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生也一尝翻墙的滋味,且沐府这墙竟比巫族神殿的墙还要“伟岸”许多,直让元生心中发怵。
阿念,我这可都是为了你啊!元生暗想,一狠心,眼一闭,松开攀附在墙上的手。
……
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而是落在了一个满是梨花香的温暖怀抱,元生愕然:“老骗子!是你!”
他口中的老骗子板着脸,毫不留情的把他扔在地上。
元生哀嚎两声,指着灰衣老者,桃花眼里一片愤然:“喂!你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吗?”
闻言,灰衣老者神情古怪,斥责道:“胡闹!鬼鬼祟祟在此逾墙,宵小行径,成何体统!”
饶是元寂也不曾这般斥责过元生,灰衣老者却仍恨铁不成钢道:“巫族后辈,就这副德行!”
“你这人好生奇怪!”元生揉着手臂嘟囔道:“分明是你骗了我,而今竟责备起我来了。”
不过,从老者话中可知,老者确是巫族中人。
元生转转眼珠子,忽而有礼道:“敢问前辈隶属于何殿?”
灰衣老者不理会元生的蓄意讨好,面色灰败道:“我已被驱逐,算不得巫族人,也算不得是你前辈。”
元生深吸口气,笑容好比春日里的迎春花:“在被驱逐一事上,您也算得上是我前辈了。”
这小子倒也有趣!老者道:“那你且先说说你隶属于何殿。”
“晚辈元生,曾任巫族玄武殿司祭。”元生道:“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玄武殿,司祭,元……这些字眼联系起来,灰衣老者不由一僵,问道:“你方才说,你是何名姓?”
元生这回正正经经的拱手揖道:“晚辈元生,曾任巫族玄武殿司祭。”
“倒也生得俊俏。”灰衣老者枯枝似的手臂向前一抓,轻轻巧巧就把元生拎了起来,琢磨片刻又道:“只是弱了些,你不曾习武吗?区区一堵矮墙就把你难住了?”
元生又惊又怒,抬头看看约摸一丈半的高墙,干笑几声,好脾气道:“前辈,族规明写着,习巫者不习武。”
老者无限鄙夷道:“族规,族规!总有人明面上死守这些死物。”
元生这一刻想起了元寂,那个死守着族规,古板到了极致的人。
老者拎着元生,纵身一跃。
元生只听耳畔风声呼啸,随后人已稳稳坐在了高墙上,这感觉很是新鲜,有种飘然的快意。
“你,为何会被驱逐?”老者问道。
元生怔住,良久,露出丝怀念神色,低垂着眼,没有声嘶力竭的愤恨不满,只是认命道:“错了,便需受罚。”
老者问:“错,怎样的错?”
元生木然的,透过老者,目光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许是很大的错罢,年头太久,我记不清了。”
老者却不信:“你当真记不清?”
当真记不清了……元生喃喃念叨着:“记不清那人身着银白铠甲,手持长枪,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模样。”
老者语调缓慢道:“你确实,记不清了……。”
元生想起来意,旁敲侧击道:“前辈怎会听从唐轻书差遣?擅用咒术,可是会受天罚的!”
“只因受了他父亲恩惠。我无牵无挂,不在意什么天谴,只想还了人情,走的干净些。”老者长长一声喟叹:“也算我欠了元家的债,我便为你解咒,再助你二人逃离这是非之地。”
“二人?”元生不解。
老者冷冷道:“唐清妩非巫族之人,与我无关。”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为欢几何……
无念漫无目的地行着。
四周是肆虐开放的曼珠沙华,猩红若血,以一种张扬的姿态蔓延开去,与头顶那片晦暗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是无尽的压抑与荒凉。
无念心里似破了一个洞,空落落的,茫然无措,一总想找个东西来填满心底那个巨大的空缺。
到底是何物?或是何人?
