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为主之道——子家告宣子和齐人弑懿公
晋灵公十一年春，晋帅四国军队讨宋弑君之罪，结果受到宋人贿赂而退兵；晋国两次收受贿赂（一次受齐赂，一次受宋赂）而废弃了作为盟主应尽的维护正义的职责，使它在诸侯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了。齐国则乘机在这年夏天出兵攻伐鲁国的北部边境，鲁国对向晋国求援已不抱指望，于是东门襄仲只好向齐国请和，于是在六月癸未日，鲁文公与齐懿公在谷地缔结了盟约。晋灵公为了展示晋国的军威，于这年夏天在晋国的黄父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即“黄父之蒐”，接着，又召集诸侯在郑国的扈地举行大会，这是晋灵公继两年前的扈地之盟后第二次在扈地主持的诸侯大会，上次的扈地之盟是为了讨伐齐国（结果收受了齐人的贿赂而停止），而这次的扈地之会则是为了与宋国讲和（收受了宋赂而与之媾和）。鲁国由于齐难再加上不爽晋国的贪而无信，所以没有参加这次大会，但有一个诸侯国君想要与晋侯见面，却被拒绝了，这是为什么呢？这个诸侯国君不是别人，正是这次大会举办地的主人、郑国国君郑穆公。晋侯在郑地大会诸侯，却偏偏拒绝会见郑国的君主，这是因为认为对方背着晋国偷偷地与楚国交好，即晋人常常挂在口头上的“贰于楚也”。就像丈夫无法容忍妻子偷偷地与其他男人暧昧一样，晋国作为盟主，当然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小弟偷偷地亲附另一个与自己敌对的大国的。晋灵公本来就是一个叛逆少年，现在怀疑郑伯贰于楚，于是干脆使起了性子，拒绝会见他，不听他的解释。郑国作为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有自己的苦衷，现在被晋国怀疑，真是既生气又害怕，于是郑国的子家（即公子归生）派通讯官给晋国主政的赵盾送去了一封信。在信中，子家首先向宣子陈述了郑国事奉晋国如何殷勤，说道：“寡君即位第三年，就召蔡侯而和他一起事奉贵君（襄公）。那年九月，蔡侯进入敝邑以前往贵国，但敝邑当时正逢侯宣多之难，所以寡君不能与蔡侯一同前往；等到十一月，稍稍平定了侯宣多的祸难，就紧随蔡侯而朝于执事了。寡君在位第十二年的六月，归生陪同寡君的嫡子夷向楚国请求让陈侯朝晋，而前往朝见贵君（灵公）。十四年的七月，寡君又前往贵国朝见，以促成陈侯朝晋一事。十五年的五月，陈侯因而从敝邑前往朝见贵君。去年的正月，烛之武陪同太子夷前往贵国朝见。八月，寡君又前往贵国朝见。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像陈、蔡这样紧挨着楚国的国家，才不敢对晋怀有贰心，这都是敝邑所做的努力啊！”
接着，子家在信中对郑国如此事奉晋国却得不到晋国的理解表示委屈，说道：“即使敝邑这样事奉贵君，为什么还不能免于罪呢？寡君在位期间，一次朝见襄公，两次朝见现在的国君，太子夷和寡君的几个臣子也相继来到绛都。虽然我们是小国，但事奉贵国的礼节已经做到尽善尽美了。现在大国却还说：‘你还未能让我称心如意。’如果这样，那敝邑只有灭亡而已，因为我们实在没有办法再增加点什么了！（成语‘无以复加’即源于此。）”子家在信中诉完苦，表达完委屈后，接着，语气一转，用略带威胁的语气表示，一旦晋国逼人太甚，郑国也不是好欺负的，将不惜采取“铤而走险”的做法。他在信中这样说道：“古人有话说：‘怕头怕尾，身子还剩下多少？（畏首畏尾，身其余几？——成语‘畏首畏尾’的出处。）’还说：‘鹿在快要死的时候，已经顾不上选择庇荫的地方。