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岭深处,水声泅泅,有如玉珏相击,清脆悦耳。
宽大翠绿的蕉叶成障。
一片又一片将蕉叶拨开,一个清池冒着滚滚热气,出现在眼帘。
边云决躺在温泉里面,温泉内微小的能量透过毛孔,一丝丝的渗透进他的身体。
说起云雅,边云决简直恨得牙痒痒。
前几天,云雅采集许多药材,什么陈皮葛根青藤松针,一股脑的调制成蜜浆,从树林里勾引来一大群蚂蚁。然后让边云决平躺在地上,脱光身上衣衫,任由蚂蚁叮咬。
边云决想反抗来着,但是按照云雅的说法,自己“打不过他”,只能俯首听命。
那是边云决的身体第一次被男人看到啊。边云决和敏敏从小住在一个院子里,敏敏偶尔大发慈悲,会突然想起要服侍边云决,令边云决受宠若惊。其间添一添洗澡水什么的,会看到边云决的身体,两个人都不以为意,百无禁忌。还有一次,三叔母陈芝倩偶发童心,有一次在边云决洗澡的时候突然闯进来,揭开盖在水上的湿巾,要看一看边云决的小丁丁——当然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所以边云决被强行脱光的时候是怎样的羞恼可想而知,云雅在旁边,哈哈大笑,像一个恶魔。
蚂蚁渐渐覆盖了边云决的周身,先是麻痒舒服的感觉传过来,继而麻痒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边云决不由自主大动。
“挨一会儿吧!”父亲出现在旁边,对边云决说道。
父亲穿着的黑袍已经清洗过了,换下黑袍的时候,他借用了一件云雅的衣衫。后来要还给云雅,云雅直接不要了,说自己可没有穿其他男人衣服的习惯。
“云雅花了许多功夫,中和了蚂蚁身上的毒素,所以害处很小。”
“这有什么用?”边云决听了,便强自忍耐。
“蚂蚁叮咬的伤口小而且密,这用人力很难做到。这样周身用药很方便,而且效果很好。”
而云雅呢,跟边锋的态度截然不同,只是在一旁,对边云决的身体不住品评,啧啧称叹,让边云决起了阵阵恶寒。
不过当云雅把边云决带到这个温清池的时候,边云决简直有点喜欢他了。
清池内,天然温泉咕咚咕咚,从水下冒出来。热气滚滚,传来矿石奇异的味道。
下水以后,那种酸爽,让边云决从心底里舒服的呻吟了一声。
温清池周围,四处可见一种特殊的青石。青石似金非金,似木非木,泉水漫过的时候,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边云决在池子里惬意泡着,竟然睡着了。
蕉叶声响,边云决醒了过来。
边云决心下有些喜悦,他的感官恢复了一些。
那个叫阿蕉的女子手上挽着一条皮毯,拨开蕉叶,走了进来。
天色微暗,夕阳挂山。
边云决已经知道阿蕉不能说话了,所以沉默的向她点点头示意。
皮毯皮薄毛茸,有瑰丽复杂的蓝紫色兽纹,源自一种名叫“鬼种”的孤狼。鬼种狼高如骏马,体态优美矫健。其他狼种向来三两成群群居,但是鬼种不同,它们离群索居,独自觅食,有如幽灵。之所以叫鬼种,是因为很多妖兽,在年老死亡之际,会独自回到族群祖辈以来的葬身地,静静的等待死亡。而鬼种在食物匮乏的时候,往往会来到其它妖兽的祖葬地,偷食那些尚未风化的肉体骨骼。
鬼种身上的皮毛,坚硬如同剑麻,经过特殊工序可以变软。做成皮毯温暖异常,在坊城经常有价无市。天生气血不足的人,对其皮毯向来趋之若鹜。用鬼种皮毛制成的皮衣,穿着可以横渡雏岛北部冰川,丝毫不会感觉寒冷。
……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石炉内,煤炭发红,一坛佳酿静静的焙着,空气中传来淡淡的酒香。
“绿蚁酒?你这可不是粗制滥造的绿蚁酒吧?晚来天欲雪?我看可以改成晚来天欲黑,恰如其分。”
“这是比喻,比喻!比喻你懂不懂?唉,我这样一个高雅人士,要跟你个粗人谈论风月,简直是埋没情怀,侮辱斯文。”云雅语气很悲愤,但是双眼却亮晶晶的,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大片蕉叶,蕉叶内,包裹着色泽饱满的一块鲜肉。
这块肉,鲜红欲滴,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肉。
云雅抿了一下口水,沉醉的说道:“这可是上等的梅花肉,一头健壮的公牛,仅仅能在里脊割出不到五斤,人生能得几回尝乎?如果能天天食这般品质的肉,夫复何求啊!”