她抬眼朝远处望去,瞧见远方现出一条漆黑的河流,河岸上盘旋着碧色的火焰,就像是无处依托的孤魂。
她又瞧见河边停着一条船,船头立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支船桨,应该就是艄公无疑。
艄公面前是一队身穿白衣的人,那些人个个神色茫然,手上挂着黑色的锁链,正在排队等候上船。
无念内心的空洞愈发大了。
“姑娘,你要往何处去?”艄公问道。
无念蹙眉,喃喃道:“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艄公笑笑,朗声道:“既然姑娘不知你该往何处,不如就上我这船,让我渡姑娘到对岸去。”
无念终于记起自己的徒儿,于是对那艄公道:“我为何要随你去?随你去那对岸,便再见不得我徒儿。”
周围立即响起“桀桀”的怪笑声。
“你本就见不得你徒儿,因为她早已上了我这船,过岸去了!”艄公眼珠子是纯粹的漆黑,黑得好像无尽的深渊,深邃中又带一丝蛊惑:“你随我去,就可如愿以偿与她团聚。”
“你骗我!”无念厉声道:“阿妩分明就在我身旁!她、她一直都在!”
桀桀……桀桀……
艄公面上染上几分怜悯,语气凄切却又幸灾乐祸:“你莫不是忘了?你心心念念的阿妩,已然死了,尘世中仅剩那一个,是唐清妩。”
碧色的火焰慢慢朝无念靠拢,而周围大批游魂脸上茫然不再,取而代之是近乎疯狂的贪婪之色。
无念却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无知无觉。
“放肆。”
突然传来女子极轻一句呵斥。
艄公立刻露出如临大敌的姿态,不甘的瞪了无念一眼,撑着船桨,带着那些游魂慢慢向对岸划去。
转看渐渐走近那女子,身形瘦弱,穿着黑色袍子,上面连着的袍帽压得很低,又戴了白玉面具遮了上半张脸,让人仅仅能瞧见她弧线优美的薄唇,白皙莹润的下巴。
女子行走之际露出袍里掩着的长发,是光泽流转的银,且银发极长,长及脚踝,长发尾端则用红绳束着。
“少……君……。”无念下意识唤道。
女子常年幽居冥府,阴气极重,阴中又带七分煞气,就连恶鬼也是怕她的:“阿念,按你如今这般,这场赌局你怕是输定了。”
“赌局?”无念疑惑,反反复复念叨着:“赌局……什么赌局?”
女子偏了偏头,惋惜道:“元寂所言对极了,她已毁了你的修为,终有一日也会害了你的性命,本君怕是会少了一位知己。”
无念抿嘴:“我不识得你,我该回去了,晚了,阿妩许是会担心。”
“也罢。”女子轻叹,指尖泛点幽蓝,点在无念额上,无奈道:“本君就再破一次例,解了你的禁锢。”
无念只觉灵台一阵剧痛,不禁死死扣住了女子肩膀,锋利的指甲划破女子细腻的肌肤。
女子笑意微敛,眼角挑了挑,收回手,挥袖,吩咐到:“把人送回去。”
无念头痛欲裂,几次三番努力之下,才勉强睁开了眼。
远方是一条漆黑的河流,河边停着一条船,船头立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男人手里握着一支船桨,船桨上环绕着一圈碧色的火焰。
男人高声吟着:“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在我继任族主后不久,外敌进犯,元生那个没良心的就丢下我同元颉一块守城去了。
元寂不知是否察觉了什么,也一同守城去了。
我只得元生一个友人,可他这一去就了无音讯,害得我总是为他担惊受怕。
真是越想越心伤。
接下来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徒儿身上。
阿爹不曾明说这孩子的来历,他不说,我亦不问。
我替这孩子另取名为“妩”,便是要断了她的前尘,重新开始。
阿妩虽为半妖,却无一点修行的天分,只在寿命上比凡人要略长一些。而我受神明眷顾,又在元寂教导下刻苦修行,修得仙身不过是迟早的事。
我可不愿日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于是取我的精血入药让阿妩服下,算最是蠢笨亦最直接有效的法子。
这法子一用就是七年,一直被我掩饰的很好,转眼阿妩便已然七岁有余,正是最最天真无邪的时候。
阿爹和阿娘总是不知所踪,却终究记得写信给我,信中多会提及各地山水风情。
阿爹他们倒是逍遥,我却每每觉得寂寞。
偌大一个巫族,无数族民,好似只余下我与阿妩了。
我因此愈发寡言少语。
巫族议事厅,厅内金碧辉煌,柱上雕龙画凤,阶上一张白玉卧榻,榻上铺着纯白柔软的皮毛。
我便是坐在这里议事。
阿妩听得烦了,便在卧榻上滚来滚去,还用我的头发在柔软的毛皮上绕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为了逗我,故意装出要滚下卧榻的样子,大喊:“师父救命!”
