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寒凉,小山洞里更甚,丝丝缕缕的寒气似乎从四面八方不可阻挡地钻入皮肤,企图凝结血液。即使躺在火堆旁,苏十一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地上冰冷冰冷的,苏十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现在已经是深夜,她歪头看了看靠墙阖目的楚弈,他微微低着头,侧容优雅,温润如玉,脸色隐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睡着了吗?
苏十一想了想,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楚弈身边,看着他宁静的睡容,坏笑着伸出手,一把掐住他的脸。
楚弈猛然抬头,睁开眼来,目光比这寒夜还要冰冷些许,眸底光芒凌厉如电。
被吓了一跳的苏十一立刻放下手,迎着面前人冰冷凌厉的目光,小小声干笑:“……你脸上有蚊子……”
楚弈没有开口,继续这样望着苏十一,苏十一被盯得毛骨悚然,正想回去躺下,楚弈霍地站了起来。
他一步一步走近苏十一,面容沉静,目光里的冰冷凌厉褪去,竟有些茫然。
“你怎么了……”苏十一转头看了眼身后的火堆,她退无可退,只能继续干笑。
……手贱作死果然会死!
“苏十一。”楚弈淡淡开口。
苏十一挺直身子:“在!”
楚弈再次看了她一眼,随即干脆地直直倒下。
苏十一连忙抱住楚弈,将他慢慢平放到地上,低眸看了看他苍白的唇色和有些发红的脸色,默然了一下,伸手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
触手滚热,大概是发烧了。
“都说了穿湿衣服会受风寒了……”苏十一摇摇头,将楚弈拖到火堆旁,轻轻叫了声:“楚弈?”
楚弈闭着眸子,他的脑海里倒放着那些蒙尘的经历,一遍又一遍,轮回不休,仿若磨盘一般,一点一点的将意志碾压。
长廊尽头那盏永远不会点亮的琉璃八角灯,一直在风中摇曳的紫色风铃……装饰典雅的房屋里妇人怜爱的目光,婴孩纯然的笑……满城风雨,兵临城下……流落边远受人冷眼……刺杀、背叛……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
现在这里……又是一个怎样的噩梦之境?
额上有一只带着些许凉意的手,他恍惚起来,记忆里有宫装美妇人在对他温柔的笑。
他伸手抓住那只手,仿佛抓住了此生最大的慰藉,低低开口,声音沙哑,模糊不清:“母后,赵夫人的孩子很可爱……”
“什么……爱?”苏十一凑到楚弈微微蠕动的唇边,听了半晌什么都没听到,纳闷地戳了戳他的脸。
现在深更半夜的,带着楚弈过河去找大夫显然不可能,可是楚弈现在冷得瑟瑟发抖,褪下平日里的平静从容,烧得神志不清,都开始说胡话了。
万一烧坏脑子怎么办?摄政王的脑子是不能随便烧的……
垂眸看着楚弈无意识地发抖,良久,苏十一叹了口气。
“就当我欠你的……”
嘟囔着,苏十一抬起他的半边身子,从背后抱紧了他。
扑鼻而来的,除了这个青年身上的淡淡清香,还有一股隐约的血腥气。苏十一沉默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隔着一层衣服,摸到了一层带子。
“果然……我比你蠢。”
心里蓦地有些难受,苏十一将头埋在他的背上,声音有些哽咽。
果然……不是什么年久失修的渔船沉了,他只是遇到了敌人,受伤不想让她担心罢了。
难受了会儿,苏十一突然想起,好像之前,她还踹了楚弈的胸口一脚来着……
难怪他立刻就一副心脏病复发的模样,之后又引她胡乱猜测,顺水推舟地将她支开……
这个家伙……这个家伙。
苏十一叹了口气。
*
清晨,霜河上的雾气还未散尽,冷风习习。往常早早而来、一碰见就会高谈阔论的霜临村村民今日却姗姗来迟,亥时了才有两人从远处走来。
两个村民走到岸旁,盯着平缓的流水,默然不语。
昨天那个毫不迟疑跳下急流的纤细身形给他们的印象太过深刻,他们甚至将铁柱短暂地忘记了。
良久,其中的中年人走到自己的船边,摇着头叹息起来:“多好的一对小夫妻……可惜了,可惜了。”
“是啊,水流太急,依昨天的情形……要不,我们去下游找找?”旁边的年轻人挠挠头,犹豫地提议。
阿牛瞪眼,正要骂过去,脑袋上突然一疼,像是被什么砸到了。
“兔崽子!谁拿石头扔我!”
