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日,宜动土。
铅云厚重,西市大街的上空似乎随时有阵雨要落下,街道上满是密密麻麻的人群,但气氛却是沉凝,高声喧闹招呼的人也极少,偶尔的窃窃私语也被十字大街中间的凄厉哭声所掩盖。
“肃静”
随着临时搭的台子上一位青袍官员的喝声,台下的衙役和五城兵马司的军丁赶忙上前,将一个个衣衫布着血污的妇人、小孩的嘴给堵上,一时间,场中只有闷响声和台上的宣告声传来。
“经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法司会审,山西商人范家等八户,通奴之事确凿,又其家族牵连颇深,本应诛三族,然天子有好生之德,谕旨仅将其族中成年男子,并亲自参与通奴事者三百余人斩首,余众妇孺等五百余,流放,今日行刑”
咚咚咚
那些匍匐于地的犯妇本以为必死,现今却是能侥幸得生,虽说那流放辛苦非常,又有疫病,之后的生活也难免没有了着落,但终归是活了下来,不管心中是否感恩,但都被身旁的衙役兵丁按住,叩头谢恩。
而那些或奋力纠缠,或心死如灰的成年男子,也猛然安静了下来,大都将头垂下,双肩垮塌,似乎认命了,毕竟犯下这等罪过,只怕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今天没有日头,青袍官员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便也不等吏员回禀,直接扬声道;毕竟选在五月行刑,也没有挑什么阳气最重的天气,明摆着就是为了立威,也就不用计较那些了。
“是”台下的吏员闻声,赶忙拱手应是,又向着那带着面罩,密密麻麻的立在十字街中的刽子手猛地一挥手。
刽子手们也不迟疑,待身侧的兵丁将犯人的头用力压住,双手紧握鬼头刀,或快或慢的重重挥下,一时间,三百余人头滚落,如柱的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或是石板或是泥土的街道上,满眼暗红。
“呕”
“啊”
与前些日子的十几人不同,这可是数百人头落地,光是为了凑齐刽子手,就把整个京城,乃至北直隶的相关人等抽调一空,十字大街一片偌大的区域,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脑门,别说是围观的百姓,便是那刽子手,面罩之下,也大多面色有些发白,喉结也是不自觉的耸动起来。
而那些犯人家属和围观百姓,不少人已经是昏厥过去,或是直接当场狂吐不止,而那些闲汉,或是读书人,前些日子还能点评几句,说什么于理不合,或是要彰显些风骨,今次却大都是面色发白,张大着嘴巴,止不住的急促呼吸。
轰隆
厚厚的云层中,传来一阵闷雷,俄而划过一道电光,将在场的成千上万人的脸庞,映得惨白。
确是要下雨了。
京城的暴雨是在未时如瓢泼一般,倾盆而下的,将城中的燥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冲刷,雨水也将国子监中的古槐洗的有些鲜嫩,园子里也漫溢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似乎也将近日来的浮躁洗去。
国子监在京城的东北,安定门以南,东直门以西,与孔庙相对,位于成贤街上,始建于蒙元至元二十四年,大明朝时期行双京制,在南京和北京都设有国子监,于是京城国子监又被称为“北监”。
其为是大明朝廷设立的最高学府太学,也是管理天下学舍的衙门,坐北朝南,为三进院落,占地逾四十亩。
但今日,偌大的国子监中人影稀少,仔细看去,便会知晓,数百名士子,身着儒袍,都汇聚于园中第二进的大门太学门处,门廊、屋檐不算小,但汇聚如此多之人,也是力有不逮,不少士子身上都已经淋湿,但却无人在意,只紧紧的盯着居中的祭酒,凝神听着那位掌管国子监的从四品文官的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
“率性堂中有有各部衙行走经历者,可直接报名供户部选任,为各地行税课司大使;其余诸生须经户部出题考核,”顿了一顿,那红袍官员方才又接着说道:“该大使为户部直派,正八品秩。”
哗
见自己说完,四周的士子不由发出一阵喧闹,全无半点读书人养气的矜持祭酒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不到五十,保养的极好,身量不高,又是南直隶那等地方的书香门第出身,一缕长须,颇有些儒雅风范。
但多多少少作为东林中人,又是出身于那江南商贾遍地,他对征税之事,实难谈得上有什么好感,只是天子威望日重,眼前又是杀得人头滚滚,即便他自诩文人风骨,也不敢出言规劝。
只在心中隐隐对自己说道,毕竟这税课司出自户部,而其选官又是从太学中所选,与神宗皇帝那出自内廷的矿税,和以那武人、內监为主的税监,大有不同,但心中依旧难免不悦。
而今天宣读的这不文不白的章程,更是让他心头勃然大怒,联想到午时的人头滚滚,这是**裸的恩威并施,要天下士林就范但身为祭酒,本来就应该秉承天子的心意,何况这等事,自己又如何能出言反对
进士三年一举,每科不过三百余人,而这天下读书人喝止万千,光这国子监中便有数百不止;国朝的规矩,除了太祖那会,其余年景,这官职大多只能授予进士,即便身为举人要想入流为官,也是千难万难,何况是如这国子监中的秀才一般的读书人天子此举,打着祖制的旗号,行的却是收买大多数天下读书人心的勾当
愈想心中愈是愤懑不已,祭酒也不再交代余下来的报名事宜,扫视了全场一番,方才肃然说道:“尔等自行考虑罢。”说完,便一撩衣袍,往园子深处而去,也不管那淅沥的雨水将乌纱、官袍打湿,倒是下吏见机的快,赶紧上前几步,将油纸伞撑开。
“送吴祭酒”一众士子却是大多对官员的情绪未曾察觉,只是略显兴奋的面面相觑一眼,便恭声拱手,行礼相送,眼见祭酒走远,便纷纷围着司业、或是监丞,或是询问,或是直接报名,一时间好不热闹。
而在人群几丈外的地方,一位士子依旧直立,他二十出头,身量不高,但是隐隐有一股公子气度,眼中若有所思,身旁的同伴眼睛盯着那人群,不由发酸道:“沈廷扬,你看看这些率性堂中的诸人,前些日子,还说什么不与民争利,现今却是比谁都急切”
“啊,”那被唤做沈廷扬的方才回过神来,温和一笑道:“率性堂本就是六堂之首,又多在部中行走,此时优先,也是应有之意。”他肤色白皙,虽是遇到这等决定未来出路的大事,也是不疾不徐。
那同伴撇撇嘴,倒是已经习惯这个富家公子的做派,好在这公子虽是文章不著,待人接物却是妥帖,无甚傲气,经济事务懂得又多,平日里人缘倒是很不坏,何况他也知道其说的在理,这率性堂、诚心堂、崇至堂、修道堂、正义堂、广业堂,六堂,都是要年年考核,方才能晋级的,也只能肚中发酸了。
“沈廷扬,你要去报名吗”
同伴心中主意已定,这国子监生听着好听,每月还有银饷领,但大多是秀才,又是二十、三十的年纪,若是能中进士,早就中了,若是不中进士,那如何为官这十年寒窗又能换回些什么自己是肯定要去的,只是不知这家中殷实,甚至算得上豪商的沈廷扬会不会去呢
“去的,”沈廷扬微微点头,展颜一笑道;这天子年纪轻轻,却是恩威并施有些手腕,看似离经叛道,却又让人挑不出错来,有意思呐,如此说来,自家几代人梦寐以求的愿景,莫不是有希望了
而这税课司大使,便是自己的进身之阶本就对这八股文章不擅长,也不甚感兴趣的沈公子,突然焕发出久违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