我一扬手将她拉进怀里,情难自禁的笑起来。
阿妩软软糯糯唤着师父,道:“这些人好生奇怪,他们低着头不看师父,是不喜欢师父吗?。”
我不知该如何答她。
阿妩却更兴奋的告诉我:“师父生得很是好看,方才师父笑时,阿妩瞧见有好几个哥哥偷偷看了师父!”
然后阿妩口中的“好几个”哥哥爬了出来,跪在地上止不住的抖,高呼:“吾等惶恐,望族主恕罪!”
我道:“若今日无甚要事,便都散了吧。”
前方两位长老面面相觑,终是上前道:“吾等今日听到一些风言风语。”
“既是风言风语,便不用提了。”我想着要去做一碗莲子羹。
长老又道:“是关于小主子的。”
我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对他们道:“那我就同长老聊聊,其他人退下吧。”
“是!”
长老私语片刻,对我已是质问口吻:“小主子是如何修行的?”
“我儿时如何修行,阿妩便是如何修行。”我漫不经心道。
“元掌殿当年可不曾以精血喂养族主!”
阿妩不懂,睁大眼迷茫的望着我。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长老会知晓此事我并不意外。
“我儿时如何修行,阿妩便是如何修行。”我抱着阿妩的手越收越紧,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语气极轻道:“长老,算上你们的妻儿,糊涂一些。”
两位长老一撩衣摆跪下,额头触地,齐声道:“族主,恕吾等冒犯,族主此举是万万不可啊!”
“阿妩很有天分,修行也很刻苦。”我见长老不为所动,愈发轻言细语:“再加上九族如何?长老,我很少求人。”
长老们抬起头,老泪纵横:“族主,不可啊!”
无论如何也不肯妥协吗?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长老,三思而行。”
阿妩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搂住的我脖子,半是撒娇半是劝架道:“师父、师父,莫要动气。”
“长老,你们看,阿妩多乖巧。”我说完沉默半晌,挥挥手让他们退下。
长老们愤愤瞪了阿妩一夜,很是不甘。
阿妩很不安,怯生生道:“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我轻声道:“怎会。我的阿妩最聪明,不会做错什么的。”
这个时辰该督促阿妩练字了,然后做一碗莲子羹奖励她。
无念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醒后就看到了一张熟睡的脸。
之前元生一走,唐清妩就打了热水来替无念净身,事后累极趴在床沿就睡了去,衣襟有些凌乱,长发倾泻在无念的手边。
不可否认,唐清妩确实有肖似韩舞那样温柔的眉目和漂亮的五官,可唐清妩偏偏不如韩舞那般绝色。
“却又哪里相似了?”无念打量唐清妩许久,狐狸眼微眯,无甚气力道。
唐清妩浅眠,一下就被惊动:“师父。”
无念伸手探入衣襟,触及一片光洁如玉的肌肤,仍是不放心:“阿妩,你替为师瞧瞧,这里可有留下伤痕。”
无念若是昏迷也就罢了,而今人醒着……唐清妩自认没那个脸皮,连连摆手道:“师父你!你、你自个儿瞧就好,徒儿可背过身去。”
无念则一脸纯良无害道:“为师颈部僵硬,弯不下头。”
“师父大可日后细瞧。”唐清妩道。
无念的目光柔软中带出几分凄凄冷冷,看似颇为伤怀:“为师不过是心急,怕自个儿破相了。阿妩亦是女子,该能体会为师的担忧才是。”
“师父,你并未伤及脸部,何来破相一说?”唐清妩轻描淡写道。
“我这人历来爱美得紧,全身上下,不论何处留下伤痕,都无疑是要了我的命。”无念煞有其事道。
唐清妩拗不过她,掀了一条小缝查看她的伤处,却没有看见伤痕,不由惊奇:“师父这伤口,怎会……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
不费吹灰之力取得解咒之法,元生已十分惊喜,却不曾想后面仍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他。
无念衣衫不整躺在床上,面色微红,叫人浮想翩翩。而反观唐清妩,俨然是一副要强上的架势啊!
“阿念!”元生惊呼:“祖宗啊!你箭伤才好,咒术又未解,可经不起折腾!”
