稞,还是吐蕃的重要粮食。吐蕃能种,他们戍守边境的人,自然也能种。
如此三部分士兵,每日轮流做事。因棠落瑾待他们宽厚,吃穿俱不用愁,自然也不会惹是生非。
只是他们不惹事了,那些心中想要得到更多东西的人,却开始惹事了。
棠落瑾听得自己手下,当真有人如此正大光明的向他要求要多些物资,然后留着进自己荷包的人,唇角微微一勾。
众人皆看呆了。
他们都知道这位年纪轻轻的太子殿下,容貌极其出色。可是,太子殿下平日里不爱笑,不,应当说,太子殿下平日里没甚么表情,无论是哭是笑是恼是怒,太子殿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众人自然也很少看到太子殿下笑起来的模样。
——这么让人惊艳。
“那些物资,”棠落瑾双目定定的看向这几位特特来寻他的老大人,“当真不够?”
几位老大人身子一僵,才反应过来,他们竟是在太子面前,因太子的一个浅浅的笑容给弄得呆住了,几人本就是倚老卖老,仗着自己在边境戍守时间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有了一些……不得告人的暗示,这才敢扎着胆子来向太子说这番话的。闻得太子这样询问,先是一阵心虚,随即再看太子殿下这样年轻的模样,心中又有了计较,忙忙开口。
“是真的!殿下,老臣在这边境,已经戍守了二十多年了,难道还会在这个时候,哄骗殿下么?”
“是啊是啊,老臣也在这边境待了二三十年。说起来,老臣在这里戍守的时间,比太子殿下的年纪都要大。老臣岂会胡乱妄言?”
……
几人纷纷称是,不肯改口。
棠落瑾微微敲了敲桌面,道:“老大人的话,孤原本是信的。毕竟,几位老大人,的的确确,有戍守边境几十年的苦劳。无论是大棠,还是父皇和孤,都感激几位老大人对我大棠的奉献。”
几位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老大人登时就有些要咧着嘴笑起来了。
“可惜,廉颇尚且有老迈之时,”棠落瑾忽而摇头,叹道,“几位老大人或许年纪太大,如今算起账目来,也有糊涂时候。说起来,在几位老大人来孤这里之前,孤就请了诸位的副手,询问了物资一事。几位老大人的副手,无一人说,物资不够之事。”
棠落瑾每说一句话,他面前的几位老大人,脸上就僵硬一分。
“他们、他们懂个屁!”其中一人忍不住爆了粗口——在边境和那些兵油子待得久了,谁都会说几句粗话。说完之后,他又忙忙笑道,“都说殿下少年聪慧,能识英才,定能早早看穿那几个人其实是胆子小,见了您这样的大人物就乱了方寸,这才说错了话的吧?”
其余几个也忙忙附和这人。
棠落瑾唇角的浅笑渐渐收了起来:“不。孤相信他们。”见几人面上僵住,棠落瑾又道,“所以,几位老大人如今的官职,就暂时交由几位的副手来担任。几位老大人,还是早早递了告老还乡的折子罢。否则……若是拖得久了,等着几位老大人的,就不是风风光光的告老还乡了。”
说罢,棠落瑾便起身离开。
几位戍守边境二十多年的老大人,登时铁青了脸。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多说甚么,第二日就递了乞骸骨的折子。
没法子,谁让他们一时糊涂,竟忘了这位太子殿下,当初是怎么把边境的兵权,一点一滴握在自己手中,又是如何,让原本边境头一位的刘将军,都对他心服口服的?
除了年轻,除了身份,这位太子,还有许多他们不该招惹也不能招惹的地方。
有了几位老大人离开的事情,棠落瑾发现,他布置下去的任务,完成度又高了几分。
他知道这件事时,唇角微微一扬,就重新落了下来。
接下来整整一年时间,棠落瑾把事情放在建城池之上。
而对宁君迟,棠落瑾会用,却不能全然信任。
因此,棠落瑾派给宁君迟的活儿,就是负责新城的地图——这项工作虽然重要琐碎麻烦,但是却解除不到周遭的士兵。
而对周遭的士兵来说,他们几乎每日都能在练兵时,见到在队伍前面,带领他们打拳的太子殿下,才是他们真正效忠和亲近的人。
说来说去,他也慢慢变成了和父皇一样的人。
棠落瑾躺在帐篷里的时候,默默想着。
一年时间,眨眼而过。
因边境将士人数多,宁君迟又带了不少人来。棠落瑾分工明确,一年之后,新城果然建了起来。
周围的将士陆陆续续都搬去了新城——暂时在新城里搭帐篷。
新城里,除了主要的街道和戍守将领住的地方建了出来,其余地方,都还在慢慢摸索之中。
好在这里将士众多,比起一日日的住帐篷,他们也希望能住上房子,因此建房一事,倒也无需棠落瑾在留下监督了。
“取个名字罢。”宁君迟看着傲然而立的新城,认真的注视着棠落瑾,微微笑道,“这是小七建的城,合该有小七来取名。”
棠落瑾心中一动,面上却微微摇头:“待我给父皇去信之后,再来取名。”
虽然,棠落瑾能想象得到,哪怕是他写信给了父皇,父皇也会让他来取名。可是,在父皇没有真的写信给他的时候,他却不能真的这样开口取名。
皇权,独一无二的皇权。
那是属于父皇的权利。
哪怕他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却也不能去触碰。
宁君迟笑容不变,摸了摸已经到他的嘴唇高的少年的脑袋,没有说话。
如果说三年前,在长安城的太子,锋芒毕露,令人不可逼视;那么,现在的太子,在边境历练三年,如今却是真正收敛了锋芒,虽仍旧出色,却轻易不会咄咄逼人。而是将真正的本事和喜怒,俱都收敛起来。
帝王啊!
