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太平长安(三)
房间里,原本美丽高贵的公主已化作骇人的厉鬼模样,她的瞳孔变成玫瑰般的红,而本来红润的脸庞却变成雪一般的白,她披头散发,张开的口中凸出两颗尖利的獠牙。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怎样的存在吗?”
她看着世萧,毛骨悚然的笑,“我便是你们口中极恶的鬼魅,存在了千年万年,只为搅碎凡人的美梦!”
“我喜欢你灵魂的味道。”
她一把抓住世萧的肩膀,将脸埋在他的脖子上,温柔的吻咬着他的锁骨。
那两颗尖利的獠牙划破世萧的毛皮,刺进了他的血管,而奇怪的是世萧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痛楚。
只在他的身体里待了几秒,那两颗獠牙就退了出来。少女、不,应该是女鬼踮起脚,捧着世萧的脸,温柔而悲伤的说,“你一定很美味,我现在舍不得吃掉。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活下去,活着的你,比那些不能说话、不能解谜、不能逗我生气逗我欢笑、冰冷僵硬的尸体有趣得多了。”
“所以,答应我,留到最后被我吃掉,可以吗?”
她是真的在恳求,尽管面貌那么狰狞,眼神却无助的像个迷路的小女孩在黑暗的森林里孤独的奔跑,一心追求着破晓的曙光与亲切的呼喊。
“那你要出去吗?”
世萧问,“你说你是鬼魅,你说你要吃掉我的灵魂。我想,今夜你需要的,可能不止我这一个灵魂吧?”
“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我睡了多少年来着,必安?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整整一千两百六十三年。”
白发的男人回答道。
“一千多年啊。”
鬼魅幽幽的说,“多么绵长的一段时间啊,我都快忘记生前的事情了。必安说我还有未了的执念,不灭的魂魄独守着那份执念,所以我才在玉棺中等待了那么久。可也许就是等待了太久太久的缘故,我却一时记不起我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了,我太虚弱,我需要进食。等我吃饱了,也许我就能想起来了。等我完成了那份执念,我就能前往阴曹地府,转世轮回,再次为人了。”
世萧的眉头又皱了皱,他看着对面的白发男人,这一刻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会觉得很不舒服了。
在传说中有这么两个地府来的鬼差,他们是在人死时勾摄生魂的使者,是来接阳间死去之人的阴差。世人称他们为“黑白无常”,其中白无常的真名,便叫做谢必安。
“你想转世投胎吗?”
世萧看着鬼魅忧悒的脸庞,问,“你想转世投胎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她不解,反问,“我当然想。你不知道,作为鬼魅存在的这一千多年,我是怎样艰难的熬过来的,那种感觉,我再也不想体会了。”
她捂着脸庞,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只记得自己被困在一个很小很窄的空间里,一动也不能动。在最初的时候我还会呐喊,那时候我把自己想象成笼中的雀,只要卖力的扑打翅膀和鸣叫,总能冲破禁锢重获自由。可过了些时日,我发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再也扑打不动翅膀了。我趴在那里,经历了鸟的死亡。然后我只能将自己想象成鱼,不能发声、只能蹦跳的、养在青瓷碗里的鱼。我积攒着力气,为了有朝一日能一跃而起,逃脱到碗外面去,我等啊等,熬啊熬,等到那一天我想蹦跳时,却发现水已经被折腾干了,于是我又经历了鱼的死亡。再然后,我只能当一只蚕蛹,不能说话亦不能行动的蚕蛹。我睡啊睡,睡啊睡,期待着阳光能照下来,我就能破开束缚飞出去了。可是啊,可是啊……”
她抱着脑袋,伤心的恸哭,“我只能跟自己说话,说破了嘴皮也无人知晓,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可他最终也没有到来。可我还留着那些无谓的感情,我还在刻骨铭心的深爱着,我还在咬牙切齿的怨恨着……这就是鬼魅,我为了自己都忘记了的那份执念,受了千年的折磨。但我其实,奢求的真的不多啊。”
“而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解脱了。”
她抬起头来,如释重负的笑了,“告诉我,换做是你的话?难道不想解脱吗?”
世萧沉默,一滴溅飞的江水落到了摆放在窗台上的白牡丹花瓣上,划破成粒粒白色的、细小的晶。良久后,他点了点头,说,“我就说吧,只要你愿意说,我一定能理解的。”
鬼魅呆住了,然后是放声的大笑,她看着世萧,边笑边抹眼泪,“你还在说着理解的蠢话啊。你这个男孩,真的很有趣啊。”
“令月,走吧。”
白衣的男人打开了房门,走廊上酒红色的灯光像洪水猛兽般闯了进来,一瞬间气氛重新变得沉重而诡异。
鬼魅看着世萧,世萧也看着她,两人默默无言,世界于视线中一分为二。
还是那双套着白手套的手,他挽起鬼魅的手,说,“放心,我会帮助你的,这一次,绝再无痛苦陪伴了。”
鬼魅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她转身,在男人的牵引下向门外走去,世萧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世界血一样的红。
……
……
“噼啪……”
黑暗的天空中突然响起一阵含混不清的爆裂声,站在甲板以及岸边观光的人群突然愣了愣。
“会不会是……要下雷雨了?”
