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绕过回廊直奔禅房后面神官所居之地。
大疫肆虐大荒百年,此病极为古怪,唯有男子会得,得病之后发热不止,浑身长满水泡,若有医药可最长维持两三年寿命,若是缺医少药,不过月余就会一命呜呼。百年来,女子逐渐不再躲避于深闺之中,一开始是贫家女子出门劳作养家,后来经商、相术、匠作都逐渐改为女子,最后大荒各国逐渐招募男女文官。但是唯有一个职业,如今仍旧是只有男子可以从事,那便是天寺神使神官。
所有的神教天寺中侍奉的人,都必须是自幼便送进去的男孩子,百年前天寺在大荒势力极大,最鼎盛时皇帝登基之前还要先去天寺拜见神官求福,如今大疫肆虐,神使神官数量锐减,天寺也逐渐败落下来。
安婆子笃信神教,一看要走进神官所居之地,站在门口说什么也不肯进去:“老婆子是世俗人,进去脏污了神仙宝地,小姐少爷是贵人,你们去吧,婆子在门口等。”
青鸾拗不过她,拉着平安的手走进去,这院落很是安静,小神使送到门口也不再进去,姐弟二人传过一片竹林遮掩的幽静小路,转了几个弯眼前开朗,看到一间琉璃瓦顶的精舍,窗户开着,一炉香从窗口袅袅氤氲而出,很是富贵悠闲的样子。
一个面目苍白毫无血色的瘦高男人穿着一袭灰色袍子站在精舍门前,含笑微微躬身算是行礼。青鸾略有见识,知道天寺神官常年服用一种名为通明水的东西,借由此水通达天命,因而身体瘦弱如同病人。一见此人的面貌,变猜到他是此间神官一心,因此青鸾拉着平安行礼:“见过神官大人。”
“贫僧的贵客只想见翁主一个人,这位小公子若是不嫌弃,贫僧这边竹林后面有个极大的马场,可以骑马取乐,小公子可否愿意跟贫僧过去骑马?”一心含笑,说话的声音也似病人一样颤颤巍巍,平安一听可以骑马自然高兴,不等青鸾拒绝自己已经甩脱了青鸾的手拉上了一心的手。
一心拉着平安走了,青鸾站在阶下,知道精舍里有人,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精舍以一面素面屏风遮挡门口,青鸾绕过,顿时吃惊。精舍内坐着的赫然是当今天子,他换了一身便服,竹叶青的颜色,毫无华丽配饰,正坐在那里品茶,看见青鸾,不过是微微一笑,青鸾跪地行礼,待礼毕他才开口:“起来,坐着,陪朕喝喝茶。”
青鸾迟疑着坐下,茶倒是没心思喝,眉头微微皱着不知该如何开口说话,更猜不透皇帝意图。
皇帝悠然喝了两口,看看青鸾,无奈一笑:“朕到底也是你的亲叔叔,怎的你见了朕倒像是见了山间土匪。”
青鸾听了这话,不知该哭该笑,依旧是不自在,但是心里却松快了一些,料想自己不至于被皇帝记恨处死,因而奓着胆子奉承两句:“陛下龙颜威仪,臣女……”
“罢了罢了,听得朕都腻了。”皇帝摇头,青鸾住嘴,此时胆子大了,抬起头来,看到皇帝面容。青鸾从前听说过,安王远封边疆,常年带兵打仗,五个儿子有四个死于战火,如今最小的儿子年方十三,封为太子。
这样一个男人,吃了很多苦,面庞格外显老一些,也生了白发在两鬓,满脸的威仪之中隐含着不少惆怅。
“你叫青鸾?”皇帝看向青鸾,青鸾点点头,皇帝也微微点头:“这名字不错,朕有一个女儿,叫玉璋,比你大一些,不及你懂事,整日里只知道吃穿。”
青鸾自然不敢答应下来:“殿下尊贵,臣女怎能相比。”
“朕问你,读过书么?习过武么?”皇帝问得认真,青鸾想了片刻才答:“跟着东侯梅大人读过书,习武是随着府里的女卫总管孙倩,她是,先帝天欣二年的女武举二甲第三名,功夫还是不错。”
青鸾说着,皇帝点头,听完了不置可否,看看窗外竹海随风晃动,青鸾也安静下来。
皇帝出神片刻,忽然开口:“东侯怎么会教你读书?”
