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羌胡今已破,不烦天子六飞来。”————————【破虏凯歌六首】
离石城头。
看着去卑略有不情愿的走下城墙的身影,崔钧注目良久,直到对方的身形消失在眼前,这才沉吟说道:“将军不信他?他这几日出城鏖战也算是竭尽全力,而且他与屠各部有深仇,不似作伪。”
去卑手下的千余骑兵本是护匈奴中郎将夏育从归附的匈奴部落中抽调的青壮,由于夏育要防备的是於夫罗,担心这些归附的匈奴骑兵会在战场上军心不稳,而且也担心他们留在太原后方会做出什么事来,所以将其调入离石帮助防守。
这么做主要是看在这些部落以往都是饱受屠各等大部落压迫欺凌,去卑与屠各王又有深仇大恨的缘故。而且在见识过朝廷禁军实力的前提下,作为接受汉室诏命、篡夺单于之位的逆臣去卑临阵投奔死敌屠各王或者於夫罗的概率微乎其微。
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前一段时间虽不说是主动出战,但凡段煨有所指示,去卑皆尽心竭力,仿佛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直到曲阳失守的消息传来了以后,段煨明显的就察觉到去卑的态度有些变了。
段煨点了点头:“人心叵测,眼看局势不利,自然要另寻脱身之地。若不是於夫罗起兵打出的旗号中有一条是恨他窃国,若不是他与屠各部有宿怨,去卑兴许早就献城了。”
“胡人异种异心,不得不防。”崔钧在西河郡治理多年,最是知道胡人不讲礼仪、只说实力与利益,若是对方的优势再大一些、或是於夫罗再有什么进展,去卑或许会比今天更加积极。这么想着,崔钧愈发觉得段煨的多疑不无道理:“他这次主动请缨,应是别有所图,将军不到最后,切不可答应他。”
“我早已为他安排好了营地,周围也都有精兵驻扎,从旁看护,不怕他有什么动静。”段煨为人处世向来慎思多疑,何况去卑非我族类,他更是从未对其放心过,此时轻声说道:“何况不到出战,我也不会给他们发放箭矢皮甲,就凭他们手中那几把在部族用烂铁打造的马刀,根本不足为虑。”
“将军不愧为段太尉的亲族,用兵果然周详。”崔钧由衷说道。
段煨神色微变,像是被什么所触动了一样,遥想他先辈段颎一世威名,还不是靠着东羌的性命杀出来的?这一次对阵匈奴,是他第一次单独领兵面对的大战事,自然要仔仔细细把所有的环节都考虑清楚,非得要在这离石城下,拿屠各胡的人头杀出属于自己的威名出来,不然岂不是辜负了他武威段氏的声名?
“城下是怎么了?”崔钧突然看着城外,疑惑的说道:“攻城如何还要集结这么多骑兵?”
段煨心里一惊,随之举目远眺,只见城下上万名屠各胡骑集结完毕,在各自当户、且渠的指挥下形成一股洪流绕城向南而去。
他准备开口发问,这时只见一名传令兵喘着气从城墙上骑马跑了过来,通报道:“南城外来援军了!”
崔钧又惊又喜,这是他这么久以来得知的最好消息了:“多少人?领兵的人是谁?快把他们放进来!”
“大概有七千多步卒,打的是北军的旗号。”传令兵一脸汗涔涔的,颤声说道:“他们没有进城,反而在城外赶走了几个屠各斥候之后,便就地结阵了。”
崔钧这才联系起城下的异样,他心里不禁胆颤,即便援军人数较多,但在屠各骑兵的冲击之下,恐怕也很难保全。若是这支来之不易的援军在城下被屠各消灭了,局势可就真的危险了。
“步卒就地结阵?还不急着入城?”段煨疑惑的自言自语道。
崔钧此时渐渐冷静了下来,觉得此中疑点重重:“难道是早有预备,为的就是等屠各来攻打他们?我久未入朝,难道现下朝廷的北军已如此精锐了么?”
“北军从来都是精锐,这些年讨平黄巾、征伐羌叛,那一次不是出动的北军?如今的北军更是如此,不仅包括原有的老兵、更是新增了不少各军精锐,由陛下亲自整训,装备齐整,绝非等闲。”段煨还记得去年随皇甫嵩征讨白波贼,在军中见识过北军的精锐程度,故而在一开始得知城外胆大扎营的步卒是北军后,他便不怎么心急了。
“既如此,我还得去南城看着,以防不测。”崔钧没见过北军的厉害,只知道北军在孝灵皇帝建西园军的时候就有些暮气沉沉了,所以即便段煨如此说了,他仍有些不放心。只见他左手下意识的摸上腰间挂着的剑鞘,凛然说道:“还请将军给我军令,必要的时候我得带兵出城襄助。”
段煨眯着眼打量着崔钧,点头道:“好,府君且去城头观战,我暂留于此,以观城外剩下的胡兵可有异动。等战机到了,我亲自出城迎击!”
