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出来!”
平稳的语调,冰冷的声音。
远处,隐约可见一抹深蓝色衣角,躲在倒塌的房屋后面。
半响,那抹身影,从角落站出来。
手拿相机,前面挂着牌子,是个记者。
年龄莫约三十岁,暴露在视线中,被发现后,也没有紧张慌乱之色,眼睛炯炯有神,抬眼迎上夜千筱的视线,不卑不亢。
“这是我的义务。”
认真的看着夜千筱,他的话语沉稳平缓,毫无退缩痕迹。
他是记者。
拍到照片,记录事实,然后公布出来。
没有什么不对的。
打心里讲,他确实不相信,这几个大头兵,会直接冲到他面前来,蛮横的将他手里的照片删除。
“呵。”
垂眸,夜千筱低低地笑了。
抓住女人衣领的力道微松,夜千筱直接将人往地上一丢,轻轻拍了拍手,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稍高的地方俯视着下方的记者。
“你的义务就是,跟狗仔队一样,偷偷摸摸,断章取义?”
咬字清晰,夜千筱话语干脆,却字字夹着寒意。
“军人欺负百姓,我看错了?”脸色微微发白,记者质疑,眼神锐利,讥讽道,“没猜错的话,你也是军人吧?别人说几句话,你们就动手动脚的,把人揍成这样……也是搞笑,我们国家,竟然培养出你们这种东西!”
字字珠玑,冠冕堂皇,讽刺十足。
身为普通人,如此狠揍他人,都会受到法律制裁,更何况他们这些当兵的?
部队的制度,更为严谨!
微顿,夜千筱扬唇。
得!
碰到个有胆子的。
只是可惜了,她平生最不喜的,就是跟自己观念不同的记者了。
一支笔,掌管着新闻世界,引导着大部分的思想,几句话便能改变原有的事实,有心者完全可捏造出完全虚构的世界。
信息膨胀的时代,谁会去探究新闻的真与假?
因政治,因局势,因关注……
这残酷的世界,需要隐瞒下来的真实,可不在少数。
“你说什么!”
身侧,狄海猛地窜出来,暴跳如雷的指着记者。
记者笑着,抬起相机。
“咔擦。”
狄海趾高气扬的模样,被他以很好的角度记录下来。
唇畔冷笑加深,夜千筱将狄海抬高的手按下去,继而朝他道,“让他们继续挖掘,救人要紧。”
“可……”
“嗯?”
声调微微上扬,丝丝疑惑,打断了狄海的不甘。
“啊呀,知道了。”
烦躁的摆手,狄海往后面退,开始安抚那些军人的心情,然后组织起来继续分工挖掘。
周围,好些个心急如焚的家长,在犹豫过后,还是将自家儿女放在重心,撸袖子去帮军人的忙。
“妞儿,要帮忙吗?”
先前怒斥家长的男人,看清楚局势,往夜千筱这边走过来,豪迈的询问道。
说话间,他将袖子挽起来,一副做好准备干架的模样。
微微眯起双眼,夜千筱被他逗乐了。
好嘛!
这么多年,冲动鲁莽只会动手解决问题的性子,一点儿都没变!
“诶诶,你笑什么,”男人搞不懂她的心思,连忙催促道,“再不动手他就跑了!”
抬眼,往先前记者站的地方看去,果然,对方已经转过身,步伐匆匆,正准备快速离开。
“你干得赢他吗?”
偏过头,夜千筱挑眉,漫不经心的问了句。
“废话!”
重重的接下她的话,男人露出结实的手臂,没好气道,“就他那娘娘腔模样,能受得住我一拳就不错了。”
“老兄,”用手背拍拍他的胸膛,夜千筱笑道,“那麻烦你,把他拎过来。”
“得嘞!”
一口应下。
下一刻,男人便纵身一跃,直接往下面滑了过去。
与此同时——
不远处,那记者似乎发现异样,匆匆往后面看了眼,见着往这边追来的男人,立即转过身快速跑起来。
一个跑,一个追。
这画面就跟儿时游戏般,夜千筱眯着眼,带着笑意看着这幕。
那个男人,叫昌鲲。
比凌珺大两岁,从小就是青山街的小混混,很多家长眼里的“坏孩子”,都是让自家孩子绕着他走的。
但,他跟凌珺合得来。
性格豪爽,重情义,讲义气,性格有些冲动,遇到问题喜欢用拳头解决,可心肠还是好的。
最起码,比所谓知识分子,更要讲理。
就如,现在。
“你……”
被扔到地上的女人,在被自己老公扶起来后,颤抖的抬手指着夜千筱,浑身皆是怨气和憎恨。
手握着拳,夜千筱动了动手腕,笑着看她,“还想挨打?”
怒火乍起,女人不甘心的想挥开老公,可却被紧紧攥住。
“够了!孩子重要,还是你出口气重要!”
