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宫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
白玉铺地,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赤足踏上也只觉温润,竟是以蓝田暖玉凿成,由此可窥当今圣上对越贵妃的宠爱,与皇后的景仁宫相比未差分毫。
殿内正中置了一个五层高的鎏金八宝莲花座暖炉,里头的银丝炭一闪一闪的亮着,熏得内室暖烘烘的。
顾景行进来请安,解了外袍,宫娥替他收好,端着黑漆团花雕绘小茶盘,递了茶水给六王爷。
越贵妃安坐在玲珑的琴桌前,一袭浅绿色挑丝双窠云雁宫装,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桌角精致小巧的瓷瓶里插几枝西域进贡的不败花,晕染开丝丝香气。
“儿臣给母妃请安。”顾景行恭声道。
“这儿没什么外人,就不用讲这些虚礼了,过来让母妃瞧瞧。”越贵妃出自江南世家,说话间透着吴侬软语的温婉,“怎么比上回瞧着还瘦了,府上的人怎么伺候主子的,按我说就该照先前说的,从宫里挑些机灵的去你府上,偏就不要。”
“儿臣一向不喜人多,用惯了府里的老人,这样就好。”顾景行婉转拒绝。
越贵妃瞧着又沉默下去的孩儿眉间涌上无奈,当年那事发生后这孩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随着年纪增长,愈发阴沉冷漠,她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更是担心。待顾景行过了及冠,便一直想着能有人照顾他,只是不管是直接送人也好,试探询问也好,顾景行就像个蚌壳似的把自己封得牢牢的,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这些年来来回回身边就一个封于修,这让越贵妃很是忧愁,每每见着封于修也总是暗叹可惜不是女儿身。所幸今年的琼花宴竟然能让他主动提起参与,让越贵妃看到了希望,绷着嘴角喜色问道,“琼花宴上大出风头可不是你行事的风格,往日避还来不及的……可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
“跟母妃说说又何妨,母妃也好奇哪家的姑娘能入的了你的眼,要是学识品行没问题的,也好给你张罗张罗,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越贵妃愈是兴奋道。
顾景行对上越贵妃期待的双眸,那名字在舌尖打了个转,终究是没说出口,“母妃到时候就知道了。”
言下之意便是真有了,越贵妃眸子兴起一丝亮光,但瞧着他意思却是不肯多说,只得作了罢。景行能开窍,不用过那苦行僧般的日子,于她来说是再好不过。这些年她蒙皇上恩宠,景行也确有本事,年纪轻轻封了王,可在朝野之上,后宫之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她再明白不过,故一直存着几分隐忧。
所幸顾景行也未让她操过心,反而因着他的优秀,稳固娘家地位,使得她在后宫可以安枕无忧,而她能为他做的,却甚少。
“景擎的事儿是你做的罢,你明知他与太子景丰交好,还那般折辱他的面子,传到你父皇那儿……”
“母妃多虑了,儿臣能这么做定是让他们开不了这个口。”顾景行嘴角挂上一抹安抚性的浅笑,截断了越贵妃的话,“儿臣自有分寸。”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小儿,同龄人用鲜血教会他认清现实有多残酷,这世道弱肉强食,你若不强大,迟早沦为他人口果腹食物,徒留骸骨。眼前这个美丽女子养在深宫,能保有几分天真,是父皇与自己提供的庇佑,身在宫外的他要面临的可比后宫内斗要腥风血雨的多,而那人付诸己身的痛苦,迟早要百倍千倍的还回去。
越贵妃拧着秀眉叹了口气,“知道说这些你不爱听,只是如今皇后一系根基牢固,太子能力有限,然并无大过错,将来必会继承大统,二皇子有野心,你父皇也曾夸奖,奈何背后势力敌不过太子,终究落不了好的,母妃不想你掺和在里头,恐日后……脱不了身呐。”
顾景行执着茶杯的手一顿,收了之前漫不经心的神色,脸上划过一丝无奈,耐着性子宽慰。不想掺和,也已经在里头了,回不了头。
殿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柳絮般的小雪,顾景行同越贵妃辞别,接了宫娥递过来的油纸伞走了出去。雪花还未下大,如轻纱一般笼罩天地,远山黛隐身姿影绰.雪露拂吹着挺秀细长的凤尾竹,摇曳生姿。
初冬时节的雪裹杂着寒意,却让顾景行觉得颇是舒适,分外清明。临去慈安宫的路上,有宫娥匆匆行礼而过,避雪而去,待走到永息湖一侧时,巧遇了一位故人。
乌黑的发丝翩垂芊细腰间,头绾风流别致飞云髻,轻拢慢拈的云鬓里插着木兰簪,项上挂着圈玲珑剔透璎珞串,身着淡紫色对襟连衣裙,绣着连珠团花锦纹,内罩玉色烟萝银丝轻纱衫,衬着月白微粉色睡莲短腰襦,腰间用一条集萃山淡蓝软纱轻轻挽住。
雪花儿沾湿额发,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顾景行看着站在通向慈安宫小道上以手遮头却无处可躲的赵文熙,顿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油纸伞倾斜,替她挡住了风雨,二人之间却空出足够的距离。
赵文熙早在看到人的刹那,胸口便小鹿乱撞,耳根泛着一抹红,瓮声道了谢。垂下的眸子里,却满是得逞后的欣喜。
“瑾姑姑去拿伞了,估摸一会儿就回来,六王爷是要去太后娘娘那儿么?”
