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堡凭山傍水,因势起楼。
每一处建筑都很考究。
据说最初设计的人,是皇家御用的首席工匠。
此后唐家新起的建筑,聘用的每一个工匠都是一时之选。个个品位超群。
除了唐傲的住处。
唐傲的住处,完全是他自己设计的。
无忌不能不由衷的佩服。
上天对某些人实在太过偏爱了。
他的每一处构思都与众不同,令唐家堡其他的地方黯然失色。
无忌在看一幅画。
画的是在寒冷的冬夜,一个异常英俊的佳公子在灯下饮酒作画,一个温柔美丽的丫鬟在旁边侍候。
画在工笔和写意之间。
笔法不拘常格。
画上题有两句诗。笔意纵横。
“女奴翠袖诗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轻”。
好美的意境。
落款是“丙申腊月十一唐傲酒后。”
唐傲问:“画如何?”
无忌道:“我看不出。”
他摇摇头:“好特别的用笔。我看不出你究竟学的是谁的画。我完全看不出你的流派,看不出你师法何人。”
唐傲道:“我笔写我心,何必拘泥古法。我纯以心为镜。”
无忌赞道:“好气魄。”
唐傲又问:“字如何?”
无忌道:“骨不束筋,木形昂藏;用笔如剑,锋芒太露。”
唐傲笑道:“好眼力”。
他扶剑跽坐,“我用笔如剑,用剑如情”。他爱抚他的“春雨”,如同爱抚他的情人。
他凝视无忌的眼睛:“只可惜大多数人,完全不理解剑道的真谛。唐玉不理解,唐缺也不明白。他们喜欢做的,只是杀人和用毒。”
无忌道:“我也用剑,我用剑也只是杀人。因为我是杀手”。
唐傲叹道:“如果你把剑只当做杀人的工具,就永远达不到人剑合一的境界。”
无忌在听。
“你有没有当你的眼睛仅仅是一件工具?你当然不会。因为眼睛是你身体的一部分。剑也是。你要把他当做身体的一部分,和他行止如一。”
他握住自己的剑:“万物都有灵魂,只要你知道他的灵性所在。”
无忌笑了:“我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对别人毫无保留”。
唐傲问:“你真的只是一个刺客?”
“我是。”
唐傲沉默。
让人难堪的沉默。
“我和唐缺不同。我选择一开始就信任你。
假如你告诉我真话,就算你是奸细,我也会放了你;
但如果你说假话,有一天我发现你在骗我,我保证你会后悔。”
他用双眼紧紧盯住无忌。
“现在请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信任你?”
无忌直视他的眼睛。唐傲的眼睛是真诚的。
他一字字对唐傲道:“你当然可以信任我”。
唐傲看了他很久,然后道:“我们喝酒”。
接着无忌就听到一声娇笑:“你要请客,也不早说,幸好我早藏了一壶好酒。”
一个绿衣少女端着杯盘从内室走出来。上边是一壶酒和几样精致的素菜。
她毫无腼腆拘束的神情。甚至故意的上下打量无忌。她的眼睛又亮又黑。
唐傲微笑道:“我把你宠坏了,这样没规矩,也不怕客人笑话。恐怕人家要笑我管教无方。”
原来是唐傲的侍女。
唐家所有的侍女加起来,也不如她一半好看。
无忌笑了:“可惜。”
绿衣少女本来抿着嘴笑,她笑的可爱极了。看到无忌摇头,就问:“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女奴。如果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你家公子一定不会娶别人”。
他回头看了看画上的诗,接着问:“你是不是叫做翠袖?”
“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绿衣少女毫不介意他的玩笑。
“她叫绿袖”。唐傲回答。
无忌道:“我知道晋朝石崇有个爱妾叫做绿珠。她很善于吹笛。”
唐傲道:“她也会吹笛。据说她的笛声------”
他缓缓的道:“尘间无对”
无忌叹道:“我羡慕你。你真有耳福。”
唐傲沉吟道:“我并不喜欢听她吹笛。”
无忌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耳福听她吹笛”
唐傲笑道:“即便是老祖宗,也只有每年生日才能求动她吹一曲。”
看来绿袖架子实在很大。
绿袖放下托盘。
她的手白皙得好像是羊脂白玉。
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充满了诗情画意。
她这个人也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江南”,无忌肯定的道:“你一定来自江南。”
绿袖有些惊讶:“你怎么猜到的?”
