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无忌正要安慰怜怜的时候,就听到有人在鼓掌。
是谁在鼓掌?
然后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这声音无忌即使再过五十年也听得出来。
唐玉。
他不是该像一个白痴一样呆坐在那里吗?
但他现在已经没有一点白痴的样子。
他站起来,正拍着手。
他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像是个大姑娘,而且比大姑娘还害羞。
但无忌知道他有多么令人恐怖。
他笑道:“原来你早就回复记忆了。”
唐玉也笑道:“你说的不对。我根本就从未失忆。”
无忌叹道:“原来你才是唐家三少中最阴险的人物。”
唐玉的笑容发自心底,好像很满意无忌对他的这一评价。
褒贬既然是价值评价和取向,也就并不绝对。
这个人认为是贬低,另一个人说不定认为是赞许。
唐玉总是担心自己不够阴险,就像君子担心自己不够光明正大,少女总是担心自己不够温柔,老虎总是担心自己不够凶猛,鳄鱼担心自己不够凶残一样。
唐玉道:“二叔喂我服药之后,我已经完全恢复。我当然一睁眼就认出你。”
无忌道:“但你却故意装作中毒过深,已经失去了神智。你放任我不利于唐缺兄弟”
“不错。因为瞬间权衡之后,我觉得还是让你来做我杀人的利器。”
他悠然踱步“我至少可以期望你们争斗残杀。不论结局如何,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他狡猾的笑:“因为我神智已失。”
无忌道:“现在唐缺和唐傲已死,你却未废一点力气。你当然是最后的赢家。”
“说的对。对极了。”
“你当然还要杀了我。”
唐玉可爱的笑了。只有无忌知道,在这“可爱”的笑容后面,是多么恐怖的一个人。唐玉悠然道:“对极了。因为我突然之间,又恢复了神智。”
他又开始冷笑:“而且我不会再像上一次一样,犯下低级的错误。”
无忌在注意唐玉的手。
他的手又已将两枚超越了古今一切暗器的“散花天女”捏在手里。
这两枚当然比从前还在试用阶段的那两枚更具威力。
而且他当然再不会忘记涂上保护肌肤的油蜡。
唐玉脸上带着迷人的微笑:“但在你们死前,我总该表达一下我的谢意。没有你,我的两块心病也不会去的这样快,这样彻底。”
他叹息道:“我的老子身患重病,老祖宗那个老不死的也终于死了。所以长老院只有让我来做掌门。我很快就会是唐家的主宰。”
无忌摇头:“你竟然连老祖宗也诋毁。她毕竟是你的亲奶奶。”
唐玉冷笑道:“什么奶奶,这个老不死的一向只喜欢唐傲。我早就想把她毒死了。”
他举起了手,狞笑道:“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死祭。”
无忌的心彻底的沉了下去。
唐玉一边触动机关,一边得意的想象。
想到他所有强劲的对手已死和将死,想到大权在握的风光,他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一生从来没这样兴奋过。即使是第一次和他的表姐**,也未如此亢奋。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简直无法停住。
直到他听到一个衰老而威严的声音。
他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这声音说:“你怎么确定我死了?”
是老祖宗的声音。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当然也包括唐玉。
他刚才实在太兴奋,现在又太意外,所以等他发觉自己全身肌肉和关节都起了种奇怪而可怕的变化的时候,才知道暗器的针尖又一次刺入他的指尖。
他实在太用力。
连保护肌肤的蜡层都已经穿透。
很多事都会发生两次。
第一次是初次。
第二次是惯性。
尤其是悲剧。
它们似乎带有记忆,总是会重复自身。
你越是担心,就越是会发生。
唐玉这一次倒下,就停止了呼吸。
因为他的毒素已经累积太深。
无忌没有查看唐玉的尸体。
他担心的是老祖宗。
这个神秘的人物到底是什么模样?
帘幕挑起,一个人走了出来。无忌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无论无忌想象力有多丰富,无论他多么处变不惊。他还是感到诧异和惊奇。
他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一个比怜怜还要小两岁的少女。
她简直比怜怜还要楚楚动人。
绿袖。
他长叹一声:“我想不到是你。原来你就是老祖宗”
绿袖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道:“我不是。真的老祖宗的确已经死了。”
无忌奇道:“你会模仿她的声音?”