唐清妩这才意识到两人姿势暧昧,颇为不雅。
无念面无表情的拢好衣襟,一眼看破元生的计较,又细心发现元生手中攥着白纸,便道:“你寻到解咒之法了。”
说起这个元生就连揶揄无念的心情也没了,凝重道:“阿念,唐轻书身旁的老者可不简单,他写的咒文怕是只不如你了。”
“哦。”无念饶有兴致道:“只不如我?那还值得一看。”
元生将咒文递上去。
唐清妩自然看不懂纸上的鬼画桃符,却明显察觉到无念神情由漫不经心转为棋逢对手的兴奋。
“居然会让这种人流落在外,长老们糊涂了。”无念将白纸叠好放于枕下,看向唐清妩:“阿妩,你可有何疑虑?”
“师父你们口中所说的咒术,与师父传我的天道……。”唐清妩确实好奇。
“两者不可混为一谈,若你当年不曾跟随唐乾离去,就该懂得。”无念看向唐清妩,眸中是显而易见的宠溺:“不过无碍,待这事告一段落,为师自会将这些好好传授于你。”
“师父,你……。”唐清妩不明所以。
无念道:“阿妩,你身负家仇,为师助你了结。”过后,你才能好好留在为师身边。
浅浅池塘,锦鲤成双。
无念斜倚危栏,扬手撒下饵食,眉眼弯弯,笑看池中锦鲤争相抢食和穷奇在水中扑腾的模样。
穷奇若扑往左边,无念就把锦鲤往右处引,待穷奇游往右边,无念又故技重施把鱼儿往左引。穷奇被戏耍恼了,一爪子拍在水面上,对着无念呲牙咧嘴一阵威胁。
无念低低笑出声来。
“阿念,清妩同唐轻书一道去了惜金楼。”元生问道:“你作何打算?”
无念指着池中的穷奇道:“元生,安逸日子太久,就连穷奇的利爪都被磨平了。”
“阿念,离族时长老们对我二人下了禁锢。十八年前你为了从唐乾手中带走清妩而擅用咒术替韩舞续命,结果伤及自身,饱尝病痛之苦!”元生长叹不已,又懊恼道:“原以为能寻得珍惜药材替你医治,不想却被唐轻书那厮摆了一道!而今我们不过医术过人些,怎能同这些武夫为敌?”
“你错了,元生。”无念眸色深沉,意味不明道:“禁锢已解。”
禁锢已解,又能如何?元生不询问禁锢是如何得解,只正肃道:“阿念,在尘世结下业障,你便再无退路。”
“退路?”无念道:“元生,你到底还是心存侥幸。巫族,早已容不下你我。”
手中的饵食没了,聚在一起的锦鲤渐渐散开,偶有几只稀稀落落的浮在水面上。
“我再不会守着那些族规。”无念淡然道:“我回房换身衣裳,许久没见大厨,有些想念了。”
元生始终想着留一点余地,可无念如今听不进劝告,元生就想着日后找个时机再劝她。
惜金楼。
唐清妩觉得,这世上再无任何一个女子比自己师父更适合白衣了,那么干净,清雅。
可唐清妩却不知,原来元生穿起白衣来,竟也如此俊郎不凡,同无念并肩而行,一路言笑晏晏,更为般配。
唐轻书见妹妹神色黯然,唯恐天下不乱的提醒道:“妹妹,恩师到了,你还不上去迎接?”
