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周瑜拿来了干净中衣,好在这个时代的中衣长袖高领,更有衣带束腰。
整件中衣摊平了折叠起来,衣带的两头系住两只衣袖的袖口,一左一右分别从大腿往上,缠绕过腰,最后再在腰里收紧打结。虽然形状并不好看,甚至还有几分像后世婴儿穿的“纸尿裤”,但勉勉强强总算能暂时将她的窘境应付过去。
而且外袍宽大,一旦披上,只有腰里那个打结之处显得有些臃肿,其他的完全看不出来异样。
于是,被周瑜留下的几名亲卫,就在一阵紧过一阵的号角声中,跟着李睦以一种慢到走在后面的人几次险些撞到前面背脊的速度,踏着声声紧张到仿佛催命一样的号角,穿过下邳城的大街小巷,往北面城门而去,心里暗暗佩服权公子兵临城下而不变色的镇定泰然。
只有李睦自己心里清楚,她非但不敢走快,而且只要一想到身下包得厚实的中衣原是出自周瑜送来……脸上就一阵发烧。
直到一步一步走上城楼,被高处被风一吹,方才好些。
昨日进城时一片慌乱,李睦还未觉得,此时站上城头,才深觉下邳城墙之高。
耳畔旌旗猎猎招展,黑压压的兵马被宽阔的护城河拦在城外,放眼望去,远处青山起伏,天高云清,直至目力穷尽,也望不到天际尽处。
李睦一时忘了还隐约作痛的小腹,和额角一抽一抽的神经跳,不禁有些失神。
她是真的穿越了。再也看不到高楼林立,高架环绕。无论是霓虹缤纷,还是交通拥堵,空气污染,她都看不到了……
“刘备纵能连夜伐木,制出云梯撞锤,但下邳之坚,只要他一日不备巢楼,便无力挥军强攻。”见李睦一言不发,周瑜侧过脸向她一笑,清清朗朗的声音,压着风声远远传了出去,换来一众一同站于城头的将士频频点头。
李睦回过神来,心知周瑜这句话多半还是担心她心生怯。但可能是前一世规模宏大的阅兵转播看习惯了,城下这一大摊每没有纵横对齐的方队,没有整齐划一的正步,只黑云般铺陈开来的人马,对她的震慑极其有限。
“既然不攻城,刘备这一大早鼓号不断的,莫不是要我检阅其军?”向周瑜点一点头,李睦极有默契地也提高了声音。
担心她心生怯意是一方面,而刘备摆明了要以军威震慑人心,周瑜故意扬声指出攻城兵马缺乏巢车,自然也是有稳定军心之意。
不想李睦居然能一下子明白他的用意,周瑜不禁有些意外,更没想到面对兵临城下,她竟还能有心说笑。声音虽然有些哑,却无半点慌张刻意。
检阅其军?说得好!好胆魄!
周瑜不觉嘴角上扬,之前见她一步一顿,如同打着颤般登上城楼时的隐忧立时烟消云散。
“五人为伍,十人成什,百人称长。”既然说起阅军,李睦举手在额前挡住破云而出,渐渐刺眼的阳光,不自觉地踮起脚尖,眯着眼极力远眺,盘算了下她唯一知道的军中计数,却发觉数到百人,她就数不上去了,“这算是有多少人啊……”
“刘备于小沛屯兵万余……”
“我昨日进城时曾下令每人杀足两名敌军方可入城,五百人就耗去他一千人。按照这样以一敌二的战力,我们城中尚有三千多兵力,便可挡他七千。就算他没有虚报兵力,且都所有人马带来了,也只余下两千,”不等周瑜把话说完,李睦已经飞快地双方兵力对比算得清清楚楚,得出结论,“再除却攻城的折损,除非刘备想耗尽全力拼个两败俱伤,守住下坯应该没什么问题。”
细碎的阳光从指缝里漏下,在她脸上落下点点金影,跳跃闪耀。
不知为何,周瑜突然生出玩笑之心,凑上前,压低了声音:“两军对阵,胜负之数不是如此算法。刘备没有攻城的巢车,袁术却有。”
李睦不禁一愣——她把袁术忘了。寿春距离下坯并不远,袁术与吕布也是面和心不和互相忌惮,互相觊觎。徐州此番一乱,袁术哪有按兵不动的道理?
看着李睦瞠目结舌的样子,周瑜忍不住长声而笑。
“你……”李睦一急,小腹阵阵坠痛,方才还清晰的思路立刻变得烦躁起来,没好气地瞪着周瑜,“好好好,你思虑缜密,才思敏觉,多思多动,反正你才是军中主帅,我又何必不自量力,劳神费事!”