“对。我会”,绿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不止我会,我们这一批人,包括小宝,都受过这样的训练。”
无忌突然意识到他又一次落入了圈套。
绿袖接着道:“我才是真正的‘假女’”
她神情凄然:“你想不到吧,我是一个双面卧底。”
双面卧底的意思,就是她同时为两家服务。
你可以说她两家都已经背叛,也可以说都没有背叛。
其实很多的间谍和卧底,都是这个样子。
是什么让绿袖这样做?
她有很多原因。
其中一个原因,一定有关唐傲。
无忌道:“那么唐馨是唐家给我设下的圈套?”
“是唐二先生的计划。”
“既然我已经入局,为什么那天他还是想杀我?”
“因为他认为你太危险。而且解药的真假,很容易实验。他认为假解药并不能给大风堂多大的重创。”
“那么那天帮我引开暗卡,又送我回去的人是你?”
“送你回去的是我。”
她的脸色很柔和:“因为我并不想你死。”
她低声叹息:“但你却以为是唐馨。”她接着道:“前天晚上我和她都出现。她想骗你入局,而我则想把你引开。”
原来他看到的两个背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这一失误就让无忌落入彀中。
无忌苦笑:“但你们的背影实在太相似。”
削肩膀,水蛇腰,本是很多美人的共同特征。
她们的背影看起来当然都一样。
绿袖道:“其实我很早就暴露了。”
她凄然的望着唐傲的尸体。眼中似乎柔情无限。
无忌猜得出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沉吟道:“你顶替老祖宗,是唐傲的意思?”
“是。”
“那个时候,唐傲当然已经知道唐缺杀了老祖宗?”
“不是的。唐缺不敢杀老祖宗。在会议之后的当天夜里,老祖宗就病死了。”
绿袖接着道:“唐傲一心想大刀阔斧的变革。但唐家阻力重重。所以他才想借助老祖宗的权威。”
唐傲本就是个有雄心,有抱负的男人。
无忌叹息道:“可惜他死了,不然你们的计划算得上天衣无缝。”
绿袖摇摇头道:“不是的。我现在才知道,长老院早已经知晓一切。他们已经推选出新一任的老祖宗来接管一切。”
她露出一丝苦笑,轻轻道:“你一定想不到他是谁。”
无忌问:“是谁?”
帘幕后一个声音道:“是我”。
二
无忌向后边看去。
一个风华绝代的丽人,以难以形容的优雅和从容,挑帘而出。
她的年纪也已经不小,青春似乎即将逝去。
但她脱俗超群的气质,她绝世的容华,却已经完全足以弥补任何由无情岁月所留下的痕迹。
她可能没有绿袖娇媚,不如怜怜可人。
但她的出现让怜怜和绿袖顿时失去了颜色。
风华绝代。
能配得上这四个字的,只有一个女人:
唐凝。
要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当得起这简单的四个字?
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
唐凝静静的看着无忌。
“我说过我们还会再见。”
无忌道:“你说过。”
他轻声叹息:“想不到我们在这样的时刻和场合再见。”
唐凝的武功有多高,他已经见过。
看来今天他再无一点生还的希望。
唐凝吩咐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门口守候的侍卫:“叫二先生进来。”
唐二先生进来,向她躬身施礼。
唐凝的声音不无悲哀:“叫人厚葬死者。”
这是对死者的尊重。
唐二先生迟疑道:“非唐家的人,是否葬于苹果林?”
唐凝点点头。
唐二先生又躬身:“奸细怎么处置,请老祖宗示下。”
唐凝淡淡的道:“你先出去。”
“是。”
唐二先生转身走出。
他看都没有看无忌一眼,在他心目中,无忌无疑已经是一个死人。
唐家嫡系三少已死。
总要有一个交代。
即使唐凝对他再有好感,也不能救下他的性命。
无忌苦笑道:“如果你要杀我,不妨现在就动手。”
唐凝在沉吟。
良久之后,她缓缓道:“唐缺坐地分赃,勾结外人劫掠唐家的银货,我们早已经要把他绳以家法。”
无忌还记得黑铁汉临死时大叫的,正是“唐缺”这两个字,他显然是想告诉无忌,指使他们抢红货,现在又要杀人灭口的这个幕后黑手,就是唐缺。
唐凝继续道:“唐玉阴险毒辣,早含不轨之心。”
无忌道:“你们也早在防备唐玉?”
