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先帝灵柩须停于太和殿七七四十九天供朝臣吊唁。
时候正是冬日,叶云珩披了暖裘一路骑马行入皇宫门前,弃马前行,却在太和殿门前看到了一位身披重孝的少年,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位同样一身白衣的少女。
“陛……”叶云珩刚想行礼,便被尉迟龙炎轻轻扶起:“此处无人,那些虚礼就先免了吧。”
“是。”叶云珩松了口气,耳边却听尉迟龙炎沉肃的问话声:“四皇子的事情,处理的如何了?”
“如今宁国公府已然暂时按兵不动,属下已拿回了宁国公所掌握的部分兵权,此次宁贵妃‘殉情’之事对于宁国公府打击颇大想来,在近几月之内,宁国公府暂不会做出太大的举动。”叶云珩回答道。
“……那便好。”尉迟龙炎点了点头,看着叶云珩道:“宁国公府之荣宠,与宁贵妃圣宠于先帝不无关联。是以,朕的皇后,决不能出自宁家。”
叶云珩没料想尉迟龙炎会突然提及此事,抬头看向沉默而立的少年帝王,略有不解。
“此次夤夜时分唤你入宫,便是为了兑现那时的承诺,”尉迟龙炎沉默片刻,又转向叶云珩,低声道:“当年你曾经给过朕一个许诺,而这个时候,我若是向你叶家要一个皇后,也不算过分的要求吧。还有,我不希望,这位皇后由家主所出。”
叶云珩怔了一怔,却是垂下头来,细细思量着。
他仔细思量着叶家各房,究竟哪一房有适合的女子,却不料,龙炎忽然转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少女:“千魂,你觉得呢?”
“若说宫中清流之首,莫过于弘文书院,且弘文书院一向受世人尊重居多,极少参与朝政,只不知,叶先生会不会应允。”千魂答道。
叶云珩听得千魂之言,心中已是明了。
他抬起头看向千魂,只觉得眼前这少女虽模样不同,那双眼睛,却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无甚改变。
“这位就是当年的九公主吧,”他压低了声音,笑言道:“想要从我小叔叔那儿想主意,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姑娘还是要真正讨了我小叔叔喜爱才可以。”
龙炎看向千魂,眼中略带了些担忧与疑问。
此番他们与叶云珩的会面本是秘密,而千魂更是刚刚耗费全部法力凝出实体,此时,也不过是一位普通少女而已。是以,叶云珩提及此事,龙炎有些担忧于千魂的离开会对她造成甚么伤害。
“如果,事情如此的话……”千魂想了一下,便拿定了主意:“还请叶公子代为引荐吧。”
“云珩多谢姑娘理解。”叶云珩松了口气,笑着作了揖:“小叔叔那人虽刚正了些,为人却算不得过于刻板。以姑娘的才貌,讨他喜爱绝非难事。”
千魂点了点头,看了龙炎一眼。心知此番随同叶云珩离去,或许便是要许久不见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呢。
事不宜迟,叶云珩当晚便暂带了千魂离去,千魂在叶府客房暂住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便与叶云珩启程前往弘文书院。
千魂见到叶云珩这位名满西盛的小叔叔叶凌的时候,那位容貌清隽的年轻男子一身白衣,悠然落座于书院暖阁之中,手中握了书卷,此情此景,足可入画。
见得叶云珩匆匆前来,叶凌轻轻一笑,起身相迎:“云珩这般匆促,所为何事?”