离石城南的一片高低起伏的小丘之上,沉闷的号角缓缓吹响,上万名的屠各骑兵在马上尖利的啸叫着,手举马刀,杀气腾腾的往前方那一支列阵以待的步卒冲了过去。
七千五百名北军士兵布下一片黑压压的阵型,在阵型的最前方是一排由中垒营甲士组成的铜墙铁壁,他们用盾牌抵抗着胡兵从马背上射来的、密密麻麻的箭雨。
在中垒营甲士的身后,保护着的是轻装轻甲的射声士,在敌人第一波箭雨之后,他们乘隙冒出头来,拿着弓弩反击。
骑兵对阵步兵,尤其是对于马背上的异族骑兵来说,最理想的战术就是利用马速,凭借游牧民族流淌在血液里的骑射技艺,在步兵阵列附近游走抛射,慢慢将对方分割消灭,打击对方的士气,让他们自行崩溃。
但对方不过才七千多人,带着一万多骑兵的屠各王根本不屑于用这个耗磨功夫的战术、而且周围是一片丘地,也不适合发挥骑射的机动性。但这些都不是问题,屠各王有信心直接踏平眼前的方阵,他要让身后的丘林右骨都侯、让城头的段煨等人看看,他屠各勇士的威武!
他高高举起马刀,游走在北军前方四散骑射的骑兵们终于停止射击,当先便有两支骑兵分开向着汉军两翼袭去。
上万骑兵的集体冲锋,带来的威势如同洪流奔腾,震动九霄。
但与此同时,北军的军阵中霎时爆发出猛烈的呼喊,无数长枪透过盾墙的缝隙穿透出来。那是与中垒营相对立的步兵营,他们的武器只有随身配备的刀剑与长枪,此时中垒、射声、步兵三支风格迥异的部队组成了一支密不透风的阵型,这阵型在上林苑操训了不知多少遍,几乎每个人都熟知接下来的动作以及各自所占的位置。
他们就像是大海上的礁石,露出狰狞的嵘角,无惧任何巨浪。
就凭这些还不够……
崔钧站在城头遥遥看着远处的战况,心里感慨之余,不禁又有些疑惑。
当屠各胡发觉阵型中探出的枪矛丛林的时候,那密密麻麻的长枪长戟已经排开了阵势,间或还有射声士不断的射出箭雨。前头的骑兵狠狠撞上了北军的盾墙枪林,尖锐的长枪瞬间刺破了马腹、有的则刺进了屠各人的胸膛。一霎时战场上血肉横飞,尽是人仰马翻的嘶吼。有些灵活的骑兵侥幸绕开长枪,可刚一近前,迎面而来的则是中垒营士兵的刀光……
一簇又一簇的骑兵冲击了上来,像是海浪不停的在礁石上拍得粉碎。倒下的屠各骑兵以及他们的坐骑,被后面前仆后继的骑兵浪潮踏成肉泥,鲜血从小丘上汇成一道道水流缓缓流下。
北军的阵型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承受了强大的压力,随之而来的还有仿佛无穷无尽的大潮,三营将士们在各自长官的带领下,鼓足气力,用血肉之躯扞卫着阵脚。但骑兵冲锋所带来的冲击,还是使得阵脚岌岌可危,几乎每一个呼吸间都有人在盾墙后被撞得吐血而死,有的则是不慎被马刀砍下头颅。
两军惨烈的吼叫声响彻四野,双方杀红了眼,此时阵型终于在骑兵的几次冲击之下看似出现了几丝破绽。
快了、快了!
屠各王看着即将被撕裂的北军士兵,心里涌出异样的快感,虽然死了那么多勇士,但好歹是要赢了!
而城头的崔钧则是紧握双拳,睁大眼睛盯着底下的惨烈的战况,如不是段煨站在他身后拦着,他早就带人杀出去了。
“屠各王还留了人在后面防着我等,此时不宜出战。”段煨冷静的说完,复又宽慰崔钧似得说道:“不过也快了。”
崔钧尚未来得及答话,只觉地面再一次发生剧烈的震动,蓦然间,在崔钧远眺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浪潮般蜂拥的骑兵,那高举的‘汉’字大旗,在阳光下肆意的飘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