唐凝道:“对。唐二先生早知道唐玉在假装痴呆。”
无论是谁,想在唐二先生面前耍枪花,都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又想到什么:“你们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唐凝道:“还要更早,唐玉刻意装作失去记忆,只不过让我们更加确认我们的怀疑。”
“更早?”
唐凝道:“从你一进唐家,我们就开始怀疑。我们习惯对任何事都抱有健康的怀疑。”
她轻轻道:“从一开始,唐家的很多人就都知道你根本不是什么李玉堂。”
无忌问:“为什么?”
唐凝道:“因为李玉堂本是唐玉一直在外边用的名字。”
无忌苦笑。
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犯的是多么可笑的错误。
“仅凭这一点,还不足以怀疑我。也许我只不过不想透露原来的名字。”
“是。长老院最近才得到谍报,终于确认你就是大风堂的赵无忌。”
“谍报?你们在大风堂安插的卧底?”
“我们不可以这么做吗?如果你问我,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个人的真实身份。”
“这似乎是不能原谅的背叛。”
唐凝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他,缓缓道:“我不想对你隐瞒,但我想你很快自己会知道的。”
“哦?”
唐凝转开话题,道:“唐玉明知道你是唐家的敌人,却放任你留下卧底,就是恶意背叛。”
她强调:“唐家当然不能容忍他的子侄心有异志。”
无忌点头:“他知情不报,坐视外人威胁唐门。当然是极大的背叛。”
唐凝不置可否,她神色哀伤的看向唐傲的尸体,良久叹道:
“唐缺和唐玉如此,而唯一才堪大用的唐傲,却又桀骜不驯,一心想要废弃唐门赖以胜敌的毒药。”
她望向窗外,轻轻的道:“可是唐家绝对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的语气很轻,但谁都听得出她语声中的坚定。
“唐家不能没有毒药。因为那是唐家的根。”
她的声音显得无奈而感伤:“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难停止。”
这是唐家的悲剧,也是很多人共同的悲剧。
唐凝突然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只黄雀?”
无忌记得。
唐凝道:“长老院就是黄雀。”
无忌这才突然发现,真正的赢家原来是长老院。
长老院就是那只黄雀。
无论唐傲,唐缺,还是唐玉,都只不过是白忙一场。
自己更是为人作嫁。
现在他当然已经再没有一点价值可以让人利用。
只有待人宰割。
唐凝会怎么做?
唐凝深情的凝注无忌:“我不会杀你。”
她的声音也饱含深情:“我不仅不杀你,还要你入赘唐家。”
“因为这样子,才能消除唐家和大风堂的仇恨。”
无忌没有问,是要他娶唐岚岚还是娶她?
因为他已经不必问。
即使无忌是瞎子,也应该能听出她对自己的情感;
即使是白痴,也应该能看出她眼中的柔情。
但无忌已经无心再想太多。
今天的变化实在太多。
他只问:“你是不是该让我先回和风山庄?”
和风山庄。
每当他心里轻轻的说出这四个字,就会油然而生思乡之意。
那是他的故乡。
他的家。
唐凝温柔的凝注他:“你当然可以先回去。只是,”
她的目光更缠绵,更温柔:“别让我等太久。”
她露出一丝羞涩的笑容:“因为我已经很老了。”
无忌沉吟:“我要带走两个人的头。”
他心中忧伤沉重。
“至少,我应该把他们带回河北,带回大风堂。”
赵简和上官刃的头。
如果人死后有知,他们一定希望无忌带他们回家。
带他们回大风堂。
他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大风堂。
唐凝道:“可以。”
“我还要带怜怜和千千走。”
“也可以。”
无忌在看绿袖。
他眼中的意思很明显。
“你是不是也愿意回大风堂?”
绿袖已经站在窗前。横笛似要吹奏。
她轻轻的摇头:“我不走。”
笛声响起。
如怨如慕,似泣似诉。
说不出的缠绵和忧伤。
本该以轻越见长的笛声,此刻却变得说不出的婉转和凄凉。
无忌知道她在吹给谁听。
怜怜也知道。
唐凝也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在吹给谁听。
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虽然听不见,但死后也许会听的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