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有些烦躁的看了一眼热闹的街道,以及身畔川流不息的人群,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明明在梧城住了近二十六年,却还是没有归属感,甚至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如果当年,他没有因为一时义气,选择留在梧城,会不会他还能有同母亲相处的机会?从见到风四娘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此生,再也无望见到她了罢——那个唯一一个与他最亲的人。
“三少?你怎么在这里?”谭毅刚从饭馆出来,就看到萧离站在街道旁边出神,一脸落寞,不知道在想什么。
谭毅是萧离的副将,二人曾在军校读书,是同窗好友,关系不错,但是他从来没见过萧离露出这样魂不守舍的神情。
连唤几声,都不见对方回答,谭毅干脆走上前去,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想吓他一吓。却见萧离顿时面若痛楚,扶住那处肩膀,面色惨白的看了一眼谭毅。
“三少?”谭毅自己倒吓了一跳,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肩胛骨裂开了。”
见他云淡风轻,好似这伤处是在别人身上一般,让谭毅有些恼火——这家伙就这样,从认识开始,他就一副不怕死不怕疼的样子,不管在军校受了多大的伤,遭了多少罪,永远面不改色。谭毅气的不是他的硬气,是气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快跟我去医院!”谭毅瞪着萧离,怒气冲冲的狠声道,似乎只要他不去,就要将他打晕了带走。
萧离知道谭毅的脾气,不达目的吵都要吵到自己妥协,只得点头同意。
谭毅立刻面露笑容,拉着萧离各自坐了一辆黄包车,二人往医院去了。
几日之后,郑卿云脚上的伤好了一些,不顾风四娘的反对,愣是出了门。
时隔九年回到梧城,让郑卿云生出一丝恍惚感来,她还能清晰的记得,当初逃离这座城市时,狼狈不堪的模样。
那个时候,年仅十一岁的她为了躲避抓捕,钻进了风翎班装戏服的箱子里,在又闷又热的船舱中,待了五天,没有吃的,她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从船舱底部偷溜进厨房,拿一点残羹剩饭果腹
直到有一日,她刚溜到甲板上,就被船上的水手给抓住了,船长一边辱骂她,一边逼迫她补交船费,不然就要把她捆了等上岸的时候卖给人牙子——郑卿云依然清晰的记得那一天,她被船长壮硕的手臂狠狠的揪着,一群浑身散发着汗臭和体味的水手将她围在中间,而透过缝隙,她却看见了风翎。
风翎独自依靠在甲板的栏杆上,一身绯色湖绉滚边喇叭袖短衫,下身系了一条同色的百褶裙,随着海风飘起,好似一位会随时乘风飞去的仙子。
她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红彤彤的画着蔻丹的手指,翘作兰花状,嫣红的唇轻轻嘟起,吐出一个烟圈,看向郑卿云的眼睛时,忽然笑了笑,随后对船长说道:“她是我的人,钱,我来交。”
顶着肥硕的大肚子的船长,在听到风翎的话之后,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将面黄肌瘦的她扔到地上,搓了搓手,“那哪成啊,这小丫头既然是风老板的人,我也就不为难她了,”眼中露出馋涎,理了理满是灰黄汗渍的衣领子,嘿然笑道:“只要风老板能唱一曲,我便不收她的船钱。”
风翎听了船长的话,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捋了捋被海风吹乱的鬓发,长长的叹息的道:“船长不是不知道,我风翎已金盆洗手,不再唱戏。”停顿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郑卿云的脸上,望着她浅浅一笑,“不过,今日也算不得登台,便唱几句,可好?”
船长立刻眉飞色舞,眼光直直的落在风翎的身上。
风翎将手指间未抽完的烟弹入海里,带着一丝随性的往后轻轻一靠,檀口微张,如珠玉倾盘一般柔澈的声音立刻传出,空灵宛转。
若说之前郑卿云还有些蒙登,但是在风翎开腔唱戏之时,她便有如醍醐灌顶,瞬间清明。那时的她,莫名的就被风翎折服。
等到她们下了船时,风翎给了她两条路,一条是拿着一笔钱独自离开,一条是入了风翎班做一名戏子,郑卿云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小姐,青岭到了。”
车夫的声音,让陷入回忆的郑卿云回神,她对车夫点了点头,付了车钱,等到车夫离开,这才独自沿着青岭蜿蜒的小路上山。
青岭是梧城最大的陵园,郑卿云的父亲,就葬在这里。她回到梧城第一件想做的事,便是来看看自己的父亲。
陵园的外围长满了各式各样的野草闲花,傍晚娇红的霞光映在浅白的天空中,犹如仕女颊边浓艳的胭脂,惹人遐思。
落了一地的木芙蓉,静静的躺在杂草间,沾染了些许薄尘。
素白纤长的手,小心的拾起一朵刚刚坠下的落花,随手簪在耳侧,回身浅望,漂浮的眼神落在远处此起彼伏的小土包以及那一块块苍灰黯淡的墓碑上。
静默良久,不知在想着什么。
——
萧离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郑卿云。
他刚准备离开,便看见陵园外的木芙蓉下,站着一人。身上穿着一件改良的月白色刺金丝绸长旗袍,身材婀娜,素面朝天,显得格外婉约清丽。
只见她面色淡然若水,姿态娴雅,弯腰拾起一朵木芙蓉,簪在耳边。那朵复瓣的木芙蓉粉芯嫩蕊,衬得她的容颜更显绮丽。一阵微风吹过,长发飞扬,明明长相和性格截然不同,却总是轻易的让萧离想起记忆中那人的样子。
晃神之间,似乎还能闻到了木芙蓉的香气——清甜,淡雅。
二人相距有些远,而萧离站的位置又被花树遮挡,郑卿云并没有看见他,转身向着陵园走去。
萧离抬头看了一眼渐晚的天色,并没有离开,而是跟在郑卿云身后,走了过去。
背对着萧离的郑卿云无知无觉,在陵园之间穿行了许久,最后站定在一座有些简陋的石碑前,跪了下去。
“爹,女儿回来了。”
只这一句,郑卿云的泪,落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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