边锋看了一眼,淡然品论道:“吃货!”
云雅不以为忤,说道:“来来来!与君共享,我必精心烹调,不至埋没好肉。”
……
美酒美食,云雅每天决不委屈自己。
边云决就没福了,每天吃的,全是补神益气的东西,什么龙眼、龙石、安脑桑,其中还有一味名为“游子衣”的中药,乃是一种茶汤,将游子衣放入热汤中泡开以后,游子衣成了糊糊漂浮在汤中,如同针脚细密的衣服。游子衣的名字也本是中土书生取“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意。
另外还有一种东西,噬神鼠,也是补神安脑的珍奇之物。云雅透露过,噬神鼠凶悍异常,无所不吃,所到之处,几乎寸草不生,吃的东西百无禁忌。
边锋表面上一直都很平静,但是看到噬神鼠的时候,他的双眼一亮,像是松了一口气。由此可以想见一直以来,他都在隐藏自己的担忧。
这些东西对神魂受损的边云决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但边云决吃鼠肉的时候,云雅则毫不客气的要他离远点儿,怕影响胃口。
为了给边云决温养神魂,云雅拿了多少珍奇出来,边云决数都数不清了。但是他总是这样一副嫌弃的态度,这些天边云决也渐渐习惯了。想来云雅是个傲娇的主儿。
……
云雅仔细的擦拭着自己的几把长剑,眼神温柔,如同对着爱人一般。他有七柄长剑,每把剑各有名字:“春秋”、“林殊”、“走峭”、“北草”、“山鬼”、“无违”、“刀白”。云雅喃喃自语,对着七把剑有说不完的话。
边云决无法理解,边锋看到的时候则面露悲悯。
……
夜晚,阿蕉一个人畏葸的缩在小角落里,很没有安全感的蜷曲躺着。
边云决神弱思睡,很快就睡着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黑夜宁静,月光皎洁。
阿蕉手白如玉,颤抖着,缓缓探向云雅。
云雅翻转过来,一把揽过她的纤腰。
阿蕉呼吸加促,闭着双眼,紧紧贴着云雅身子。
云雅伸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走了出去。
……
边锋和云雅不久便外出了,云雅这次入十万大山,是尾随兽潮而来。
十万大山内妖兽是统称,兽族与妖族不同,兽族智慧未开化,粗苯愚蠢。
每隔一段时间,或三年,或五年,兽族便集结在一起,在冥冥之中某个意志的指挥下,如同朝圣一般往某个地方迁徙。一路上队伍会越变越庞大,最后终于超出荷载了,原本安然无事的队伍便突然喧哗起来,捕食、猎杀最终演变成屠戮。
云雅尾随兽潮倒不是想捕杀妖兽,兽潮内确实有珍奇的妖兽,平时难得一见。但是他所图不在于此。兽潮所到之处,一些精明的兽类,能将藏于地下或是阴暗处的山珍奇物发掘出来。比如有一种昌黎蛇,由壮至老,周身的皮肉骨骼早被日复一日吞食奇珍异果养护成了神药,但它死后却深藏于蛇洞之中,平时难以找到,兽族将其找出来。只要云雅尾随这些兽族,便可以得之不费吹灰之力。
两人离开以后,边云决观察阿蕉。只见阿蕉满心欣喜,一个人自得其乐的整理物品摆放。她手脚倒谈不上灵巧,并不是惯于做这种事的,而惯于做这种事的人做这种事的时候很少会满心欣喜。边云决看着她,想到了敏敏。阿蕉和敏敏一样,都有一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不过敏敏是因为高傲冷淡,而阿蕉是出于敏感和柔弱。
……
“你打算怎么做?”边锋指的是阿蕉,两个人在山林之中走得飞快,如同无影的风。
“你多少也能猜到我会怎么做,只是你不太满意就是了。”云雅道。
“阿蕉算是一个契机,一个让你重回正常生活的契机。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两点一线,你应该有正常人的生活。”
“你自己就是一个怪物,被你说教,怎么都有一股讽刺意味。”
两个人冲上一处山冈,远处隐隐有野兽的嘶鸣。两个人脚步没有停,一跃跳到了树上。
云雅说道:“说到底,你的生活跟我没有什么不同,我总在想,我们修行之人,除了追求无上大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好追求。”
“都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修行所追求的,无非是从水中鱼,化身成观鱼人。我想就算我们有一天真的成了观鱼人,那时候去批判自己曾身为鱼的身份,这本身便是一种虚荣吧?”
