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力,黯灭,虚无,边云决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坠入了虚空之中。
但是他并没有慌惧,他仿佛早已习惯,对这一切都轻车熟路。
在边云决不曾记起,但确乎发生过的时间里,曾有漫天的冰雪镌刻进他的回忆里。天地一洗,浩浩然的白色让人置身其间,感到何等的渺小。
对边云决来说,那一切恍若梦境。
边云决终于醒了过来,海鸟的声音已经叽叽喳喳的在他耳边响了大半天了。
他的意识慢慢的回满整个身体,这时候他迷迷糊糊听到敏敏的笑声。
敏敏的笑声对边云决来说,极其熟悉。她的笑很特别,很浅,仅仅是鼻翼冒出的一段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嘲讽与轻蔑。
敏敏!边云决突然清醒过来,吃力的睁开双眼,终于看见敏敏和那个老者。
只见敏敏有模有样的学着那个老者,盘坐在地上,颇有女学生的风范。而老者精神矍铄,口中说着“结丹”、“玄牝”、“道一”之类的字眼。看着倒是仙风道骨,但是边云决看得出来,他在刻意的讨好敏敏,这就有点老不修的意味了。
“敏敏……”边云决沙哑的唤了一声,喉咙里只是响了一下。他缓缓的想要站起来,却晃了两晃。不远处的敏敏急忙迎过去,恰好扶住了边云决要倒地的身子。
边云决闭上眼定了定心神,查探自己周身,发现没有一处伤势,然而灵力涣散,并且无法聚神。
边云决睁开眼睛,发现三个人还在原先那处孤岛之上,四面环海,那头蛟龙的尸首醒目的躺在一边,鲜血淋漓,且满是伤口。而那艘三桅帆船,只剩下几片完好无缺的船板。
边云决抚了一下额头,大脑里时不时的传来阵阵刺痛,他若无其事的问道:“你有事没有?”
敏敏说道:“没有。倒是你,一直没有醒过来,动也不动,快把我吓死了。”
边云决促狭的说道:“我刚看你谈笑炎炎,倒不像有多担心的样子……”
敏敏“哼”了一声,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去夹边云决的鼻尖,以前边云决就老捏她的鼻子。
敏敏的鼻子粉雕玉琢,煞外可爱,边云决就不觉得自己的鼻子好看在哪里了。边云决精神虚弱,也就懒得避开。
敏敏懒得废话,一旁的老者走过来,开口说道:“后生倒是看差这丫头了,这丫头在你死过去的时候,脸上冷煞煞的,十分怕人,老夫当时心里就想,怎么回事,哪里下这么大的冰雪?后来听说我能救,只是淡淡的看了老夫一眼,老夫就知道了,这人,老夫是不得不救喽!”
“渴……”边云决轻轻说道。
敏敏“哦”了一声,慢慢扶着边云决坐下,向老者伸出一只手,不客气的向他讨水。
老者无奈的笑了笑,拿出了一个半大不小的暗黄葫芦。
边云决就着葫芦喝了两口,脏腑被清水滋润,舒服了许多。突然他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冰凉沁骨的寒意。他伸手一掏,掏出来一颗鸡子大小的珠子。
这颗珠子闪着淡淡的蓝光,内里竟然风起云涌,且有雷电闪烁。边云决靠近看时,突然一头蛟龙的身影从云雾里钻出,朝他无声的嘶呖,然后又缓缓的隐入了云层之中。
边云决被那头蛟龙的身影吓了一跳,竟没有握住珠子。珠子顺着他的手臂掉到了地上。
地面非土非石,珠子砸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暗响。
敏敏拾起那颗珠子,将它放在边云决的手心,握住他的手,说道:“听老爷爷说,这是蛟龙的内丹,你拿着它,对身体是很好很好的。”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丫头,我也说过,龙珠放在这后生的身上实在是暴殄天物,你拿着有不可估量的好处。这头蛟龙血脉十分精纯,堪堪有返祖迹象,再渡过一次天劫,极有可能化身为龙。”
敏敏对老者说的话毫无在意,老成作答:“这个问题我们先前就已经讨论过啦,老爷爷不是说罢了罢了么?”敏敏说话的语气真有点老气横秋的意味了。
老者莫可奈何的笑了一下,然而边云决却分明看到他的眼中闪烁着喜爱与欣赏的目光。
边云决有点不喜,闷哼了一声,挣扎着艰难的要爬起来。一旁的敏敏连忙接过水葫芦,将边云决搀扶了起来。
边云决挽着敏敏的肩膀,敏敏身体娇小,看似边云决将整个身子都压了过去。只是他的腰极力挺着,实际并没有很重。
边云决有气无力,虚眯着双眼,不着痕迹的问道:“大翁从哪里来?”大翁,乃是这个地方,海上舟人对老人家最平凡的称呼,有老头子、老家伙之意。
老者淡然答道:“老夫中土齐荒山人士,姓张,名百鹤。”
张百鹤,一百只鹤?那养起来得多费粮食啊?边云决在心中默念了几遍。
“大翁远道而来,失敬失敬啊!”边云决说道,说话时候的语气确实是有点“失敬失敬”。
张百鹤轻笑,在中土,但凡稍涉药理的人,几乎没有不认识药师张百鹤的。张百鹤一生结庐独居,别无子嗣,也不曾收徒,痴迷于“道”和“药”,早已勘透世事,所以倒觉得边云决有些有趣了。