“说起来,倒也确实是一件大事。”叶云珩低声将尉迟龙炎的意思解释了一遍,听得这般说辞,叶凌嘴角倒是难得的多了一丝微笑:“我还以为,皇上为了平衡宁国公府的势力,会从叶家本族选一位皇后。不过……这样的选择,倒也算不得太过突兀。看来,他是早有了心仪的女子,想要请我帮忙成全了。”
千魂站在屏扇后面,心道这位叶凌公子果然是像传言中那样,美姿容而善言谈。
“小叔果然聪慧过人,”叶云珩笑了一笑:“这位姑娘,我暂且给你带来了,你若肯应,便暂时将她留在弘文书院吧。”
“也好。”叶凌点了点头。弘文书院世代以教学育人为业,历任书院主人,当过帝师的也不在少数。倘若真的像叶云珩所说那般,少年皇帝心中已有相悦之女子,他帮忙提点一番,也是好事,毕竟皇后之位实在是太过重要,足以动摇国之根本。
千魂迟疑一下,还是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看了看倚坐窗边的叶凌,心道这位传言中的叶公子似乎比她想象的好相处多了。
她从屏风后走出的刹那,叶凌微微一怔。
他精通相术,是以,一眼便看出眼前这模样清丽的少女本为至阴之命。而如今这位少年皇帝生辰至阳。倘若他们二人结合,只怕……
刹那间心思电转,叶凌便也不再说破,只是含笑向千魂说道:“姑娘不必拘束,过来坐。”
千魂寻了一处椅子坐定,叶凌也挑拣了些经史典籍之流,简单考了她一番。
千魂这几个月里也看过不少书籍,是以叶凌的问题,她对答如流,语气平和,仪态端庄,却是真正有了几分贵女风范。
简单的考验罢,叶凌微微点头:“这位姑娘,就先留在我这儿吧。”
“叶公子,我名叫千魂。”千魂叹了口气,她实在是不习惯总被他这样姑娘来姑娘去的。
“以后你就先别叫这个了,”叶凌卷起手中书,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敲着:“以后……你就是我叶家的女儿,就叫……云悠吧。”
“小叔,你这是,答应了?”叶云珩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千魂,又看了看一旁淡笑不语的叶凌。
“这有何不可答应的,”叶凌道:“也没什么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个皇后了,无论从命格,还是从谈吐修养之类。”
更何况,他虽坐镇于弘文书院之中,却一直对那位并不闻一名的尉迟龙炎有几分看好,而这位千魂姑娘有他在旁提点半年,说不定便能够创造出一段帝后佳话来。
叶云珩心中有所思量。按照他这位小叔叔的意思,大约便是要在某位嫡系弟子处给千魂寻一个合理的身份了。不过相比于内斗不断的长房,千魂只要挂上了弘文书院的名头,想来,事情便不至于太过难办。
紧接下来的半年里,千魂总算是体会到了古代那些所谓才子才女们的痛苦所在。
每天都有看不完的各式书籍摆在她的案边,外加书院的帐房之流,每两天一次的教她怎么看账本打理银钱。更有叶凌本人无数次对她讲起如今的各种天下大势,她答错了哪里,他手里的书卷或者折扇就会毫不留情的敲上她的脑袋。
千魂强烈觉得她这是被龙炎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扔进了才女特训班,而这位当老师的仁兄,明显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各种功课一应俱全,不压榨干她最后一丝学习时间誓不罢休。
直到某一天,千魂哭丧着脸趴在书堆里,抬头问叶凌道:“当皇后怎么这么难啊!以后要是当了皇后,我真需要看账本之类的东西么?”
“按照常理来说,你用不着,”叶凌轻摇折扇,回答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不过,倘若后宫之中宫人算账谬误,你又看不出的话,宫中事物多贵重,到时候你的月俸再高,也不够赔的。”
“还有作诗写词,也用得着吗?”千魂又问。
“嗯,古代那些贤后,也确实未必都会写诗填词这一套。”叶凌赞同的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皇后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倘若皇后能够出口成章,才华横溢,那么国体可立,我西盛的地位自是水涨船高。”
“那……四书五经呢?”千魂已经麻木得不能再麻木了,只是木无表情的问道。
“应该是,用不到吧。不过也难免有些时候当皇帝的有闲心,会跟你讨论一些之乎者也的,那时候……你还是会一点为好。”
“……”千魂只好认命的再度拿起手里的各种书籍,埋头苦看。虽说她实在不觉得以龙炎的性子会对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感兴趣,再别说拿来跟她讨论了。
而就在千魂在弘文书院努力学习的时候,外界的政事却是风云变幻。
宁国公府一脉本就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此番四皇子失势,更是大门紧闭,不知在盘算着些什么事情。龙炎初理政事,本就是忙乱之际,对于宁国公府的事情便也完全没有了计较的心思,只是埋头于那仿佛数不清的奏折政事之间,任由宁国公府一众人物关起门来密谋着了,只要不闹出大乱子来便罢。