阿牛嘶嘶抽着凉气,怒骂着转过头,雾气被风吹散,对面小洲上的情形一清二楚,他定睛一看,顿时愣住,嘴大大地张起来。
“弈……弈……”
“咦什么咦?”年轻人翻了个白眼,也回身看去,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大。
对面的河心小洲岸上,一男一女正在朝他们挥手,青年淡漠稳重,少女笑容飞扬。
“弈公子和弈夫人?”年轻人目瞪口呆。
怎么……是看到鬼了?昨天那么大的雨,那么急的水,他们、他们……
“还活着,竟然还活着!”阿牛激动不已,正要立刻划船过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停了下来。
“不行,小武,别过去!”
小武闻言愣了愣,原本兴奋起来的脸色又黯淡下去,抬眸看了看对岸,挣扎不决。
这个距离……游过来也可以吧。
河心小洲上,苏十一瞅了瞅对岸那两个面面相觑的渔民,侧头看楚弈:“他们怎么了?怎么不过来?”
“我怎么知道。”恢复过来的楚弈神志清明,脸色平淡,望着苏十一的目光亦是淡淡。
苏十一暗自咬牙,她熬了一夜给楚弈擦汗、接受他的呓语喋喋、抱了他一晚上,早上醒来,他就恢复了这样面无表情的状态。
卧了个槽,白眼狼!
苏十一郁郁,抬眸又看了看对岸,那个年轻人和阿牛似乎争执起来了,离得远,苏十一听不见他们在争执什么,年轻人的脸色极为激动,似乎在大喊着什么。
心中更郁闷,苏十一蹲到地上,无聊地画圈圈。
左一个……右一个……上一个……下一个……眼睛鼻子和耳朵……还差什么呢?
苏十一的手指点地,犹豫不决。
楚弈低头看了看她画的三个人头,突然低下身子,在她耳边轻笑起来:“左边是楚弈,右边是苏十一,中间是……”
他还在斟酌怎么婉约地表达出意思,苏十一仰起脸看着他,面色严肃:“中间是苏拾!”
楚弈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这是……传说中中间插一脚的人物么。
看来最大的敌人是苏拾。
苏十一没在意楚弈的脸色,低下头扒拉起“苏拾”,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画出苏拾的五官轮空,又抬头扯了扯楚弈的衣角,指着地上的画:“我大哥,像不像?俊不俊?”
目光落到地上那幅乱七八糟五官扭曲的“苏拾”,楚弈微微一笑,诚恳由衷道:“很像,很俊,总是天下第一画师,也画不出如此栩栩如生的人像。”
苏十一飘飘然,先前的不爽也立刻飞走……
“弈公子,弈夫人!”
前头忽地响起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苏十一抬眸一瞅,是和阿牛争吵的那位年轻人。
她连忙站起来,蹲得太久了,血液循环不畅,眼前狠狠一黑,差点跌倒。
楚弈一把拽住苏十一,脸色淡淡地看着年轻人,“这位小兄弟是来带在下与拙荆渡河的?”
年轻人小武沉默,看了眼远处吧嗒吧嗒抽着烟杆的阿牛,回过头,支支吾吾:“不……弈公子,昨晚城里有官兵来搜江洋大盗,画像上、画像上是……”
楚弈淡淡一笑:“是在下与拙荆?”
小武挠挠头,“我们觉得你们不像坏人,没有告诉官兵你们来过,可是随着来的一个大官昨晚受了风寒留在村里,官兵们都还在村子里,所以……”
“在下明白了,多谢。”楚弈低头看了看苏十一皱起的眉头,又看向小武,“可否借一只船给我们?”
年轻的大男孩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过来就是送船哩,你们快走吧,等会儿人都过来了就走不了了。”
他说完,跳进河里,头也不回地游向对岸。
苏十一沉默着看着小武游走,歪头看了看楚弈,眨眨眼睛:“现在我们都受了伤,最需要的是养伤,就算那人是祝回,也不能轻举妄动。”
楚弈揉揉她的头,笑了笑:“我知道。”
随即他跃到船上,伸手对着她:“上来。”
苏十一摸摸鼻子,伸手过去,刚拉住楚弈的手,抬起眸子,望了望对岸,目光突然一滞,随即燃起滔天怒火。
对岸,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官兵,她抬头的瞬间,他们的刀刚刚离开阿牛和小武的身体,鲜血喷涌。
他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