（鹿死不择音。）’小国事奉大国，如果大国以德相待，则小国就会像人一样事奉大国；如果不以德相待，那么小国就会像鹿一样，当面临危急的时候，只能疾走奔赴于险地（成语‘铤而走险’的出处），急迫之中还哪里有得选择呢？贵国的命令无穷无尽，而我们也知道自己快要灭亡了，只好准备派出敝邑的所有士兵，到晋、郑边境的鯈地等待，以听候执事您的命令了！”最后，子家在信中说道：“我先君文公在二年的六月壬申日，曾朝于齐国；在四年的二月壬戌日，又为了齐国而入侵蔡国，还和楚国达成了和平协议。我们郑国处于大国之间，而不得不服从于强国的命令，这难道是我们的罪过吗？如果大国不对此加以考虑的话，那我们也没办法逃避您的命令了！”
子家的这封信言辞恳切、不卑不亢、软硬兼施，赢得了赵盾的赏识；于是晋国派巩朔到郑国洽谈和解事宜，双方重修和好，为了表达诚意，双方互派人质。当时诸侯国派往他国的人质，多为国君的儿子，即太子、公子这些，称为“质子”，但晋国这时候国君还年少，还没有儿子，再加上晋国“国无公族”，公子们都在国外呆着，所以只能派遣晋君的女婿当人质，被派去当人质的有赵穿和公婿池两人。这年十月，郑国的人质也到达晋国，分别是太子夷和大夫石楚。
又说回齐鲁之事，这年冬天，东门襄仲前往齐国，拜谢谷地的结盟。他回来之后，对鲁文公禀报道：“臣这次在齐国，听闻齐人将要吃鲁国的麦子（将伐鲁），但在臣看来，齐人的这个愿望恐怕不能实现了。齐君这个人说话苟且，只顾眼前，毫无远虑，臧文仲有过这样的话：‘人民之主若苟且，很快就会遭遇死亡。（民主偷，必死。）’所以臣认为齐人恐怕不能实现愿望了。”果然，在第二年的春季，齐懿公就下达了出兵日期，准备讨伐鲁国，但不久，这位反复无常的国君就生病了。来为他看病的医生不知道是有预见能力还是确实是在指他的病情，摇着头说道：“等不到这个秋天，恐怕就要死去了。”鲁国这边，鲁文公听闻齐国的情况，于是举行一场占卜仪式，卜问说：“希望等不到发兵的日期就死！”鲁文公希望借助神灵的力量诅咒齐懿公赶快死，好免去鲁国将要发生的战乱。在这场占卜仪式上，叔仲惠伯负责“令龟（也叫‘命龟’）”，即将所卜之事以专门的用语（称为“命龟之辞”）致告龟甲。接着一个叫楚丘的卜人占之，看到龟甲上显示的卜兆，他吃了一惊，说道：“齐侯等不到出兵的日期就死，不是因为疾病，但是君也听不到齐侯死去的消息了，而令龟的人（叔仲惠伯）也将遭遇灾殃。（‘齐侯不及期，非疾也。君亦不闻。令龟有咎。’）”他一句话透露出了三个信息：齐侯之死不是因为疾病、鲁文公先于齐侯而死、叔仲惠伯将死于祸难。果然，不久，二月二十三丁丑日，鲁文公薨于台榭的下面（“薨于台下”），终究没有听到齐懿公死去的消息。
鲁文公薨于台下，具体原因不明，而齐侯不久也将归西，则是死于祸乱：又回到周内史叔服对着哈雷彗星发出的那句预言：“不出七年，宋、齐、晋之君皆将死乱”，按照预言顺序，现在该轮到齐懿公应验了。且说齐懿公还在当公子的时候，曾与邴歜的父亲邴原争夺田地，结果没有得胜，于是怀恨在心，等到即位之后，便把邴原的尸体挖出来而砍去其足，以此泄愤。齐懿公辱邴原之尸，却又让他的儿子邴歜担任自己的车夫，这个无道之君还做了另一件荒唐事，强占了大臣阎职的妻子，并且让这个被戴了绿帽的大夫担任自己的骖乘。让与自己有辱父之仇的人担任车夫，又让与自己有夺妻之恨的人作为陪乘，这个齐懿公也是够任性的，就像一个人故意将自己与一匹狼、一只虎关在一个笼子里一样，终有一天会为自己招致祸患的。
