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城县以南,沿着运河船行千五百余里,便是富庶闻名于天下的苏州府城了,即便诗中说道天涯共此时,但千里之外的人间炼狱,仍旧全然影响不到这处人间天堂。
五月底的府城,虽是已经入夜,仍旧是一片灯火点点的架势,城内河道纵横,在灯火的漫射下,波光粼粼,趁着日头落下,暑意稍减,街坊中、桥面上人流如织,满街都是吴语软侬,好不热闹。
在城中最繁华的观前街以南,过了北仓桥往东,越过节次鳞比的苏州织造署,便是一片更大的织坊,不过规制大小各异,如今已是下值的时辰,织坊中仍旧星星点点,与官造的衙门很是不同。
再往东走不多了多远,过了香火鼎盛的三贤祠,便可见一座座规制严整、很是气派的宅院,一看就不是普通百姓的居所,实际也是如此,因为此处离织坊和织造局近,是城中织坊大户们偏爱居住的所在。
靠着西头,有一座簇新的宅子,朱红的匾额上写着鎏金的“潘”字,很是有些不合规矩,不过这已不是国朝初年,又是苏州这等金山银海的地界儿,倒是没有官府的去找麻烦了。
但凡就在苏州待得时日不断,或是在织坊讨生活的,对于这宅子的主人潘大自然是听闻过;潘大不是他的本名,其本是一青皮无赖出身,但因久在织场,排面吃的开,又在万历年那次抗税风波中更是一跃而起。
虽惯于媚上欺下,但近年来不知怎的,巴结上了大人物,于是便传奇一般成为本地的行首之一,大家伙儿才尊称他一声何大。
这些年,经过他的手段,当年那个敢于出头殴打税吏的青皮汉子,现在也有了自己的织场,手底下也有织机几百台,织工过千,虽然在苏州城不算最多,但是因为他行首的地位,大家伙还是以他为首。
正堂中,灌了了一口上好的龙井,潘大目光阴沉,复建税课司的的旨意,已经下到苏州府了,又有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穷酸,去应征那劳什子税吏,更有传言,税课司要详查各处缴税、产出等细物。
一台织机一年课税一两,实话实说,这苏州织物畅销天下,相较于产出这银子并不多,但是即便再少,也是自己的口袋中的银子呀啊,更何况早先大家伙儿和官府的老爷、“熟人们”你好我好,省下多少银子现今就要平白交出去
更何况,潘大并不满足于眼前的“江湖”地位,在大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当官,或是与当官的拉上关系,才算得上褪去泥腿子的本色,出人头地。
而想着刚刚给他传话的人的身份,那可是苏州府中那拔尖官员家的下人,他更是觉得这次是个好机会,不能错过眼神中浮起一丝狠厉,心头主意已定。
看着在厅里的几个行首,潘大拱手道:“王大、刘大,如今暴税虐民,我等平头百姓也只能受着了,但是这个工钱可是得往下调一调,否则这场子就经营不下去了。”
另外两位行首闻言一愣,本以为这入夜相聚,这一向桀骜的潘大会召集大家伙儿去那官府说到说到,哪曾想竟是这一出
不过,现在再降点工钱,恐怕做工的会不干啊,只怕会闹起来呐;看着两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潘大也没有过多解释,他相信两人一定会照做的,毕竟如果真的要损失,必然是让做工的损失更好啦,死道友不死贫道嘛,就算是闹出乱子,对他们也不过是损失几日的进项罢了。
“潘大,”其中一个中年员外模样的沉吟片刻,缓声说道:“当今天子年少气盛,若是闹出事来,只怕不好收场”他的面色犹疑,毕竟家大业大,可不如当年那般敢于冒险了。
他们都是经历过万历皇爷年间的“大事”的,杀了税吏,抢了税银,在天下士人的声援下,居然只是责罚了几个织工了事,但今时可同往日
“就算闹出事来,与我等何干”眼前两位也是人精,潘大目视对方,挑明道:“凤阳府的流民北上,在那穷乡僻壤的山东,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哪里还顾得上这苏州府”