漂亮的女孩担心的问搂着自己的男友。
“不用担心。”
戴着黑边眼镜的青年推了推自己的镜片,微笑着解释道,“这是正常的声音。极光是由太阳产生的能量粒子干扰地球磁场而产生的,它们在很远的天边。而伴随极光的声音也是由类似原因而产生,只不过产生这种声音的地方离地面更近罢了,所以我们听得那么清楚。”
“也就是说,肯定不会下雨咯?”
呆萌的女友问。
青年捏了捏她的脸,哈哈一笑,“天空这么明亮又怎么可能会下雨?不过,”他望着天边梦幻般流转着的光晕,轻声道,“不正常的是,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极光呢……”
“循着曙光往东,心诚的信徒可以到达向往的极乐世界。可陨世的魑魅魍魉不被允许,它们苟且的活着,却期盼着修成正果。慈悲的菩萨为西天蒙上五彩的面纱,世界燃起耀目的火,被抛弃的鬼循着火光前往,便能到达善之彼岸。”
男人跨在YAMAHA摩托上,口中念着诗歌一般晦涩的语句,他看着游轮,目光飘忽,“那是鬼神引领灵魂前往天堂的火炬啊。李令月,我来接你了。”
白发的男人牵着鬼魅的手,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像是华尔兹舞蹈的开场,男的俊女的美。人们的目光全部被天上的美景所吸引了,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到来,也没人注意到灾难的到来。
她抬起头来,拿那双血红色的瞳孔望着西天之上的五彩极光,清唱了一句古老的唐歌……
“哐……”
一道银蛇般的闪电毫无征兆的降下,直接劈到了游轮的顶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破声后,是一团腾起的巨大焰火……
几秒后,呆若木鸡的人们突然慌乱了,“快点救火!”有人大喊,随即是从船舱里跑出来的工作人员,他们举着灭火器,急急忙忙的向顶部奔去。
“不会吧……这,太不科学了吧!”
黑边眼镜的青年面对旁边自己女朋友大大的白眼,难以置信的咽了一口唾沫。
冲到游轮顶上的工作人员刚要举起手中的灭火器灭火,却突然呆住了。白发的男人翘着腿优雅的坐在橡皮轮圈上,右手上还举着高脚的酒杯。
“老板?你怎么在这里?快下去吧!这里太危险了!”
领头的队长看着男人,先是震惊,然后是一脸的着急,他甚至来不及问男人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因为在他们打开下面的门锁之前,这里应该是完全封闭的才对。
他举着灭火器冲了过去,正要拔保险销,耳边却响起一阵急促的风声。
“铛!”
什么东西击打在钢板上的声音……
他瞪大了瞳孔,而男人站在他身后,右手上举着一把黑色的ACP手枪,一脸毒蛇般危险的笑,“对不起,作为老板,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他晃了晃左手上的酒杯,红酒舔着边缘闪着醉人的光,然后他将手上的枪扔到了队长的脚下,说,“冥界的规定让我不能伤害活人的性命,可我的朋友实在太饿了,你能帮我,杀几个人喂饱她吗?”
他那如蛇一般的瞳孔里,诡异的光明了又灭。
队长缓缓转过身来,麻木而机械的捡起了脚下的枪。他抬起头来,眼中冒着渗人的红光。然后他将枪口对准了前方的手下,扣动了扳机……
刺耳的惨叫声紧接着枪声而来,站在甲板上的人们震惊的抬起头,他们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看见的是原本应该已经被扑灭的小火却突然沸腾了起来,转变成了足以吞没整条游轮的大火……
“发生了什么?”
“我听见了枪声!”
“天啦!我们都要死了!”
甲板上闹成一团,几个年轻的男人骂了几句脏话后,也不管身上穿着的昂贵的西装了,从船舱里取了灭火器,径直的就向上面冲了上去,留下恋人或者妻子眼含着泪花站在下面,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就像看着奔向战场的勇士。
而当他们最终冲到最顶层,看清了上面的一切后,却突然丢失了所有的勇气和愤怒。
“咣当……”
一罐罐灭火器掉落到地。
鬼魅从尸体堆里抬起头,嘴边是触目惊心的红。白裙已被染成鲜红,她咧开嘴狰狞的笑,张开的嘴里是两颗尖利的獠牙……
世萧坐在少女原来的床上,打量着这间不算大的房间。
其实从最开始进到这里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间房间或许少女已经住了很久了,如果是普通的游轮客房的话,是绝对不允许被这样大幅度肆意“改造”的。
也许从被唤醒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带到这里来了。他们说灵魂躲在肉体里面是为了躲避灼热的太阳光,而她的肉体已经在千年的时光中磨蚀成灰,所以她早已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了。
整个房间的墙壁都贴着红色的壁纸,上面绘着大大的泰迪熊,就是那只贱萌贱萌、出口成黄的色熊,床上放着几个半米来高的玩偶抱枕,有小黄人、轻松熊还有毛毛虫。被子也是大红的,只是绣着白边的牡丹,窗台上摆着一盆盛放的红牡丹,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本书,名字叫《太平公主秘史》,还有一台戴尔的笔记本电脑闭合着,干净的像是从未被打开过。靠门的墙边摆着一个不算大的衣柜,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服。都是现代的那些贵族公主们常穿的礼服或者裙子,穿着这样浮夸的衣服,是绝对不可能走到大街上去的,除非你想被异样的目光包围。
她果然,一直就呆在这里。多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