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起的衣服上沾着少许油彩,显然是急着过来没来得及换衣服。他不紧不慢地自走廊的一头走过来,神情很是平静,意态悠然,好似闲庭信步。他先瞥一眼唐非,见这个一贯脆弱敏感的小儿子虽然很是忧虑,但是并没有意思要崩溃的迹象,便稍稍放下心来。目光一转,落在谢清欢脸上,带着几许复杂。
谢清欢教训唐凌他都没见到,但她对唐非说的话,他却是一字不漏都听在耳中。
ada与蒋青对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大局已定的放心,而后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垂手而立。
唐起将他们这点小动作看在眼里,略笑了笑,冷淡地开口道:“谢小姐,你果然很不简单。”
唐家的人见了唐起,倒是不知道该紧张还是轻松了。自大权转到唐挚手中之后,唐起作为前任家主就赋闲了,过着闲云野鹤的逍遥生活,不再过问唐家的事务。时间久了,他们面对唐起的时候,自然就随意多了。
他们听说唐挚出了意外,就火速赶来医院,并没有特别在意早已经没有实权的唐起,更不用有一点风吹草动就缩在唐挚翅膀底下的唐非了。在听到唐挚将股份都转到谢清欢名下时,他们各自冷晒,也没有谁特别想起这两个人来。
直到谢清欢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将唐挚的事业‘交’给唐非,他们这才恍然,对了,唐挚还有个嫡亲的弟弟。
直到谢清欢将唐挚的事业‘交’给唐非,并指点他向唐起学习的时候,他们才觉得心头一沉,对了,他们忘记了,唐挚上头还有唐起。
一退再退,即便谢清欢不能掌权,有唐非跟唐起在,唐挚的事业也不可能落到旁人的手中。
唐凌不知道唐起的心思,听唐起这么说,活动着不甚灵活的脸颊,附和道:“是啊,四叔,这人跟咱们唐家可没什么关系,谁知道她存了什么心思?你看看我的脸!唐家在她手中,还有咱们姓唐的活路吗?我长这么大,就连我爸妈都没有动手打过我!”唐家的堂兄弟辈,唐起在上一辈行四,唐挚在这一辈行五。
唐起似笑非笑睨她一眼,冷哼一声,轻得几不可闻,他慢悠悠对谢清欢道:“唐挚若是真聪明,就该娶了你,而不是认你做义妹!”
唐家人各自脸上变‘色’,谢清欢却是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多谢夸奖。”唐起这话是承认了她有成为唐家主人之一的资格。
“姐姐?”唐非心中对唐起始终是有些芥蒂,一见到唐起就挪了挪脚,几乎想要把整个身体都缩在谢清欢的衣服口袋里,他扯了扯谢清欢的衣角,小声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唔,”谢清欢将他从自己身后扒出来,往唐起面前推了推,“唐起先生的意思是,他很愿意教你。”
“是、是吗?”唐非对她是全然的信任,听她这么说,不由看向唐起,脱口道:“谢谢唐起先生。”
谢清欢喉中憋出一声闷笑,听唐起皱着眉‘毛’呵斥:“什么唐起先生?她是你哥哥认的义妹,你也是你哥哥认的?不孝子,你是想叛出家‘门’吗?”
“呃,我、我没有。”唐非噎了一下,瞥一眼谢清欢的神情,迅速改口:“谢谢爸爸。”
旁边一个唐家人忍不住道:“四哥,你为什么……”
唐起的目光在唐家人的脸上扫过,心中悠悠一叹,人笨不要紧,还偏偏要表现在明面上,那确然是老天不垂怜了。唐起没好气地道:“谢丫头,你告诉他们。”
谢清欢目光轻轻一闪,眸中带着一点促狭的惊愕,漫不经心道:“不会真的有人以为唐挚跟您的关系僵硬得不可调和吧?”