下首两人闻言不由点头,相视一眼,又是那中年员外起身抱拳:“潘大,得了好处,可得分润一二才是。”另一人也是微微点头。
潘大微微一滞,终是点点头,两人也是不多耽搁,起身告辞;待两人走后,潘大又安排亲信下人道:“你们这几天去各个织场走动走动,毕竟现在的税,读书的老爷们可是说不该加的,都是那些税吏们贪墨了。”
“还有,让城外的几人也赶紧进城来,要动刀子了”也不管他们明不明白,潘大直声吩咐完,便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自己可比万历年间那帮人聪明,不仅要和官家搭上线,还要保护好自己,把自己藏起来,潘大得意的想着。
今晚的苏州城星星点点的灯火下,似乎趁夜晚走动的人更多了。
三日后的六月正朔,苏州府城织场一万余民织工暴动,他们冲击了刚刚成立的苏州府课税司衙门,还有几人趁乱打死官吏,抢夺税银,等到姗姗来迟的官兵到来,维持秩序的时候,那几个行凶之人,人已是不见。
在府尊的带领下,衙役们只是护住了课税司,府尊亲自劝说织工,晚间方才散去,而后苏州读书人多数称赞织工为义民,有功名的纷纷给知府求情,希望官府不要追究,并请免掉税吏。
整个苏州府都觉得事情大抵就这样了,还是如万历年那样不了了之,消息在大明的腹心不胫而走。
“魏国公十数万流民竟是北上,苏州府乱民四起,我等是否要发兵”南京大营节堂中,一校尉脚步匆匆而入,面色惊惶,向上首的抱拳禀告道。
“哪里来的疯话,竟要乱传”一身戎装的徐文爵瞥了一眼行礼的军将,他倒是比之前清瘦了一些,脸色也黑了一点,这些日子来营中巡视的次数多了不少,还去了一趟苏州。
苏州民乱的消息他自然已经知道,但那又如何了复建税课司,不仅是那些织户不满,手中的有着生意无算的官员只怕也是乐见其成,再者说,难道自家手中就没有生意吗
见校尉还要继续说,他凝眉打断道:“流民赈灾,是巡抚该操心的民政;各地可有移文过来求援苏州乱民,可有兵部的调令”斥退了麾下,徐文爵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一点。
刘天锡等人身死族散,自己与他的书信不知道皇帝是否拿到了,又加去岁那祸及子孙的“推恩令”,还有这就在眼前的税课司,这些天自己实在是食不知味。
越来越出格的皇帝,竟然要复建税课司,怕是要让皇帝吃些苦头才是但一定要把自己摘干净,一念及此,徐文爵对外吩咐道:“来人,移文南京兵部,询问是否要出兵山东、苏州。”
他的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只怕现在南京六部的几位也应该收到了消息才是。
却如徐文爵所料,仅比他麾下的亲兵回禀晚一日,苏州知府便将实情上报南京六部,事关重大,众臣不敢决断,南京户部尚书汪应蛟赶忙将奏章上奏到了京城通政司,据实以报,并谏言皇帝,是否缓行复建税课司。
一时间,南直隶的科道官员也似乎是嗅到血腥的狼,闻风而动,可以预料驿马穿梭不断之下,京城的皇帝案头,必将堆满了缓行税课司的奏章,闻风而动的天下读书人,似乎都在云集响应,一如神宗时模样。
而几乎就在南直隶闹出乱子的同一日,山东的流民竟然一路向东,将那漕运阻塞,引得嘉祥、巨野两县的卫所赶忙在县令的催促下出兵,却不料在半路遭遇乱民的伏击。
本就只数百衙役、卫所军兵,死伤无算,余者也是四散而逃,恰好城中教匪四起,里应外合之下,夺了两处县城,又转而占了漕运上的夏集,这一下,连济宁州城中的官兵也不敢轻动了。
天下乱起,一时间,素有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京城,投向那静默的紫禁城,等待着火山口上的皇帝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