无忌道:“只有江南,才会有你这样诗意的少女”
绿袖笑了。她笑的如同春风。
江南,如诗如画的江南。
那些徜徉在微风中的燕子,那迤逦于烟雨中的小船。
到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江南。
那里还有诗一样的少女。
绿袖带着点歉意:“这里只有素菜。”
唐傲道:“素食让人敏锐。”
他看着无忌:“也让人仁慈”
“只有仁慈的人,才有真正的勇敢。”
肝胆一体,胆受肝之气,也储存肝脏的精华。
肝主仁慈,胆主勇决。
所以仁者必有勇。
绿袖一碟一碟的把素菜摆在桌上。
瓷碟很精致很昂贵,似乎来自汝窑。
菜却很普通。
一碟笋炒小豆腐,一碟干煸青豆,一碟素鸡,还有一碟炝拌冬菇。
有的青白相间,有的满盘翠绿------
这几样素菜不但挑动食欲,而且还很精致。
无忌简直舍不得吃。
他看着绿袖的手,十指纤长,长长的指甲也已经过精心的修饰,上边的图案很美。无忌良久才问道:“红袖添香,绿袖添什么?”
唐傲还未说话,绿袖已经回答:
“香茗”,她的声音好甜,好脆:“因为人家说,燃香会得肺病。所以我们甚至从不点檀香,我只添茶。”
她用充满诗意的声音道:
“有时是酒。”
绿袖在斟酒。
淡青色的酒瓶,像血一样鲜红的酒。
唐傲姿势端严,任何人一看,就知道他受过良好的教养。
即使是独处,他也不肯放纵自己。
他喝酒也很文雅。
简直像一个女孩子。
而且,喝的很少。
只喝了两杯,就不再喝了。
无忌问:“你这也叫喝酒?”
唐傲道:“酒要微醉,花要半开”。
无忌笑了。“我一向以为,喝酒不喝醉,就好象和女人**却不让射精一样。”
唐傲皱眉。
有一个时刻,无忌以为他要翻脸。
但他没有。
他忽然笑了:“我知道怜怜为什么喜欢你了。”
他的脸色有一点遗憾和无奈。
“因为你更流氓。”
无忌没有否认。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这真是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可是世界上很多事就是这样子的。
唐傲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他轻轻叹息:“我样样都比你强。可是她却喜欢你”。
无忌道:“所以你不妨也洒脱一点,学的流氓一点。”
“我不能。”
因为他是唐傲。
人人都道唐家的大少爷是人中龙凤,公子中的君子。
无忌注视唐傲:“你即使吃饭时也带剑?也这样正襟危坐?”
唐傲缓缓道:“心身不二,人剑合一。”他仪态优雅,语声清和如水,“身之主宰为心,心之所发为意,意之所着为物。身与心合,心与物合,则宇宙存乎手,万象在乎心。再无滞碍。”
无忌道:“我和你不同,我憎恨一切束缚和压抑。我甚至憎恨神。”
他随随便便的歪坐在席上,接着道:“我喜欢让自己放松。”“我不会像你一样,把自己弄得很难受。我更不会像你那样自律严格,把自己搞的像个圣人。”
“你说的不完全对。”
唐傲表示反对:“因为一个人的心智就像一把剑,如果怠惰,就会生锈。所以你要时时刻刻磨砺它,这样它才会锋利。”
他继续道:“心智的修炼,和精神束缚完全是两回事。”
无忌道:“有道理”。
他给唐傲斟满,“你不妨也醉一场,如果不醉,为什么还要喝酒?茶岂非比酒更对人有好处?”
唐傲沉默片刻道:“好,我今天就破例一次。”
血红色的酒下到胃里,就化成男儿的热血。
他们的酒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多,他们聊起只有男人才能听懂,才能理解的话题。
聊起男儿的雄心和抱负,男儿的快意恩仇。
夜色正浓。
一个神秘的人,正在透过高楼的小窗,向唐傲的小楼凝望。
隐隐听到有人击案而歌:
“儿须成名,酒须醉,醉后吐露,见心言。”
这短短的十四个字,却有无限的雄心和豪情。
足以让任何一个男儿血脉贲张。
却不知是唐傲,还是无忌。
唐傲已经沉醉。
无忌却还留有一丝清醒。
“醉乡路稳易频到,他处不堪行。”
他又何尝不想大醉一场,暂时忘掉所有的痛苦和折挫?
可惜他不能。
因为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胸怀洒落,豪放不羁的赵无忌。
自从他成了死间,他的所有情感都已经不再发自至诚。
他甚至希望和唐傲成为肝胆相照的知己。
士为知己者死。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
可惜他也不能希望。
因为他们是死敌。
大风堂和唐家是死敌。
所以他们也是死敌。
自从他们出生,就已经注定他们成为死敌。
但他们根本无法选择。
人一出生,便已身不由己。
因为你有角色。
各种各样的角色。
由不得你不扮演,不执行的角色。
你不过是所有角色的总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