宁君迟想,那个位子,当真是害人匪浅。
可是偏偏,他的小七,却不得不去争那个位置。
天元帝果然来了信,让棠落瑾取名。
棠落瑾在城池的名字上,倒懒得费心思,他直接用了自己的名——瑾城。
对棠落瑾来说,这其中的意思,只是他来主持建的城,又恰好他的名字合适,便直接搬来用。
可是对众多戍守边境的将士们来说,却是太子殿下对这座城池的格外看重,要不然,太子殿下,岂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避讳了,就这么让人叫了“瑾城”呢?
众人如何做想,棠落瑾自是不知。只是,他该启程,回长安了。
父皇自从他把新城建好,就开始一封信一封信的催促他回长安。如今,已经是第七封信。
之前,瑾城没有完全建好,他不会去,倒也情有可原。可是,现在新城已然建好,他却不能不走了。
“殿下该隐蔽的离开。”棠落瑾新收的幕僚,出主意道,“如今长安城里,二皇子和九皇子争锋一事,早早就传了出来。甚至九皇子还学着殿下当初的事情,向安王夫人求娶其孙女。以此来对抗年长的二皇子。”
棠落瑾不语。
另一名幕僚接着道:“九皇子此举,却不只是为了对付二皇子。殿下的母族是宁家,而安王和宁家……他们可是大仇人。虽宁家不肯与安王计较。然而安王家的那一位被分尸的公子的帐,安王没有算到突厥人身上,却是算到了宁家身上。宁家与殿下是一体,九皇子要联合安王,就要对付宁家,而对付宁家,就是对付殿下。”
“正是如此。只不过,二皇子和九皇子虽互相敌视,但是,若是为了对付殿下,他们却很有可能,互相联手。”匆匆赶来的朱克善道,“殿下如今,民心、兵权、盛宠,俱都在手中。二皇子和九皇子想要对付殿下,想要将殿下从皇储的位置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种情形下,与其在殿下回长安后,费尽心思,拉殿下下皇储的位置,倒不如……”
“倒不如,在孤回长安的路上,就杀了孤。”棠落瑾道,“不过,纵然如此,孤却也不能悄然离开。”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就反应过来。
是啊,太子好不容易才把边境的军权握在手中,如今边境的刘将军,还有两位副将,以及十几名年轻的将领,如今都忠心于太子。而瑾城的百姓,俱都为太子马首是瞻,感激太子,信任太子,如此情形下,太子若离开,众人必然百里相送……这等名声,太子虽不缺,但既能用这个法子进一步收拢民心,太子不会不用。
果不其然,十日后,太子离开瑾城。
瑾城百姓,一送百余里路。
若无太子,便无瑾城,便无瑾城将来十几年的安稳,他们又如何能不感激太子?
且,那样一个少年太子,一个会每日勤勤恳恳带着他们打拳的太子,难道不值得他们相送么?
十日后,棠落瑾跟随众人,一道离开了云贵后,就和宁君迟,身边带着十余人,身后跟着三十几名暗卫,悄然离开。
与此同时,还有三路人马,从回长安的大军里,悄悄离开,为太子做掩饰。
长安城中,二皇子和九皇子,的确斗得如火如荼。
九皇子如今才只有九岁而已。可惜九皇子的母族太过强大,生母亦有野心,就是九皇子自己,心中也清楚,子凭母贵,如今父皇的这些皇子之中,母亲身份最强大和高贵的,除了太子,就是他了。
原本,即便如此,他的母族尚且要他为皇储之位争上一争。现下,他们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如何还能按捺的住,不肯去争?
九皇子在带着舅舅和二皇子“聊天”之后,想,若是棠落瑾这一次能死在路上,便是棠落瑾福气大,即便死了,还能保住太子的身份;但是,若是棠落瑾活着来了长安城……他想,他大约是不能容得下一个和他一样的庶生子,再坐在那个位置上了。
只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放出消息的人,想来是故意要让他入局,最后深陷其中。
只是,九皇子虽小,却也知道,螳螂并不好做,他要做的,只能是黄雀,也必须是黄雀。
既二皇兄如今又得了一子,那么,便再把消息送过去,让二皇兄高兴高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