这年五月，齐懿公到申池游玩。随行的邴歜和阎职在池中洗澡，突然邴歜用马鞭打了阎职一下。阎职莫名其妙被打，很生气，于是责问对方，邴歜笑着说：“别人夺了你的妻子你都不生气，现在打你一下又有何妨呢？”阎职听完，也冷笑着说：“比起那个父亲的尸体被人砍了脚而又不敢有怨言的人如何？”两人互揭疮疤，心中的怨恨都被激发出来了，于是两人合谋，准备杀死那个让他们经受如此痛苦的仇人齐懿公以泄愤。两人乘着与齐懿公一同在竹林中游玩的时候，在车上杀死了懿公，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在竹林中就离开了。两人弑君后，还大摇大摆地回去，在宗庙里祭祀，等到喝完酒摆好酒爵后才出走（舍爵而行），显得十分从容。这两人走得这么潇洒，一点都不担心被人讨伐，这是因为国人都恨透了齐懿公，他们两人只是做了别人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而已，所以在弑完君后才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齐懿公被弑后，齐人立了他的哥哥，就是那个轻蔑地称齐懿公为“夫己氏”的公子元为君，是为齐惠公。
齐惠公即位后，齐鲁关系缓和，齐国派人参加了六月鲁文公的葬礼，于是在秋季，东门襄仲和叔孙庄叔前往齐国，祝贺齐惠公即位，并且拜谢齐国派人来参加文公的葬礼。这次襄仲前来齐国，还带有另一个目的。且说鲁文公有两个妃子，长妃是齐女姜氏，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恶，一个叫视；次妃叫敬嬴，很受鲁文公的宠爱，她也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俀，一个叫叔肸。这个俀在诸公子中年纪最长，敬嬴私下结交执政的东门襄仲，把俀托付给他，于是襄仲便打算立公子俀为君。鲁国的另一个卿大夫叔仲惠伯不同意东门襄仲废嫡立庶，于是襄仲在前往齐国祝贺惠公即位的时候，便乘机向齐侯请求同意废齐人所生的嫡子而立庶子俀为君。齐惠公新立，想要亲近鲁国，于是同意了执政襄仲的请求。
这年十月，在齐国的默许下，东门襄仲杀了齐之外孙恶和视，接着又准备除掉反对他的叔仲惠伯，于是假借“嗣君”子恶的命令召见惠伯，想乘机杀之。叔仲惠伯的家宰公冉务人劝阻他的主人，说道：“请不要进宫，进去一定会死！”但叔仲惠伯说道：“死于君命是可以的。”公冉务人于是谏道：“如果真的是君命，那么为之而死当然是可以的；但如果是假君命呢，为什么还要听从？”但惠伯还是不肯听劝，执意进宫，最终果然被杀，尸体被埋在了马粪之中。叔仲惠伯被杀，这正应验了卜楚丘所说的“令龟有咎”。惠伯死后，家宰公冉务人保护着主人的妻儿逃往蔡国，不久鲁国又恢复了叔仲氏的地位，这个家族才得以传承。
东门襄仲杀了恶和视后，立敬嬴之子俀为君，是为鲁宣公；而鲁文公的夫人、恶和视的母亲姜氏则被赶回了娘家齐国，从此不再回来，因为她被赶出鲁国，所以史称她为“出姜”。这位出姜将要离开的时候，哭着经过集市，说道：“天哪！仲这个人无道，杀了嫡子而立庶子！”集市上的人哀怜她的不幸，也跟着哭泣，鲁人因此称这个可怜的女人为“哀姜”。鲁宣公的即位有着齐国背后的支持，于是在即位后，便努力讨好齐国，甚至不惜在服丧期间婚娶：宣公元年的周历正月，东门襄仲到齐国为新即位的鲁宣公迎娶齐女，三月，这位鲁卿带着新妇姜氏回到鲁国。夏季，季文子前往齐国，向齐侯进献财物以“请会”——篡位者名不正言不顺，害怕被人讨伐，因此需要被其他国家承认为国君，而被承认为国君的方式就是与其他诸侯会面，以此来确立自己的地位，“请会”请的就是被他国承认为国君的资格。不久，鲁宣公就与齐惠公在齐国的平州会面，完成所请之“会”，以此确定了自己的君位。接着，东门襄仲前往齐国，拜谢齐人的成全。不久，六月，齐国派人接收了济西之田，这是鲁国为了答谢齐国帮助宣公确立君位而送给齐国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