“哈哈哈哈!有理!”云雅大笑。
“阿蕉这样的女子,也许从小到大都没有争过什么东西,不会也不懂,有一天发现自己竟然喜欢上某个人了,相守相知,这颇见勇气。你难道就忍心视而不见?”
云雅沉默,脸上挂着残笑。
他想起了初见阿蕉的场景。
当时金流城路家的车队被妖兽袭击,家主为避免货物损失先带着货物离开了,而留下断后的武士里,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命比纸贱,已被当做了弃子。
当武士们且战且退的时候,阿蕉这个傻丫头反而义不容辞的冲了上去。当她纤弱的身体被狂猛的风暴兽的头角穿透侧胸顶起来的时候,她的眼神虽然虚弱,但是平淡自然。
仿佛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不知怎的,云雅的心中微微一颤,意随心动,手中长剑呼啸而出。云雅出手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御风术过,风声苍苍,在云雅和妖兽之间隔开了一个大大的“人”的空间。妖兽嘶鸣,逡巡而不敢冒犯。而云雅抱着阿蕉,她竟然笑着,十分大胆用带血的手慢慢的贴在自己的脸颊。刹那间,云雅只觉灯火阑珊,万籁俱静,而白云苍狗,悠悠而过。
阿蕉如今手持的长剑其实是云雅的,不知怎的,这样一个柔弱无所争的女子,在分别之际,却固执的要拿走云雅一柄长剑。云雅忍痛割弃,只希望两个人从此一刀两断,再也不要发生任何关联了。
他就是一个浪子,如同河流急湍中的摆舟人,纵然危险,但他却不想回到岸上。
阿蕉春风满面,以为自己已经抓到了幸福。这一切其实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
她就像一个只差一步便要跌落悬崖的人,以为云雅伸手过来抓住她了,自己要永远抓住他。
但云雅是这样的人,他愿意拉你一把,但是你不肯放手的话,他宁愿跟你一起跌入悬崖。他反正可以再爬起来。
“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啊?”边锋只觉无言以对。
“自己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云雅时常想过。
云雅从来没有当面问自己这个问题,边锋能帮他问出来他很感激。
云雅在以前,还没有爱上云衫的时候,家族也为他安排了一门好亲事。云家也不全然都是追名逐利的人,只是风气如此罢了。所以这门亲事云家是完全贴心为云雅考虑的,他身为庶子,需要有所保障,对方出身名门,家世不差。
云雅看过那个女子,是一个在温室里面长大的纯真女孩,还来不及沾染恶习。云雅心下想想,有这样一个女子陪伴一生,护着她,不让她受委屈,其实也不错。
这时候,一个寒门女孩同时爱上了云雅,云雅彼时在同辈之间着实出类拔萃,虽然没有什么伟大的事迹,但是满城俊杰都对其青眼相看,没人敢轻易挑衅他,纵然挑战也是在私下里,从来不公布战果。
这样的云雅自然是有魅力的云雅,有人爱上他毫不稀奇。
这样,在一个寒门女子爱上云雅之后,云雅再执意要与未婚妻成婚就成了众矢之的。仿佛云雅平时里自诩孤傲,想不到也是一个轻贫重利的人。
云雅最后撕毁了婚约,也没有跟那寒门女子来往。
云雅不想把痛苦带给两个女孩,但结果还是把她们同时伤害了。
他当时心里想,没有能力爱的人,便没有爱的资格。倘若一份爱沉甸甸,你自以为是你的全部,但你却没有资格要人家非要接受。
还有一个人,他伤得更狠,他自己。
按照云雅嘴上的说法——“阿蕉她爱了谁,是她的事。我接不接受,是我的事。两码事。”
他是在流泪么?云雅背对着边锋,边锋不是很确定。
云雅对自己尚且那么恨,边锋只能无言以对了。
……
混沌中,边云决醒了过来,周身瑟瑟发抖。
不远处,阿蕉欲言又止的看着边云决,眼神中带着担忧。
边云决知道,自己又梦魇了。
“有事么?”阿蕉用手势询问道。
边云决笑了笑,摇摇头,向阿蕉弯了两下大拇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