中土有几个大宗师,被贯以最朴素平凡的称号,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他们:太史公,陈炯;白衣,柳明;三刀,吴解甲;药师,张百鹤。
太史公,一生收集史料,读史,写史,手不释卷。
白衣,一剑西来,白衣如梦。
三刀,一刀江河断,二刀山岳崩,三刀日月摧。
药师,生肌造骨活人命,逆生死,违天命。
边云决从敏敏的手里接过葫芦,顺手摇了几摇,然后不在意的灌了几口,然后又摇几摇,再喝。
可是边云决突然发现,葫芦一直没摇出声响,而里面的水喝着喝着根本不见少。
这时一阵头晕目眩突然袭向边云决,边云决一个踉跄,连同敏敏一起差点倒在了地上。
“老爷爷!你快来看一下,边云决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事了?”敏敏着急的朝张百鹤唤道。
张百鹤看敏敏着急的样子,再度无奈的笑了笑,这丫头,让人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百鹤其实很少无奈,因为人年纪一老了,加上修道,在乎的事情就不会太多。
偏偏敏敏是张百鹤十分在意的人,张百鹤一生修道,临老了,看中了一个徒弟,谁知道人家丝毫不搭理他啊……
敏敏一脸焦急的轻轻将边云决放了下来,自己跪着,让边云决枕在自己手臂之上。
张百鹤向前,食指中指并指伸出,悬在边云决的手臂上空,边云决的手臂随之抬起。
一道淡淡的光芒环绕着边云决的整只手。
张百鹤闭上双眼,潜心凝神。
不久,张百鹤睁开双眼,对盯着他的敏敏说道:“丫头,他没事了。也就是身体有些虚弱,需要好好滋养一番。”
敏敏的神情显然透露出她一点也不相信。
张百鹤苦笑,道:“圣人云,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人的身体也是如此,此时后生的身体正在自我修复。受到龙魂冲击之后犹然能自我觉醒意识,并且修复神魂,由此,不得不佩服后生家中人的大手笔。”
敏敏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也不在意,只是听出了边云决确实已经没事了,她心里面顿时松了一口气。
张百鹤却半有些佩服,半有些感慨。雏岛有十万大山,中土也有十万大山,并且更加的大。张百鹤有一次进入十万大山采药,遇到一只修行日久的妖王。这妖王本体不过是一头山中大鲵,却在近乎五千里的范围内称霸。当张百鹤穿越岩石、水滴、寒气进入它的洞穴的时候,发现了一只未化形的幼鲵,和数不尽的天材神药。
这头大鲵,采遍山上的神药,放到幼鲵身边,与之呼吸与共,只为淬炼幼鲵体质,为其筑基养身。
张百鹤看着敏敏,有些心疼,明显她被后生家中之人当作了淬炼后生体质的神药了,可这丫头哪怕知道了,恐怕也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吧?
敏敏显然没有觉察到张百鹤的感慨,她一边紧张的望着边云决的气色,一边心不在焉的问道:“老爷爷你说圣人云,为什么叫他圣人呢?”
张百鹤道:“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应运而生,逆时而动,顺天知命。不像老头子我,一生为了采药,屠戮天地灵秀,有干天和。”
敏敏问道:“那圣人现在在干什么?”
张百鹤笑道:“圣人现在什么也不干,因为他死了,早已化作了地底的一截枯枝,倒是留下了不少徒子徒孙。”
边云决悠悠醒了过来,当他看向张百鹤的时候,神情中有一些戒备。
张百鹤的身上,有他此时此刻倾尽全力也不可能有的东西,那是世事打磨、时光冲洗而成的老成睿智。
张百鹤表情淡然,世间有张百鹤已数百十年,见惯人事纷扰,细思之后岂能不知边云决的恶意来源于哪里呢?小孩子一旦有了心爱的东西,珍而视之,认为任何人都像是要抢走自己宝贝的贼。看似幼稚,可是细细想想,天下人天下事,何尝不是从来如此?有自以为慷慨的,自以为大度的,最后不过人我两失,怀着失望与失落耄耄老去。
张百鹤问道:“后生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边云决小心翼翼的说道:“凤尾城,边家云决。”
张百鹤道:“圣人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剑客浪子也信奉这样一句话,男儿身,男儿事,男儿泪,男儿行。世间生于富贵之家的子弟,往往不堪大行,事事虚张声势,驾牛纵鸟,比豪斗奢,却不免自娱其乐,终成纨绔膏粱。后生家中长辈对你倾心运筹,自是寄予厚望。若沦为纨绔子弟,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心胸狭隘,不亦悲乎?中土昔日亦有一边家,为国之栋梁,子孙无尽,代代自强。后生亦宜自省。”
边家听到一半的时候,渐渐肃穆正身,最后,他沉声说道:“小子领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