说来奇怪,这兄妹商讨对付唐乾的事宜,也不找个雅间,反而就在大门附近坐着,匕首也大大方方摆在桌上。
楼里冷清,掌柜畏畏缩缩躲在柜台后。
元生眼观鼻,鼻观心,静待无念反应。
“掌柜的,依旧是二楼雅间,劳大厨费心做些吃食送来。”无念风轻云淡,又对元生道:“元生,你去问问唐公子能否赏脸,与我一同用膳。”
本就相隔不远,无需传话,唐轻书就听的清清楚楚,当下起身拱手道:“叶大夫亲邀,在下岂有不从之理。”
“阿妩也来,我们好好聊聊韩姑娘的事儿。”
元生想,这浑水他蹚定了。
我就只剩下这漫长到无望的生命、漂泊、孤独与等待。
我一直在等待,在一个幽静的山谷,也许还不怎么太平。
不知等了多久,我昏昏欲睡的时候,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咣当从顶上茂密的树丛中砸了下来,直接摔掉到我的脚边,猩红湿热的血溅到我的脸上。
慢吞吞的抬手用袖子抹掉突然其来的液体,我掀起眼,对上那张血脸上大瞪的双目,幽幽凝视了很久很久,知道我要等的人到了。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杀戮。
沉沉的天色与腥臭的血味使得我的心情更为阴霾。
我不会武,不能动用咒术,所以我选择躲在茂密的草丛里,盘膝坐着。
周围残酷的撕杀,既入不了我的眼也惊不了我的神,却令我无比厌倦。
我等的太久了……等到杀伐声彻底停下,等到耳畔婴儿嘹亮的哭声越来越微弱。
以往,不止一个人斥责我的冷血无情,也不止一个人骂我无血无泪。可当我用咒术轻易取走了那些辱骂我的人的性命时,我还是心如止水没有分毫感情。
无欲无念,无念无求。纵然在爱恨取舍、生死离别之际,也有袖手闲看的超脱气度,正是元寂想要的。
元寂让我习惯无欲无念的活着,让我捧着一卷又一卷古籍,无论白昼黑夜就这么一直读下去。
他以为这样便能培养出一个睿智且不为红尘所扰的巫族族主,却只培养出了冷血又强大的怪物。
生与死,在我眼里都是淡漠的。即使有阿爹和元生的陪伴,也让我感觉无比的沉寂和乏味。
直到我遇上了阿妩,整个人才鲜活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要夺回她。
于是我走进尸体堆里,脚下踏着黏黏糊糊的液体,使得我步伐不快。
这么多人,只有马车旁的华服女子是自刎而亡。
她与前世阿妩的相貌相似,依情形看,应当就是阿妩今生的母亲。
我独自慢吞吞抱起她怀中唯一的活口,离去,然后顿住。
我很郁闷,很郁闷的低下头,看着女子伸出的一只手拉住我的衣袍下摆。
就连死人也会拉我止步了吗?
“救我……孩子……。”她开口了。
她气力太大我挣不开,撇撇嘴不甘愿的开口:“你死绝了没?”
她张嘴,嘶哑的声音困难的吐出:“你说呢?”
我眨巴着眼无神的看她:“我说你已经死绝了。”
“你是打算见死不救。”
“你死绝了我怎么救?”虽然起死回生我也是会的。
“那我告诉你,我还没死绝。”她都伤得只剩一口气了,居然还能跟我唧唧歪歪的聊天。
我困困的合了合眼,才慢慢道:“我在等你求我救你。”其实是在等她咽气。
她喉咙里咳出一口血,美丽的面孔扭曲了一下,很干脆的立即道:“救命,求你救救我。”
她这人真奇怪,自己自刎了却又求我救她。可她毕竟是阿妩今生的母亲,我想了想还是用我的心头血救了她。
这是一种不明智且极损自身的方式,可相比之下我更怕阿妩日后会因我的见死不救而恨我。
唉,这就是命……
在心口划了一刀的我,以比她更为虚弱的姿态躺在尸体堆里。
我们就这样躺着,仰看晦涩的天空。
暮色四合,远处渐有火光。
唐门的人赶到,新任门主唐乾带回了我们。
女子韩舞,韩光磊独女。
韩家世代从医,官至太医令者更是数不胜数,韩光磊就是其中一个。
韩光磊一生受圣上恩宠,膝下又只得韩舞一个独女,自是舍不得嫁出去,于是招了个上门女婿——唐门庶子唐坤。
待韩舞先后诞下一子一女,韩光磊自觉该享天伦之乐,于是向圣上辞官,获准,得黄金万两、良田百亩,衣锦还乡。
韩光磊祖籍蜀中,蜀道艰险,沿途又不太平。韩光磊树大招风,惹来杀身之祸,似乎并无蹊跷。
不过我看韩舞可不这么认为。
“那些人有意留下我和孩子的性命,黄金分毫未取,却独独抢走了我韩家至宝千年血参。还不是早有预谋?”韩舞道。
我托着下颔打了个哈欠,问她:“你的夫君死了,亲人也死了,你为什么不伤心?”
她放下琵琶,目光灼灼的看着我:“那你呢,你为何想要我的孩子?”
“我与你说了,你也不知。”我垂下眼,懒洋洋的问:“你何时才肯把她交给我?”
她呵呵的笑了,软软的靠在柱子上,笑不可抑。当笑声逐渐自她嘴里消失时,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很轻很轻道:“你猜。”
这个妖孽!