这世上的感情无非是亲情友情爱情,相处的方式各不相同,唐挚跟唐非是亲兄弟,做兄长的照顾小弟理所当然。而唐挚跟唐起之间的父子亲情,则是用一种粗犷的模式在维系。平日里总是很不待见,见了面就忍不住进入嘲讽模式,但一旦出了事,最信任的人仍然是父亲。这就是唐挚。
无论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曾经的上司,亦或是作为男人,唐起对于唐挚,都是极为赏识的。他对于唐挚的选择极少干涉,即便他冒险将唐家的事业‘交’到谢清欢手上,他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事实证明,谢清欢在唐家人眼中虽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小艺人,但确确实实比唐家人更适合接替唐挚成为暂时的主事人,别的不说,单这聪明劲跟眼力就远在唐家人之上了。这一小出闹剧里头,作为出头鸟的唐凌,在她面前,简直连提鞋都不配。
谢清欢的话一出口,不仅唐家人,连唐挚的兄弟也有几人脸‘色’一沉。突然发生意外,唐挚固然算不得是算无遗策,但他走的这步险棋,显然已经取得了最大的成效。有唐起在,唐家自然稳固。而掌握在谢清欢手中黑道的那部分,有蒋青从旁协助,也不可能让人轻易染指。
这原本摇摇‘欲’坠的局面,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了平衡。所谓唐挚的一切就在眼前,这根本就是镜中‘花’水中月,庆幸的是他们都没有轻举妄动,否则,以谢清欢无所顾忌的‘性’子与唐起向来狠厉无情的作风,恐怕先前所作的努力要全数‘交’代了。
“难道……”唐非‘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声音细若蚊嘤,“不是吗?”
“……”唐起无语问苍天,大儿子太深沉,不好。小儿子太天真,也不好。大儿子的深沉跟小儿子的天真能互相分一点,那就完美了。
谢清欢对唐非很有耐心,有问必答:“那只是唐挚跟唐先生的相处方式罢了,并不是真的敌对。这世上兄弟血缘尚且不可断,更遑论父子亲情了。”
“可是……”唐非皱起眉头,瞥一眼唐起,眼中是无声的控诉。
唐起自然也知道唐非的心结所在,谢清欢将唐家转托给唐非,让他不至于在唐挚重伤时因为‘精’神上无所凭依而崩溃,眼下更是个解开他心结的好时机。
谢清欢连这一步都已经料到了吗?所以从他一出现就一直牵引着话头。
“小非,这些年来,你一直怨恨着我对你还有你母亲的疏远吧?”唐起的神情很是感慨,略顿了顿,才慢慢道,“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人,温柔娴淑知书达理,对我以及我的事业帮助良多。”
唐非瞪着他,愤愤地道:“可是你不爱她!”
“是,我不爱她。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就是唐挚的母亲宁婉。但我尊重你的母亲,哪怕我深爱宁婉,从我决定与你的母亲结婚,就将主动权‘交’给了你的母亲,只要她不主动提出离婚,我绝不会先离开她。”
“你尊重她?”唐非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眉头道:“你明明冷落她。”
“小非,事情并不是这样。”唐起笑得有些苦涩,“我与你的母亲是青梅竹马,家世相当,从小一起长大,即便没有爱,彼此之间也并没有间隙。你出生的那一年,唐家出了点儿小‘乱’子,我忙着解决眼前的危机。你的母亲又一贯坚强,她独自一人在医院里生下了你。等我处理好一切的时候,才发现你的母亲因为心情郁结没有及时排解,已经患上了产后忧郁症。”
“她不愿意再亲近我,见到我的时候总是容易暴怒,反倒是心心念念最初让她动心的我。”唐起回想起当初,也不由苦笑,产后忧郁症真是比寻常的忧郁症更加让人头疼。
谢清欢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好奇地‘插’口问道:“让唐夫人最初动心的唐先生年岁几何?”
