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九,清晨,一抹白光才从江水的东岸浮现,叙州府衙的侧门就已然微微开启,孙传庭未着官袍,一身素衣步出朱门,身旁跟着几位亲卫;他愈发精瘦黝黑了,眼袋隐隐有些重,只是眸子里却不时闪过沉思和精光,很有些锋利。
今日天阴,数天来的好天气似乎已然远走,冬季的湿冷扑面而来,一行人却似乎毫无察觉,只是径自往城南而去;方才步出府衙,青石板街道的两旁,白幡随处可见,街坊中也有哭声不时传来。
孙传庭闻声脚下一顿,连同青壮在内,今次损失的百姓兵丁,怕是上千,背后是上千个人家,这是自己的失职罢但大义所在,牺牲损伤在所难免,他微微闭眼,旋即又睁开,眼中闪出一抹坚定,又向前而去。
“是孙大人!”
“谢大人,活命之恩!”
“孙大人大恩大德!”
不知是早市的商铺还是哪家的家人,竟然认出了府城的父母官,纷纷跪下叩首不止,在他们心中,进士出身的大老爷本是星宿下凡,居然愿意与全城同生共死,实在是莫大的恩典。
孙传庭闻声,脚下又是一顿,却是没有回头,只径自走去,挥了挥手,随行的士卒胸膛却是更挺了;不是自己救得阖城百姓,是在城上奋力杀敌的兵丁、青壮,以及驰援而来的将士们,以及支持守城的百姓自己
还有陈叔、李守备孙传庭吐了一口气,脚下愈发加快,向南而去。
及至南门,数日的血腥、恶臭气味已经淡了不少。
在官府衙役的安排下,城内青壮和百姓,大清早已经在开始清扫战场了,战殁官军的遗体都已经被家人领走,虽说如今已是冬季,但若是任由城上城下的污秽、叛军尸体等物腐烂,疫病也是难免,必须得赶紧清理。
出门再往南走半个时辰,不过数里,便可看到大明的日月旗在轻风中飘扬,京营等将士驻扎的营帐便要到了;举目望去,层层叠叠的营帐之前,堆着一个小山包一般的京观。
近前看,两千余夷人的头颅,或是双眼圆睁、或是大惊失色、或是狰狞的堆叠着,为了防止腐烂疫病,还撒上了石灰粉,甚是令人可怖和反胃;但随同知府的一行人只是看了一眼,颇有些视若无睹的阵势,数人眼神中还隐隐有些快意。
孙传庭也只是微微一瞥,便举步至辕门,待值守的卫士通报后,便进入营帐,他此时面上依旧有些疑惑,虽说大明有文贵武贱的流俗,但自己没有督抚军镇的职衔,品级也未见得比那京营武臣高多少,为何要请他来军议呢?
按照朝廷的惯例,地方府州县等文官,除了要依例提供客军的粮草之外,若想使唤这些个军兵,还得上书巡抚才是,今日的军议实在古怪。
“孙大人,末将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耳边响起的粗豪声音将孙传庭唤醒,他不禁抬头看去,眼前是两位武将抱拳行礼,领头的是一位豹眼虬髯的大汉,想必就是京营武臣黄得功了,而落后半步的应该就是秦良玉之弟秦民屏了。
孙传庭赶忙拱手回礼,口中说道:“两位将军客气,今日城中尽是缟衣,故学生一身素服而来,还请两位见谅。”
不待回应,孙传庭又直视对方,恳切道:“两位将军满腔忠义,不辞危苦,救叙州府阖城百姓于危难之际,还请受学生一礼!”说罢,郑重行礼。
黄得功和秦民屏相视一眼,也是郑重回礼:“职责所在,怎么当得起大人夸赞。”两人眼中闪过一抹惊异之色,眼前这文官不仅力保城池不失,还能亲自上阵杀敌,面对自己等武将也无一丝趾高气扬,果然与众不同。
黄得功更是暗中点头,果然是被简在帝心的人物,还是此般年轻,今次又立有大功,今后怕不止是辽东熊经略的前程了;他虽是粗豪,但心中却不乏盘算,今后得好生交好这文官才是
心有所想,及至进到大帐之内,京营武臣方才抬头,看了一眼有面有疑色的文官,出声道:“如今永宁叛军大部逾万五千,仍在成都城下,威逼川中重镇,不知孙大人可有方略?”
一来大明的军事习惯于由文官执掌方略筹划,这孙传庭已经是附近品秩最高的文官了,二来从亲眼所见的战阵来看,这叙州知府也是个知晓兵事的,或许可以与之商议
当然更关键的是,出京之前,天子就已然说过,遇事若有不决,可以问计于朱燮元、孙传庭二人,这可是被金口玉言点名的人物,他黄得功自是不敢怠慢,赶紧请来营中商议。
孙传庭将目光从摆放在案上的盒子上收了回来,盒子里是一枚硝制的头颅,想必便是那贼酋之子奢寅的首级罢,这些叛贼!他咬了咬牙关,一抹狠厉一闪而过。
“学生请将军分兵,扼守叙州、泸州两地!”既然问计于自己,孙传庭也当仁不让,连月来的思考和战事,结合原先的兵法兵书,已然让他对于军兵有了自己的理解。
“那成都不救了吗?”黄得功闻言不禁蹙眉,粗声问道;这成都若是有失,便是全天下也要剧震了,无人担得起见死不救的物议和罪责。
“秦将军,若是学生料想不差,想必石柱兵应当分兵一路,驰援成都了罢?”
“是,孙大人所料不差。”头发有些斑白的秦民屏微微点头,不由深深看了眼前的文官一眼,又道:“家姐领军驰援成都,家兄坐镇重庆府。”
“黄将军,”孙传庭闻言点点头,声音冷肃:“阻其归路,断其联系,作势攻永宁,奢氏无论是否回师,都已成瓮中之鳖,主动权尽在我手!”
叙州一败,成都又迟迟未克,叛军气势已沮,只要掐住其联结云南、贵州的去路,便可威慑西南其余土司不敢轻举妄动,让那奢崇明成为孤立无援的瓮中之鳖!
至于成都和左近的其他城池,已然是无力、也来不及救援,这六千来军马,还有近两千的降军,骤然驰援野战,若是败了,那川中已然转好的局面,便又会崩坏!
“学生在川中日子稍微久些,那安效良父子、水西的安邦彦等土司,可不是易于之辈!黄将军麾下京营精锐,可能与两万叛军野战?”孙传庭见黄得功还在犹豫,不由提高声音道。
慈不掌兵!若是成都有失,那也是弃车保帅之举,只要西南大局不乱,便于朝廷有利至于百姓,战场如何无死伤,便是需要让自己去死,那也是责无旁贷!经过战场的血腥磨炼,孙传庭的心肠变得愈发理性而坚硬。
黄得功点点头,终是同意了这个方略,毕竟此次面对的可是近两万叛军,而且对方想必有了应对,确实不能冒险眼前的文官,不在乎名声,不在乎性命,实在是有些心狠呐。
只是那新丧子的奢崇明又会如何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