“嗯。”顾景行应了声,目光掠过那张仰起的精致玉颜,不知怎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人,更张扬的美艳,早已察觉了自己心意的顾景行走了神,若是以前,定会喜欢这般温婉可人的罢,只是让那一抹朱砂入了眼,看什么都失了色。
赵文熙察觉到他停驻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脸颊愈发火热,心中升起一抹窃喜,私以为六王爷也是……却听得那凉薄声音蓦然道,“这伞就留给二姑娘罢。”
说罢,正要退开身子步入雨帘,赵文熙错愕之余,手却快一步的做了反应,不顾礼数地握着了顾景行擎着油纸伞的手,“王爷喜欢姐姐罢?”
顾景行顿住了身影,目光扫过搭在自己手上的纤细玉手,停在女子咬唇犹豫的脸上,划过一抹暗光。
离二人不远,刚从慈安宫出来的赵文宛瞧见的就是这一幕,雨幕下,男女主角郎才女貌,美好而立,堪比一出偶像剧。
而偶像剧的男主角此刻用低沉磁性的声音似是诱哄道,“你想同我说什么?”
赵文熙咬着唇似是十分为难,又抬眸深情看向顾景行,似是不忍欺瞒道,“姐姐她……和表哥共游七夕花灯节,府里传过二人好事将近,后来入了宫,同……同方公子又似乎有情,我……只是怕王爷您受伤。”
顾景行微微眯了眼,嘴角挑了笑意,惹得赵文熙定定看着,丝毫不知自己那拙劣的掩饰让惯于看人的顾景行看了个透彻,原以为是个单纯的,却没想到……
无意再逗留,顾景行强行让了伞,离她远了一步,淡笑道,“喜欢赵文宛是本王的事,与你有何干系。”
说罢,转身,眼尖地发现一抹俏丽身影背对着自己,步履稍快地往反方向走着。顾景行沐浴在簌簌小雪中,又因着赵文宛,感受到了久违的心浮气躁感。
这人看到了多少?
目送着顾景行毫不犹豫离开的颀长身影,独自撑伞站着的赵文熙脸上一阵青红交错,顾景行最后那话堪堪是打在了她的脸上,嘲讽她的自作多情。攥着伞柄的手背用力到青筋暴起,却更恨不得将罪魁祸首狠狠撕裂。
赵文宛,又是赵文宛!