这姑娘说话怎么文绉绉的?唐起勾了勾嘴角,泛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十三四岁吧。”
“十三四岁?”唐非脑中灵光一闪,抿了抿‘唇’,上前一步,狠狠揪住唐起的衣襟,愤怒地问道,“你当初接哥哥回家,就是为了——”
他没有说下去,他以为他从不曾得到父亲的眷顾,却不曾想到这其中的隐情。他以为哥哥得到了父亲的爱,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不堪。
唐起直直看进小儿子清澈的眼眸里,这孩子比唐家的其他任何一个人都要天真,都要心软,都更渴望得到爱。他先前远着他,是因为顾忌妻子的病情,只得连带着这个小儿子一并疏远。后来唐挚兄代父职照顾唐非,他也乐意看他们两兄弟亲近,而且在天长日久的疏远之后,他对小儿子的歉疚反而日渐浓重,见了面反而不知如何相处。
唐非肖母,而唐挚似父。十三四岁的唐挚长相酷似少年时期的唐起,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父子关系。
“是。”唐起并不否认,只淡淡道,“我接唐挚回唐家,一来是因为当时宁婉已经去世,唐挚一人过活,‘混’迹在街区。我担心他无法无天的,终究会出闯出大祸。二来确实是为了你母亲。”
唐非闻言无力地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你究竟,将我们,将你的爱人跟妻子当成了什么……”
唐非看上去有些难过,不知道究竟是为了自己,为了唐挚,还是作为唐起此生唯一挚爱的宁婉,亦或是是自己的母亲,又或者全部都有。
他虽然难过,情绪却并不低落。
谢清欢看一眼唐起,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这世间的抉择向来如此,难以两全。”
唐非侧头看她,谢清欢回视他,淡淡道:“不管人处在什么地位,总难免要面对取舍,越是高位,越难抉择。唐先生当年放弃挚爱选择了你的母亲,是因为他不能放弃唐家。他选择了你的母亲,哪怕不能爱她,也会好好照顾她。疏远你,接回唐挚,是因为他以你的母亲作为选择的第一考虑要素,他认为这是值得的。”
唐非听了这话,若有所思。谢清欢说的这些,他也明白,但先前唐挚在,即便是任‘性’的选择,也不算什么,有什么后果,哥哥会替他摆平。可是现在,哥哥累了,不能再替他做这些,他也知道必须要根据实际情况,选择最值得的。
他看向谢清欢,目光渐渐坚定:“姐姐,我在如今这个地位,也终将面对选择是吗?”
谢清欢笑着点头:“你害怕吗?”
唐非摇摇头,轻声道:“哥哥这些年对我很好,我也应该对他好,他不能动,我也要照顾他。他的事业都是他的心血,我应该替他打理好。只有这样,我才配做他的兄弟,才配做唐挚的兄弟唐非。”
蒋青眼帘轻挑,略带复杂地看着唐非,恍然有种自家小孩终于长大的错觉。
就连唐起也有些惊喜,继当初唐挚显‘露’出超高的天分之后,这个小儿子也初显峥嵘。他觉得老天待自己真是不薄,在他辜负了一个又一个至亲之后,仍给他巨大的希望。只是,这孩子显‘露’的气势,不像唐挚当初那样的霸气,倒有些像那个姓谢的丫头,有点儿宠辱不惊的劲儿。
唐非转向唐起,认真地问道:“爸爸,这些年来,你为曾经的选择遗憾过吗?”
“自然有些遗憾。”唐起笑道,“但不后悔。”
“我也永远不会后悔,作为唐挚的兄弟。”唐非握了握拳,深吸了一口气,抓住谢清欢的手,清晰地道,“姐姐,谢谢你。哥哥不在,我作为男人,会保护你。”
唐起突然觉得有点不爽——这突如其来的小心酸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在唐凌肿起来的脸上,眼角‘抽’了‘抽’:“这怎么回事?”
唐凌口齿不清,ada伶牙俐齿地将方才的事讲了一遍,唐起似笑非笑,唐非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唐凌心中一突,唐起突然冷冷开口:“辱骂家主,确实该教训。”他转向谢清欢,不满地道:“你也太心慈手软了,甩两耳光就完事了?”
谢清欢微微一笑,她原本没打算亲自管唐家的事,所以先前留下了不少破绽,这教训自然也是其中其一:“小非觉得呢?”
唐非冷哼了一声:“逐出唐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