见李睦脸色不好,周瑜想起她现在“时期特殊”,不宜动气,很聪明地立刻见好就收,还向四周巡视戒备,被他的笑声引得纷纷看过来的将士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各就其位,这才向她一笑,用目光引导她往城下踏着鼓点飞快齐结的兵士阵列看:“你初至军中,能识伍什之分而不乱,知敌我兵力之差而不慌已是不易。不妨再算一算,现在城中可还有三千守军?”
他语气一顿,见李睦仍是不解,但显然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不由悄然一笑,续道:“精锐骑军,来去迅捷,擅奇袭冲阵而非固守城池,何不扬其所长?”
骑军?
李睦刚才登上城楼的时候,看到张辽正在城下集军,但却没看到一心要杀刘备而为吕布雪恨的高顺。她原以为是周瑜怕他复仇心切,抑或是刘备手里还有吕布的尸身令他投鼠忌器,故而特意将人调离分守其他城门了。就像他之前所说的——“城中事都烦劳高将军”。
可现在这么一说,她才突然发觉从出门到现在,似乎连昨天此起彼伏的马嘶蹄声也不曾听到。
城下的兵士一队队踏着集军的鼓点入阵,排列成一个个方队军阵,随时待命。
不同于城外刘备的兵马,这些兵士横纵队列,整整齐齐,粗粗数来最多不过三四百人,一眼望尽。
刘备兵压北门,照理说,现在他们在北门兵力应该分布最多,这里还不到五百人,其他三门的兵力就更少了,加在一起,怎么也加不到三千之数……
“你让高顺领骑兵出了城?陷阵营不都是步卒么?”看着周瑜唇边隐约的笑意,李睦骤然醒悟,“你要他们去小沛抄刘备的后路?”
因为震惊,李睦有些激动,苍白的脸颊上挣出一抹嫣红,额前碎发飞扬,竟衬得一双英气勃勃的入鬓长眉平添了几分妩媚之意。
周瑜看了她一眼,笑意随着唇角一层层扩散开来:“陷阵二字,本就是冲锋奇袭之意。高顺为将,一非不善弓马,二不乏统兵之威,只吕布信而不能用而已。我令其领骑兵出袭,以攻代守,有何不可?”
“但我们本就兵力不足,要是袁术此时……”
“要是袁术此时来袭城,我便要他有来无回!”儒雅的青年笑容傲然,眼中战意凛冽,数年沙场征伐的英风气势毫不收敛地散发出来,天上地下,仿似所有光亮承于一身。
“你……你是故意的?”
什么刘备没有巢车而袁术有,什么以攻代守,分明是念着那次伏击,故意要引袁术来,然后找回场子来!
李睦倒抽了口气,没想到这看似温和谦恭的男子骨子里却比谁都好胜,一败之恨,竟是执念于此!
周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当然是故意的。
徐州淮阳之地,原本刘备,袁术和吕布互成犄角之势,格局已定,纵然时不时互相侵扰,但各人都忌惮耗损军力便宜了旁人,因而也都只是小打小闹。就连徐州在刘备隔吕布手里两番易手,袁术也只是派出斥侯探查,大军不动。
谁能想到他这次竟会为传国玉玺的失窃而大兴其兵!
袁氏的这两兄弟,袁绍无断,故不能决于曹操之前迎天子,占大义。而袁术忌能,先忌孙坚,再忌孙策。讨伐董卓时仅因孙坚连战连胜便绝其粮草,而这回他强离寿春,还将当初未及跟孙策南下的几位孙氏旧将一同带走,也不知这袁公路要忌恨到什么程度。
若知他被困下坯,兵乏将寡,还有“孙权”在此,定会亲来。
以下坯一城牵制袁术和刘备,这是他北上寿春时全没想到的绝佳境况。
祖郎已降,丹阳已平,孙策完全可以在此时提兵北上,将长江南岸的驻军尽数北推,甚至将整个徐州收归囊下!
即使不曾事先约定,他相信孙策绝不会坐失如此良机!
周瑜的目标显然不是一城一地,天下九州,仿佛一幅巨大的棋盘,落子起手,环环相扣,步步思虑。若非他主动提及袁术,怕是等到袁军打到了城门口,李睦也未必想得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然而即使她现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却又生出新的疑惑——这种大方向性的战略布局,不该是军中机密么?怎就这么告诉她了?就不怕她嘴上不牢,泄露出去,被刘备或是袁术安插在下坯的斥候探子察知?
李睦四下看看,高高的城墙,上不着天,下不接地,左右兵士俱箭上弦,刀出鞘,蓄势待发,显然不会听到他们所说的内容。
那……周瑜……这是在教她布局排兵?
李睦不禁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她一个女子,为何要学这些!
应该说,周瑜这个千古名将,文韬武略,就算要教,也不会教她这个萍水相逢,以后也根本就没有用武之地的小女子。
还是怕她这个假孙权没有基本常识,露了马脚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然而还不等她琢磨出来周瑜此举的用意,城外阵下突然响起密集的鼓声,仿若惊雷骤起,轰然震耳,夺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