青鸾只觉得背后汗津津的,胆子却突然大了起来,就像是当真有胆气这种东西,突然冒了出来似的:“无关政见,先高帝说过,东侯是国之脊梁,纵然侯爷与陛下从前不睦,但是不可不说侯爷始终是铮铮傲骨。”
皇帝登基之前做安王的时候,东侯梅英政见之上极为看不惯他,多次上书,弹劾安王说他刚愎自用,私杀俘虏,有不臣之心。
皇帝登基之后,杀了无数宗室贵胄,梅英被关在大理寺天牢之中直到如今,皇帝始终不审不杀,人人都说皇帝这是更加残忍的一招,要让一生征战沙场的梅英关死在牢房里。
“父皇也说过,你母亲是秽乱贱种。”皇帝的脸色骤然铁青,一句话让青鸾顿时如同跌入冰窟一般,恐惧屈辱之外,更添了一层绝望,看来今天并非皇帝有兴闲聊。
皇帝看看青鸾脸色惨白身体僵硬还微微发抖,料想自己一句话就将她吓成这个样子,顿时觉得自己一把年纪居然和一个小姑娘置气,好没意思起来,然后放软了口气:“朕,今日有些话想对你说,其实原本,朕可以下一道诏书,免去今日口舌,只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朕总要亲自看你一看,才好做这个决定。”
皇帝的口气变了,青鸾的心也定了下来,连连点头听着。
“朕子女缘分浅,五子一女,如今就剩了一子一女,公主顽劣刁蛮,难堪大用,太子……身体抱恙……怕是……”
皇帝的语调渐渐低了,青鸾心头一震,如今大荒州各国,伤风小病都不足为虑,唯独大疫是极严重的,青鸾猜到,能让皇帝如此惆怅的,太子看来怕是不妙。
皇帝面露悲色,却只是一瞬即逝:“朕一生征战,杀伐孽重,可是朕拼尽一生气力打下的江山,朕绝不要拱手让给那些宗亲,如今,人人都盯着朕,盯着朕的东宫,如果他们看到一丝的可能就会像是一群饿狼一样扑上来,朕或许来日还会有儿子,太子或许还来得及给朕留下一个孙子,可是现在,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太子病了,未来,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太子死了。”
皇帝的目光转向了青鸾,深深的看进了青鸾的眼眸里面去:“父皇骂你母亲是秽乱贱种,但是朕知道,你是皇室血脉无疑。”
青鸾听了这话,只觉得血管里像是被人倒进去火油然后点燃了一样,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所以,英康翁主可以死,太子不能死。”皇帝的手突然伸了出来,死死捏住了青鸾的肩膀,捏的青鸾的锁骨生疼,青鸾觉得自己的汗水都掉了下来。
平安平日很少骑马,今日过足了瘾,整个人高兴得抓耳挠腮十分畅快,一心一直骑马跟在他身边,看他衣领被汗水浸透,慢悠悠的出声:“小公子骑了这么久,贫僧这里有些绝好的桃子膏,酸甜可口最是解渴消暑,小公子是否愿意赏脸品尝?”
平安一听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可口,马上答应下来:“那就多谢神官大人。”
二人下马走到阴凉地,几个小神使小步跑上来,送手巾,递茶水,送点心有条不紊却又十分殷勤周到,待一心和平安都捧着桃子膏品尝时,他们又都远远退开。
“对了,神官大人,见我姐姐的是什么人?是裴大人么?是什么要事?”
平安一边吃一边问,一心的眉头稍稍一挑,嘴角含住一抹笑:“是位贵客,想要让你姐姐做官,你说好不好?”
“当然好,我姐姐特别聪明,刘师傅说来日姐姐若是考科举,一定能中一甲的。”平安颇为自豪,一心也觉得意外:“哦,女公子这么厉害,真是佩服佩服,不知小公子将来打算做文官还是武将?”
平安咽下桃子膏,撇撇嘴:“家里姐姐做文官就够了,我一个男子汉,还是横刀立马来得痛快。”
一心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点头:“既然如此,那贫僧祝愿小公子心想事成。”
平安吞下最后一口桃子膏,看看马场边正在吃草的马匹,不由自主笑了出来。
七日之后,两份诏书让肃京震动,第一份是皇帝下诏,准许嫡出女儿继承爵位家产,从此女子也可拥有侯爵勋位,寻常百姓女子也可以继承家产。第二份,则是赐婚,将英康翁主赐婚东侯世子,后军左都督梅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