先帝下葬之时,前太子大闹葬礼,怒斥新帝乃是谋权篡位,名不正言不顺,却被尉迟龙炎一道圣旨压下,扣了个大不敬的帽子禁足于自家府邸。三天后,太子三尺白绫,投缳自尽。
先皇大行过后,新帝需守孝半年。
在不断忙碌的学习与政务之间,半年的时间很快便过。
随着孝期将满,立后与选秀的折子便如雪片一般飞到了尉迟龙炎的案上。看得他一个头两个大,随手用朱笔批了字便罢。无奈那些折子便如雨后春笋一般层出不穷。
好容易熬到守孝结束,尉迟龙炎大笔一挥,发了圣旨,立叶家三房嫡女叶云悠为后。
单说叶家三房,政绩平庸,着实是没什么太多可提。可是这位云悠小姐却偏偏是得了弘文书院主人叶凌的赏识提点。凭借着弘文书院在朝中的影响力,那些汲汲营营想要将女儿送入宫中固权的大臣们便都没了可乘之机,就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再不用说这位叶家小姐得到弘文书院主人的亲自指点,本身也确实足够优秀,单论师资与个人的条件,就要差出他们的女儿一大截儿来。
于是,立后的事情,就这样顺顺当当的定了下来。按照常例,皇帝本应从臣女之中选择二人为妃,这个折子却被尉迟龙炎毫不迟疑的回绝了,饶是奏折不断,此事上,皇帝本人却是难得的强硬。
这些事情对于千魂来说,都是无甚大碍的。
而她最近却在为了另一件事情发愁不已,其事便是——她要亲手绣制婚礼所用的盖头,而她,根本一丁点刺绣都不会,于是她的课程中迫不得已,只能加上了一门刺绣,练得她都记不清自己究竟扎自己的手扎了几次。
最最可气的事情就是,在她用尽全部想象力绣了一对鸳鸯之后,叶凌那个杀千刀的看了半天,却只是慢悠悠的说了一句:“你这鸭子绣的不错啊。”
“……”
好吧,千魂只能承认,自己似乎真的是没什么绣花的天赋。
次年,新帝登基,改年号至圣,擢封叶氏云悠为**皇后,入主中宫。
直到不知几世之后,千魂的模样变了,身份变了,却依旧不曾忘记过那一场风光霁月的封后大典。那是她最为璀璨的时候,身着大红九凤嫁衣,手持金册,嫁与这片土地的主人,做他唯一的新娘。
太和殿广场前,那位少年穿着华丽的红袍,衣袂间,绣着的腾龙栩栩如生。
在众位大臣的肃静的瞩目之下,他含笑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进那座代表着最高权位的华丽宫殿,从此以后,她便是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他说,我愿将这片天下与你分享,以后,这一世,下一世……我都会记得,你曾经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皇后。
可是,如今,却偏偏,变成了这幅模样么。
流萤咬紧了唇,哽咽不能言。
她已经想起了许多事情,包括先前的隐忍筹谋,以及,那夜洛水之上的一片流萤。
原来许多事情都早有命定,他从来都认不错她,她亦然。
他原本就是她的夫君,只是,阴差阳错罢了。
《西盛志?昭帝传》有曰,昭帝讳龙炎,美姿容,强记忆,善言辞,尝与臣属午朝论辩,字字珠玑。至圣二年,江南洪水,死伤近万,昭帝诏令朝中重臣捐款而不得,怒而斥曰:“天灾当前,吾妻缩减其用度,使后宫半数之俸充入国库,巾帼女子尚有其志,汝等七尺男儿尚不如,志何为哉?”,此乃齐其金银。
昭帝仅得叶氏皇后一人,六宫无妃。至圣二年十月,**皇后有孕,帝大喜,诏令六部,各地当年税收半免,至圣三年六月,乃亲往东宫斋戒为子祈福。朝臣言官尝表奏帝王开枝散叶,以皇室子嗣为意,帝尽退之,道此生一妻足矣,纵女儿红颜当时,亦逊于皇后多矣。
帝宠叶氏,尝得叶氏子云珩为骠骑将军。至圣三年八月,骠骑将军于边境辽城,以三万军大破秦月军五万,帝心大悦,封叶氏云珩为定国侯,荫其三族,全军皆有犒赏。
至圣三年八月,至圣三年八月……
流萤的脑中忽然一阵尖锐的疼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了,接下来三年的记忆,都太过平坦而顺遂。
那段记忆中,他是皇帝,日理万机,却会时常带着她微服出宫,带着她看许多她不曾看过的风景。那个时候,他与她不再是深宫帝后,而只是一对再平凡不过的民间夫妻。
仿佛,他笑着,她闹着,不知不觉的,便会相守一辈子。
她甚至,还有了一个只属于他与她的孩子。
她猜测着,这个孩子究竟会像谁,像自己多一些,还是,像他多一些。他只是揽着她笑,道是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会给他起个最好听的名字,将这天下最好的东西捧到她和孩儿的面前。
流萤,或许,该称她作千魂。
她经常会想,这也许,便是那些她悄悄翻看的话本之中,所谓的婚姻情爱了。
它并没有她先前所想象中的那样痛苦呢。反而是,一想到那个人,心中便是满满的幸福。
可是,在这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的记忆,只终结于至圣三年十月十七,她临盆的那个夜晚?