她说不想被打扰,我就特意配合唐门这九曲回廊设下阵法。
因为太久没碰五行八卦而生疏了,阵法出了些问题,有时连我都被困在其中,旁人就更进不来了。
她说这正合她心意,除非唐乾能找到她的儿子,否则她谁都不见。
真让人头疼,当初我合该再补一剑送她一程的!
“叶大夫,除了医术,你还擅长什么?”
“咒术。”
“咒术……何用?”
“何用?自然是让人,万劫不复。”
她眸光亮了些:“万劫不复……你能帮帮我吗?”
我从她眼中看出名为“憎恨”的情绪。
“叶大夫,我愿用孩子同你换。”她道。
若是阿妩的话,明知不可为,我也要为之。
于是我给了她一把精致的小匕首,还是阿爹送与我的。
我在匕首上施了咒术,使它能囚住一个人的魂魄,但有个限制,必须得是被困者的至亲才能触动咒术。
也许我到底还是不想妄做业障。
唐乾父母双亡,没有子嗣,连唯一的弟弟也已英年早逝。
那咒术根本无人可触动。
而我,如愿以偿,从她手中得到了阿妩。
我带着孩子,去找元生,然后在峨眉山上隐居。
我同以前一样,抚养阿妩成人,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已经习惯了等待,习惯了在没有阿妩的日子里等待,可我不知道,在拥有了阿妩以后,等待却更为痛苦。
我等了那么那么的久,在看得见她和看不见她的那些日子里,满心都是怨愤不甘,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阿妩。
也许正因如此,阿妩又一次选择离我而去,我依旧没有挽留。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向来顺应天命,不是吗?
春雨连绵,淅淅沥沥不肯断绝,偏偏又没个痛快,着实恼人得紧。
唐清妩失手打翻了茶盏,满脸愕然。
无念双眸轻轻一敛,额上新月散着熠熠的光:“茶凉了。”
风吹树动,明明暗暗的影映在窗上不停晃动着。
唐清妩一阵心寒:“唐乾……他竟非我生父!为何从未有人对我提过?”
“从来成王败寇。”唐轻书略带无奈道,起身替无念续了一杯热茶,又道:“爹不过是个庶子,后又入赘韩家,唐门中又有谁会为了他而得罪唐乾呢?”
唐清妩下意识看向无念,仍是惊疑不定:“若我们非唐乾亲生,他大可杀了我们以绝后患,何苦又要抚养我们成人?”
“他不够心狠,不肯绝了唐门血脉,又怕我们兄妹报仇。”唐轻书深深看了唐清妩一眼,目光晦暗不明:“故他多年来只传我武术,有意让我游历在外。又只教你毒术,将你困在深闺。”
唐清妩神色阴郁:“哥哥,这么多年,你为何不将真相告知我?”
唐轻书道:“这是娘答应叶大夫的。”
无念抬起头,笑意像在水里漫开的墨汁,一点点扩大,一点点深入,最终一湖清凉的水都被染成漆黑的墨色:“是。阿妩既是我的徒儿,我便要护着她,报仇雪恨这种粗使活有你唐轻书就足够了。”
“此言差矣。”唐轻书道。
“唐公子文武双全,不至于非得要阿妩这个弱女子相助罢。”无念品一口香茗,道。
能把“文武双全”四个字在嘴上绕一圈,硬生生绕出愚蠢之意,着实不易。元生心想。
唐轻书好脾气的又替无念续了一杯茶,言辞恳切:“在下只是遵从先人意愿,叶大夫这般固执,于你百害而无一利。”
“我高兴如何便如何,无人能够勉强。”无念对着唐轻书挑衅道,手却极其温柔的按在了唐清妩腕上。
唐轻书如鹰般锐利的目光直直的刺在无念脸上,无念不躲不闪的回望了过去,仿佛是两把利剑剑尖相抵,谁也无法后退一步。
剑拔弩张。
唐轻书率先移开目光,道:“看来叶大夫是不肯喝在下这杯敬酒了。”
无念只笑道:“阿妩,随我回去吧。”
唐清妩握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有些僵硬的磕在了桌案上,唇微微的抿了起来,避开了无念的目光:“师父,若哥哥所言不假,我确是该为父报仇。”
恰巧大厨将饭菜送来,察觉气氛不对,放下饭菜,搓了搓手就走了。
无念很平静,执起竹筷夹了鱼肉放在唐清妩面前的小碟里,柔声道:“用膳吧,大厨的手艺好极了。”
“师父!”唐清妩有些急切的问道:“你可有听清徒儿的话?”