***
西宫的芳华殿和芳菲殿紧挨着,前者是太后主意留赵家三姐妹小住,后者是锦屏郡主与安远侯小女王雪鸢的住处,同样也是琼花宴后让皇后留下的。
赵文宛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闲时陪陪太后,没事儿绝不出去招摇,她在琼花宴夺魁,免不了有人嫉妒使坏,宫中不比府上,小心些总是好的。最让她觉得玩味的是赵文熙的态度,昨儿个被她撞见与六王爷比肩谈情,按理说是个水到渠成的事儿,怎的还拿扎针似的眼光瞅她,活像被抢了什么似的。
也是撞见的那一幕,更让赵文宛坚定了远离男主的决心,当然,若是可以的话,赵文熙最好也离得远远的,只是在出嫁前都是不可能的,而她也绝不会为了逃避二人委屈自己婚事罢了。
王家小姐就住在隔壁,赵文宛怎么会错过这个绝好机会,比起赵文熙的‘一心一意’,王雪鸢朝秦暮楚,还想逮着大哥做备胎的行径更让赵文宛厌恶,暗暗琢磨怎么除了这祸害玩意儿。
孰料,赵文宛还没怎么着,人就自个儿送上门了。锦屏郡主挽着王雪鸢一块儿入了芳华殿,比起前者落落大方地同赵文宛打了招呼,王雪鸢脸色稍显得难看,估摸还惦记着那日赵文宛陷害她出丑一事,今儿个倒像是被锦屏郡主硬拉着作陪来的。
锦屏郡主瞧着屋子里各占据一角的两方情形,嘴角勾了笑意,走向了独自捧着书看的赵文宛,挨着坐下了。“妹妹好雅致,如今瞧着倒多了一股书卷气儿了。”
这几本宫中藏书是永平公主找来给赵文宛解闷的,二人因着赵元礼的关系,感情突飞猛进,用赵元礼的喜好换六王爷的踪迹,永平只当她与自己一样是少女情怀,殊不知赵文宛那是避顾景行如蛇蝎。
“郡主说笑了,不过是看着解闷的。”赵文宛笑笑,让宫娥看茶,别有深意地瞧了一眼随之一起坐下的王雪鸢,“王姑娘别来无恙啊。”
王雪鸢愣了愣,对于赵文宛喜怒无常的态度有一丝惶恐,喏喏应了招呼。
锦屏郡主知晓二人的恩怨,乐得看个热闹,见二人没撕起来,心里可惜的同时没忘了来这儿的正事,“我来是奉皇后娘娘的命,请赵家姐妹赴今儿个晚上在储秀宫的晚宴,从东海运来的那批黄金蟹,个头大且肥美,颇有口福呢!”
与赵文熙对着拿银绷子绣花的赵文萱闻言支起了耳朵,锦屏郡主掠过去一眼,看到她手里快成形的鸳鸯绣帕,不知想到了什么黑了脸色,口气不阴不阳道,“届时皇上也会出席,还有王公大臣,宛妹妹我倒是不担心的,就是两位妹妹的规矩学得……别像琼花宴时那样出了岔子就好。”
这话连着赵文熙一块儿都给说进去了,暗讽教养,赵文熙柔弱性子咬着唇受了委屈模样,赵文萱这两日叫锦屏郡主没来由的挤兑都兑出火来了,这会儿没忍住,扬了声音故意道,“姐姐绣得真好看,红裳翠盖,并蒂莲开,是要送心上人的罢?女儿家的最重要还是图个好归宿,教养固然重要,可这名声和巧手亦是缺一不可呐。”
说罢,还意有所指地瞟向了锦屏郡主,二人视线对上,隐约有电光火花乍现。赵文宛嘴角莞尔,执着茶杯悠悠抿了一口,隔岸观火,啧,梁子越结越大了呢。
“郡主,赵姑娘这儿的茶杯好别致,泡出来的茶也别有一番风味呢。”王雪鸢瞅着局面,怕锦屏郡主憋不住火爆脾气闹起来,落不了好,便转移话题道。
锦屏郡主愤愤收回了视线,也不愿自己叫人瞧了笑话,按捺下这口气,等着时机。顺着王雪鸢的台阶下了,瞥一眼那茶杯的确与众不同,接了话茬道,“妹妹这儿可不少好东西。”
“这茶杯是永平公主上回落下的,可不是我得的赏儿。”赵文宛噙着一抹淡笑,瞥见二人喝茶时腕间露出的闪光物件,并非凡品,先前也未见过,遂视线就逗留了会儿。
锦屏郡主见状,故意撩了腕上赤金缠丝的玛瑙镯子,笑着道,“皇后娘娘赏的见面礼,雪鸢妹妹的是银叶丝缠绕翠玉镯子,都是出自京城名匠班勤之手,妹妹手白,连太子都说戴这个好看呢!”
