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被称为吴铁腿的吴小凡听到他被参军的消息的时候,同样也是在这乾阳观,同样也露出了和黄庭轩一样如丧考妣的神情。
“陈二狗啊陈二狗,跟你做兄弟,简直是我这辈子,哦不,上八辈子以来最是后悔的决定。”
陈平安此时正在陈府的内院里,手持着一把上好的宽刃剑,趁着秋风习习横扫落叶。没由来的突然连打出几个喷嚏。
他抬眼看了看天。
“难道又降温了?”
吴铁腿在这三个人中是武功最高的。倒不是因为其天赋异禀,而是其他二人中,黄庭轩根本不会武功,而陈平安也只是捡了个便宜师傅,学了个半吊子剑法。
吴小凡也乐得时常露个一两脚,每次都惹得黄庭轩抚掌称快,可陈平安却只是极为不屑地摊摊手,表示自己只是路过的。
陈平安这辈子见过得高手实在太多了,那时候的陈暮云风头正盛,不少武林宗派有意结交,大到武鼎宗门,高到各大掌门师尊竞相投名拜访,为争夺陈二狗首席师傅的尊号,那一年也在江湖上闹出不少个风风雨雨。可人家陈平安一个没瞧上,用他的话讲,自家内院里还养着那么多宗师级的高手,凭啥废那心思干这些伤筋动骨的事,最后还是天山云宿派的掌门陆怀松软磨硬泡,使了十八般解数,才好不容易哄着陈平安跟了他一个月。
至于学到了啥?陈暮云当时仔细打量了一番陈平安,总觉得这小子怕是又长胖了三斤。
吴小凡的功夫家传自其父吴白启,功夫便全在这腿上。吴家老祖当年自创了一套“风吟腿”的腿法,一直传承到吴小凡这一脉一百多年,多少攒了点威望和基业,但如今江湖上人人都喜好舞刀弄枪,鲜少有人喜好这倚仗着自身筋骨的路数,如今俨然渐有式微之势。
再加上数年前吴白启在一起武斗中身负重伤,至今尚未痊愈,就算好了也只能恢复个五六,如今的吴家的日子看起来也并不好过。
吴小凡压着这样的担子,也相较于这陈、黄二人更显老实稳重,以至于时刻担心着自己花容月貌会被贼人惦记的黄庭轩对于吴小凡极为的依赖。
至于参军一事,吴小凡虽是口中责备,内心里倒不抵触,能在军中建功固然是好,即使建不了功,能长一些阅历,多交结一帮朋友于他也没有太大的坏处。
吴小凡在乾阳观里与黄庭轩仅仅是喝了少许的酒,正要起身告辞。在观前这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上,忽有一蓝衣少年迈着散漫的步伐徐徐走来。
吴小凡当先发现了来人,提醒道:“有人来了。”
黄庭轩手拖着下巴,猜测道:“呃,大概是前来拜山祈福的香客吧。”
吴小凡斜来一眼:“你说这句话你自己信吗?”
黄庭轩顿时觉得心都碎了。不过他不得不承认,吴小凡说了句实话。
如今大靖国道风盛行,以龙首山为首的几个道家大派更是被奉为国庭。以至于这些年江湖上大小道派争相笋立,仅乾阳城周边能够供得了三清,抬得了门面的道门便不下十家。
所以黄庭轩并不指望自家这个小观能够香火鼎盛,除非他供的那位云阳仙尊真的显灵了。
少年缓缓走近了二人,眯起了那双极为好看的凤眸,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笑,已经布满了泛黄颜色的剑阳山好似又被灌注了勃勃的生机。
吴小凡微微一怔,注视着这位比自己看起来还小上一两岁却看不透丝毫底细的少年,踏上来一步,拱手道:“不知阁下光临小观,有何见教。”
少年满脸微笑,如沐春风:“上山,入观,自然是为了拜仙求神。”
黄庭轩还沉浸在少年那副比自己还要精致的容貌里,听到这句话,心头猛地一惊。
“我的个乖乖,祖师爷爷你真的显灵啦。”
他自是难以置信,又问了一声,“你说你来这里上香?”
少年道:“当然,没事哄你作甚!”
黄庭轩却是纠结起来:“可是我这里供的却不是那寻常道观里的三清四御。”
少年连连摆手:“无妨无妨,是个神仙就行!”
黄庭轩脸色一白,不禁冷汗涔涔:兄台,有你这样随便的嘛,这也太没诚心了。
且看着黄庭轩毫无动作,少年不禁催促:“站着干嘛,还不带我进去。”
黄庭轩面露尬色,这才抬手:“请随我来。”
吴小凡自始至终都是一脸警惕,双拳紧握且双腿运力,随便便可攻守。
几人走进了乾阳观正堂,各有心思。
正堂内看起来并不宽敞,摆设陈旧且简陋,仅对着大门处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摆放着一尊石制的香炉以及一张字迹斑驳的灵位。
少年扫视了一圈正堂周围,最后把目光定格在了灵位上,目光凝聚:
“你果然在这里。”
黄庭轩顿时停下了接香的手,扭过头来看着少年,脸上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知道他?”