“阿妩,那你为何不能听为师一句?”无念唇畔带着万分无奈的笑意。
那一声极轻的叹息像是细如牛毛的刺,浅浅的刺进了唐清妩的心,那深入骨髓的痛感让唐清妩无话可说。
她又让师父失望了。
元生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自出头打破这怪异的饭局,道:“食不言寝不语,有事我们稍后再议,如今还是先动筷罢!”
无念这回直接夹了饭菜到唐清妩嘴边,强硬道:“用膳。”
用过午膳,细雨依旧没有停歇。
无念和唐清妩共撑一伞,踩在年头已久的青石板上,走过高高低低的屋檐。
江南烟雨便是如此,虽然行走之际不免沾染雨后泥泞,却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师徒二人掩在袖中的手紧紧交握,确切的说是无念牢牢拉着唐清妩。
“师父。”唐清妩小媳妇似的半低着头,扭捏道:“你、你让元生和唐轻书一起,恐怕不妥吧,万一元生出什么差错……。”
“唐轻书不会为难他的。”无念顿了顿,又闷闷道:“何况元生今日话太多了,我不喜话多之人。”
唐清妩料想元生是惹无念生气了,若有所思的应了一声,继而吞吞吐吐道:“师父……。”
“嗯?”无念微微侧头,露出困惑的神色。
唐清妩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问:“既然师父与我娘并不相识,又为何非要带我走不可?”
无念眼底光华流转,定定望着自家徒儿,浅笑道:“阿妩,不论前世种种,今生何样,你都是我的徒儿。”
雨丝渺渺烟烟地飘下来,织成细密的网,而墙角处斑斑驳驳的,正是柔软细腻的青苔。
四周一片寂静,好像整个巷子都脱离了尘世,只有这江南烟雨,只有无念与唐清妩。
唐清妩整个人都僵住了,为着无念温柔似水的眼神。
无念倾身在唐清妩耳畔道:“阿妩,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徒儿。”
唐清妩脸上不争气地发起烫来,而无念却睁着她那双永远淡然柔和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唐清妩。
唐清妩被无念这飘渺目光勾得无处遁形,连手都不知往哪里摆才好。
无念将手上纸伞侧着一挡,刚好将她二人身子遮住,然后将脸凑近了来,在唐清妩唇边轻轻落下一吻。
唐清妩霎时愣住。
冰冷的雨丝飘过来,落到唐清妩唇上,其上还萦绕着无念清冷的气息。
唐清妩的心一时被提得高高的,又跌了下来,当下一阵手忙脚乱,退开身,手指压上滚烫的唇,四处望了望,失声道:“师父,你、你这是!”
无念瞥了唐清妩一眼,又将侧着的伞扶正,好看的眸子似醉非醉,微眯了起来,愉悦道:“阿妩,走吧。”
然后无念就像那搅乱一池春水的白鹤一般,高傲的盘旋在空中,不管水面上的波纹迭起。
唐清妩暗自一本正经的胡思乱想:“师父,你莫不是还未病愈,糊涂了罢!”
无念亦一本正经道:“我确实糊涂了许久,可如今我清醒了,就不会再做糊涂事了。”
雨停了。
唐清妩永远猜不透无念的心思。
无念收起伞,依旧牢牢拉着唐清妩,一边不急不缓的走着,一边道:“江南不仅美食好,风景也好,阿妩可否陪我好好看看?”
走尽这条窄巷,只见不少文人墨客在临街酒肆吟诗作对,在不远便是不少的轻舟画舫在河面上缓缓行着。
唐清妩看无念颇有闲情逸致,于是问道:“师父需徒儿去租一艘画舫供师父游玩吗?”
无念蹙眉:“不必了,我看见艄公,便头疼。”
唐清妩默然。
哪有看见艄公便头疼的毛病?
巷子里只剩两个大男人共撑一伞慢慢走着。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唐轻书感慨道:“光天化日之下,叶大夫这般,还真是胆识过人。”
“那是自然。”元生面色如常,收下这句夸奖,若有所指道:“唐公子有所不知,我巫族中人向来与众有别。”
“是吗?”唐轻书反问。
元生似是好心提醒:“唐公子可得小心防范。”
唐轻书知道元生指的是那位神秘老者,也知道元生故意挑拨,可向来多疑的他却不禁留了一份猜忌:“那在下就多谢仁兄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