“郡主……”王雪鸢蓦地红了红脸,羞赧地嗔了一眼,“太子殿下明明也夸了你的。”
赵文宛默默看二人显摆,将王雪鸢的细致反应纳入眼底,再睨向王雪鸢的腕间时闪过一抹诡光。那两人炫耀够了,见赵文宛闷不吭声的,只当是羡慕嫉妒,心满意足地寒暄两句携手走了。
酉时刚过,廊外的宫灯一盏接一盏星星点燃,筵席开始,各种珍馐美味流水般端了上来,各桌旁的宫娥伶俐地为嫔妃、臣子、命妇温酒布菜。
今儿主打的就是全蟹宴,脂膏丰满肥美的清蒸红膏大闸蟹、醉八仙、蟹粉平桥豆腐羹、虾蟹争辉用晶莹剔透的虾仁、蟹黄还有香烹小河虾,用油炸、清蒸和爆炒三种方式,从酥脆、嫩滑、香浓三个不同口感呈现出食材的鲜美……最后以蟹黄小笼包拼鲜果收尾,小笼包汤汁浓郁鲜美,鲜果清润可口,搭配得益,齿颊留香。
赵文宛三人被安排在皇太后下首不远,依旧是二人桌,赵文熙和赵文萱早早结伴入了座,永平公主恰好时机地出现在她身侧,拉着她一块儿往太后跟前座,那位置又比赵文熙二人前面了不少,正好对着六王爷,可把赵文熙憋了一肚子闷气。
顾景行也不知是有意无意,与封于修同座一席,后者丢了身份包袱的压力,冲着对面赵文宛露齿一笑,算作招呼,就见赵文宛绷着与顾景行如出一辙的面瘫脸,嘎嘣一下掰断了蟹腿,再凉凉扫过来一眼,登时把封于修给寒碜的,直觉她更想掰下的是自个儿的腿。
这是迁怒!
顾景行瞧见这一幕,清楚封于修因为自己的缘故是从赵文宛未来夫婿名单上除名了,心中暗爽,面上却是不显,一本正经的模样叫人看不出他想的什么。
整个用膳过程,赵文宛始终绷着面瘫脸,处理螃蟹时凝着顾景行,动作分外利落地分尸螃蟹。这一景象落在旁人眼里,多是信了痴迷传闻的,唯有顾景行知道,她那是把螃蟹替了他,暗暗泄愤,向来冷清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如昙花一现,叫捕捉到的人还以为看花了眼。
筵席过后,宫娥们陆续撤了盘子,上了瓜果点心。女眷们则是围坐一处,或伴着月色逛逛御花园也别有一番情调,太子妃向来八面玲珑,帮着皇后将这次晚宴办得妥帖之外,招呼待客也极是有一套,身边跟着不少皇妃侧妃,显贵命妇,一同畅游。
永平公主显得兴致缺缺,却让赵文宛拉着,说是要瞧好戏才来了精神,混在了太子妃的队伍里。
银色月光晕染,为方便一下离席的太子顾景丰一身红袍,伫立当下,面容俊美,携着几分酒意,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小女子,“王姑娘?”
“太子殿下。”王雪鸢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脸颊发烫,喷薄的酒意发散,熏得她也似乎要醉了,“不知殿下唤小女前来所为何事?”
顾景丰酒意上脑,瞧着四下无人,嘴角染了几分调戏意味,“本宫唤你,你就来了么?”
王雪鸢早就听堂姐太子妃提过太子如何俊美,如何疼宠,听得多了自然心生向往,如今人在跟前,这般温柔同自己说话,藏在心底那隐秘的情感倏然膨胀,拧着手帕娇羞万分。
原本还被酒意左右的太子蓦地瞧见打头的一抹熟悉身影,陡然收了脸上笑意,冷然道,“王姑娘,自重。”
王雪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变脸,急急唤了声太子殿下,可谓是饱含情意。太子殿下被寒风一吹,彻底醒了酒了,皱眉睨着她跟个麻烦物似的,立马撇下,朝前走了几步,迎上了浅笑盈盈的太子妃。“本宫正寻着你呢,外头冷,出来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太子妃的目光在王雪鸢身上打了个转,落回了太子身上,展露笑颜道,“臣妾又不是三岁小儿,看得这般紧叫人笑话,父皇和群臣还在前头,您赶紧回去罢。”
又是闻言软语一番,太子折身返回,看也未看自太子妃出现后就僵立原地的王雪鸢,仿若人不存在似的大踏步离去。
太子妃身后跟着的人可不少,这会儿悄声地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落在王雪鸢身上的视线大多都是鄙夷的,亏还是大家闺秀的,居然在这儿勾引太子,还让太子妃逮了个正着,想到她和太子妃还属同宗,更是觉得不要脸至极。
那声音细细碎碎,尖锐的词汇流入耳中,王雪鸢对上太子妃冰冷的视线,倏地浑身凉透,惊恐求饶道,“太子妃,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