剩下的那个部分,不管她如何回忆,都终是记不起来。
耳边仿佛传来了一阵轻轻地,柔柔的叹息。
流萤只觉得整个头颅都是一痛。
……
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却忽然看到了那些仿佛有整个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的人们。
她还是那个夏侯府的小婢女流萤,她的小姐,是夏侯府的千金小姐夏侯雪。先前看到的那些,仿佛,都像是个影影绰绰的梦一般,全然触碰不到。
流萤轻抚额心,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位有些眼熟的碧衣少女。
“你醒啦?”少女见她醒来,有些兴奋地冲过来,扑到她的床边:“我是扶风,夏侯府新纳的婢女。”
“扶风?”流萤将这个名字念了几遍,只觉得颇为耳熟,却没有特别在意过。
“你睡了有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里小姐和……姑爷,都很惦记着你呢,刚才小姐还来看了你一回,盏茶前才离开。”扶风眸子清澈,笑着对流萤说道。
流萤点了点头,勉强一笑。
她努力整理着脑中混乱的记忆。
仿佛有人强行在她脑子里塞了许多原本并不属于她的记忆似的,让她整个脑中都是混沌一片,一时间,也理不出个所以然。好在她从不是缺乏耐心的人,她便斜靠在床边,一点点将那些散乱的记忆整理归纳。
尉迟龙炎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曾经那个可爱的小丫头,已经变了,褪去了不少做丫鬟时的怯懦不自信,眉目间,竟是略带了些只属于上位者的尊贵与从容不迫。
他叹了一口气。
事实上,他脑中也莫名其妙的被人塞进了不少记忆,还有很重要的一部分,与她有关。虽说记忆中的少年皇帝与少女皇后,并非他与流萤如今的模样,他却毫不迟疑的感觉,此事定然是与她有关的。
他想问她,她究竟是不是记起了前世,却有些不知名的语塞,只站在门前,迟疑着脚步。
扶风看见龙炎迟疑,也不做声,只是默默行了礼,端着药碗走进流萤的房间。
“扶风,”他就站在门边,看到屋里的流萤点了点头,接过扶风手里的药碗,微笑恬淡,却又不似是记得扶风的模样。
可是,她,怎么可能会不记得扶风?
尉迟龙炎左思右想,都得不出答案来。
他本人自是早已想起了扶风究竟是谁。
当年他还是八皇子尉迟龙炎,而千魂也只是个冒牌的九公主。
有一天,他带着尚且懵懂的她出外游玩,却碰巧在街上碰上了他人寻仇,那刺客凶残,谋财害命不说,还偏偏惹上了扶风这只刚刚修出人身的小小柳妖。
好巧不巧,便被他和千魂感知到了那其中的不寻常,由着那诡异的妖力而去。
那个时候他的实力尚未完全恢复,与数名亡命之徒缠斗之间,竟是有些疏忽了千魂的安危。
他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面容狰狞地黑衣人冲向千魂。
千魂彼时也不过是个未见过世事的小姑娘?,骤然遭此一劫,吓得大哭出来,动也不敢动。
眼见得那柄单刀差点挑上了千魂,另一边,扶风拼着修为受损,也要强行化作柳树原型,藤蔓如灵蛇一般稳稳地缠住了那亡命刺客。
千魂仿佛看呆了,只怔怔地目视着,那刺客喉咙里咯咯响着,面庞紫涨,竟是,就在她面前断了气。
这是,善良的鬼姬千魂,第一次眼睁睁的直面死亡。
是了,从此以后,千魂便给扶风取了名字,将她带在身边。
一直到……那件事发生之后,扶风便也消失了,他更是用一碗孟婆汤的折磨将所有一切全都忘了个精光。
尉迟龙炎站在屋门口发呆,另一边,夏侯雪却款款走上前来,微笑着挽住了龙炎的手臂。
龙炎微微一怔,本能的想要挣开,他迟疑了一下,却还是暂且按捺住了,将夏侯雪仔仔细细的审视了一遍。
“夫君,怎么了,盯着我看呢?”夏侯雪被他看得脸色有些红,柔声问道。
“没,没什么……”龙炎回过神来,连忙移开目光,只故作高深的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夏侯雪的样貌……
他叹了一口气——是不是,这世间一切,早有因果定数?
夏侯雪的样貌,跟他记忆中被黑无常勾错了魂的九公主尉迟雪,简直是一模一样。
只是他新得的记忆本就是残缺不全,他自己也想不起,他那一世的九皇妹,如今是不是真投胎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