少年长笑:“八百年前,老神师王玄风逆天改脉,硬是将一个将死的王朝续命了三百年。虽然最后遭了天谴报应,落了个不好的下场,倒也不枉了一身三百年的苦修造化。”
黄庭轩简直心中澎湃,眼泪汪汪地好似便要激动得大哭出来。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这哪里是祖师爷显灵,明明是祖师爷复活了啊。
当年独领风骚的神师道已随着老神师的气运疏竭而土崩瓦解,诸多事迹也随着道家天师道,正一道等道门其他分支的崛起而逐渐被人遗忘在历史长河,能记得起来还能说上个一二的,除了道门中还剩下几个老不死的,这世上怕是不会再有人知道。可即便是知道的,也绝不敢和任何人提及。
这是道门的耻辱,也是道门的禁忌。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一个道,诸多理解,万般看法,可殊途同归无非一个顺应天命,天是道家的法,气命是道家的根基。修道精深的人可勘破天机,可洞察气命,即使要改,那也只能一命换一命。偷天换日,逆天改命,那是在亵渎道统,破坏根基,谁也不敢轻易触碰。
王玄风改了一个王朝的气命,换来的却是神师道三千年的苟延残喘,稍不留意,便是顷刻间的灰飞烟灭。
天道无情。
可少年依旧把手伸了出来:“拿香来。”
黄庭轩惊色之下,提了三根香递了过去,脸上依是疑惑:“你既已知先祖之事,也该知道他配不上任何香火供奉。”
少年回过头,坦然笑道:“但你却给他供了灵牌,尊了道号。把这观放在了皇城根下,还想借着天子龙气掩藏天窥,企图瞒天过海,胆子倒是不小。”
黄庭轩脸色苍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显是被说到了要害。
吴小凡当即站到黄庭轩跟前,拧眉问道:“阁下究竟是谁,来此是何目的?”
少年信手把香插入了香炉,回眸凝视了吴小凡一眼。
只这一眼,吴小凡心神大震,整个人踉跄后退了足有三步。
吴小凡一时震惊:这是宗师的气机。
“你是宗师?”
武道中人一生所求之境界,宗师之前并无划分,统称凡境,只有到了气息运握,灵识外放的境界,可称宗师。
这是武道中人突破了身体上的桎梏而在精神上与天地契合的某种大境界。
当然,武海无涯,武境无边。宗师之上还有大宗师,大宗师之后又有化境,化境之后便是传说中的天境。
方眼整个江湖,宗师境者已是极少,更不提比之更强的后三重境界大概也是凤毛麟角。大部分人穷其一生,也只能在凡境徘徊,触及宗师之槛实属太难。
在江湖中,区分一个门派的大小强弱不在于门中弟子的多少,人再多而无宗师压阵,那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帮会,人少的或许连帮会都算不上,只能称之为某个小团体。只有门中有了宗师,那才有了在江湖上论资排辈的资格。
吴小凡是见过宗师的,那一年吴白启和岳剑派长老陈芝灵于栖云峰上邀战,吴小凡也是在场。那一次,二人凭借精深修为和精湛绝技,鏖战数百回合难分伯仲。若不是陈芝灵突然感悟天地,步入宗师之境,吴白启或许也不会像这样每天郁郁度日。
当然,这是个人的气运造化,吴小凡想得开,不怨那陈芝灵。只是于他心里,对于宗师二字,已经有了解不开的偏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了头的少年,心中慨然,忍不住再问:“你是宗师?”
少年恍若未闻,却只是看着黄庭轩,自顾一副神色淡然:“在下唐隐,来自关外。想用这三柱清香换得小道爷跟我三年。如何?”
“唐隐?”
黄庭轩已经是晕头转向。一时讷讷地看了同样站在一旁怔怔出神的吴小凡。
唐隐明眸婉转,笑了笑说道:“你手里握着的神师道天书似乎还少了二十八页,这天底下知道这二十八页下落的,除了我,再无别人。”
黄庭轩眼皮子一翻,几乎差点没晕了过去。他简直怀疑眼前这个名叫唐隐的少年压根就是那没死的透的云阳老祖宗套了一副人皮前来作弄自己的。
没天理啊,没天理,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黄庭轩心潮翻涌,他忽然觉得跟着这位“祖师爷”,哦不,唐兄弟似乎要比跟着陈二狗去参军有前途得多。
吴小凡也是这么想的。
但一想到随时会被收回的乾阳观,黄庭轩不得不纠结起来:“可是我已经答应一人,要去同他参军……阁下的好意,我怕是难以领受了。”
唐隐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一遍黄庭轩,忽的一笑,暗自点头。
虽然是有些呆板优柔,倒也不是个见利忘义之人,甚好。
接着,唐隐好似心中早有了打算,道:“既然如此的话,那我便同你一同参军,直到你可以跟我。”
黄庭轩挠着脑袋,乌黑发亮的眸子一通乱转。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理由可以拒绝唐隐的提议,尽管到现在他对这个“祖师爷”还一无所知。
最后,黄庭轩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下来。吴小凡陷入了唐隐的宗师之力的魔怔已是良久,自是没有意见。
唐隐的鼻子极是灵敏,留着黄、吴二人还站在堂内面面相觑,自顾地便在乾阳观里的巡转起来,只消片刻,就从黄庭轩地床底下搬出了几坛陈二狗的私藏。
他眼前大亮,迫不及待地掀开酒坛上的封盖,也不顾及任何形象地提起酒坛,猛地往嘴里大灌了几口,直直地呼了一声:“真乃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