没好气地冲着她喊着,男人显然也气得不轻,揪住手臂的力量极大,连衣角都被他捏的变形。
女主一愣,顿住动作。
看着自己老公,她眼底盛满惊讶,转而化作愤怒、不满,
转而化作愤怒、不满,种种情绪过后,又化作难言的悲凉。
“啊啊啊……”
女人呜呜啊啊的,趴在男人的身上,崩溃的哭出声。
听了整个上午的哭喊,如今又是呜呜呜的哭泣,夜千筱着实有些烦躁,可也没有出言去制止。
对女人的行为,她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出了事,会慌乱、着急、失措,是理所应当的,可责怪他人、责怪自己,又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让问题更麻烦。
男人谨慎地看了夜千筱几眼,旋即便拉着女人,直接往上面走。
有点儿眼力劲的人,都看得出来,夜千筱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她身上有股狠劲。
非同寻常。
果决、危险、狠辣。
普通人,可没胆子招惹。
……
不到五分钟。
昌鲲就拎着那个记者出现了。
他的手法简单粗暴,揪住对方的衣领,直接往这边拖,原本还算干净的衣服上,滚满了泥泞尘土,狼狈不堪,记者那张脸因愤怒而扭曲,难看至极。
恐怕,他一辈子,都没受到过这般待遇。
“妈的!你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信不信我回去告你们!”
怀着屈辱和恼怒的心情,记者怒吼着,全无先前的那般镇定模样,只剩下慌乱与狼狈。
秀才遇上兵!
任何在幕后工作、靠脑子生存的人,面对这种蛮不讲理的暴力行为,都会毫无办法。
就像其他人,在面对舆论等软暴力时,也毫无他法。
一个精神攻击,一个身体攻击,一旦正面碰上,铁定是身体攻击占领先位置。
所以,刚才还有理有据、镇定自若的记者,对这种实际的暴力行为,还真的没有应对措施。
直接将人拖到跟前,昌鲲把人往夜千筱脚下一丢,抬脚便踩在记者的胸口。
俯身,凶神恶煞,他威胁道,“等你能活着走出去,到时候随便告,反正你今天要是不老老实实的,老子肯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生活在优渥家庭,事业一帆风顺,男人哪见过这般对待。
可,他纵然气得半死,也无可奈何。
面对昌鲲,他便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拼了命也无法动对方一根手指头。
“给。”
昌鲲扯下他的相机,丢给了夜千筱。
“谢了。”
朝他点了点头,夜千筱掂了掂相机,从中调出里面的照片,一一删除后,顿了顿,又将其格式化,转而再次看向倒在地上的昌鲲。
“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青筋暴露,记者欲要站起身,可踩在胸前的脚微微用力,他便重重地跌回去。
“做什么?”
轻悠悠地反问,夜千筱嘴角勾笑,相机在手里抛来抛去。
记者微愣,瞧着她的动作,猛地意识到什么,眼睛突地睁大,犹如铜铃。
下一刻——
“砰!”
一声猛烈的响声。
相机擦着他的头皮而过,狠狠砸在耳边的石头上,声音之大震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顿时,相机,四分五裂。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就连昌鲲,都冷不防惊了惊,看着夜千筱的眼神,莫名地有几分欣赏。
就喜欢这种做事干脆、爽快的!
那些磨磨唧唧的娘们,他看着就烦躁,难得见到夜千筱这般英姿飒爽的。
这也是他为何会出手相助的原因。
不过……
那相机,看起来挺贵的,不知值多少钱。
要赔,还真为难。
“你!”
心血被毁,记者纵然处于弱势,也掩饰不住浑身暴怒,咬着牙,恶狠狠地瞪着夜千筱。
“我什么?”
轻轻一笑,夜千筱在他身边蹲下身,缓缓伸出手,越过他的头,伸向他脖子上挂的记者牌。
抓住牌子,稍稍用力,便将其扯下来。
“妈的!你们这种行为,是犯法的!”
见她没有慌张,反而扯记者牌,记者暴怒,瞪着她,眼珠子险些没瞪出来。
“犯什么法,我可在帮你。”
扫了眼记者牌,看清他的名字和报社,夜千筱捏住牌子一角,朝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
帮他?!
揍他一顿,毁了相机,好意思说帮他?
“抗震救灾,该传达给大众的,应该是正能量,越感人越好……你是想写负面报道吧?”将记者牌丢到他脸上,夜千筱慢悠悠的开口,“你要知道,这件事的宣扬,这个国家绝不会允许。而你,我想你递交稿子的第二天,你就该失业了。”
夜千筱的语调很慢。
所以,记者也没错过她任何一个字。
偏着头,看向身侧的女人。
神色淡定自若,说出这话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就跟刚刚揍人似的,力道那么狠,却从头到尾都一脸平静。
垂眸看他时,眸中流露几分嘲讽,居高临下的俯视,强大的威慑力和压迫力,迎面撞击下来,令自己觉得低人一等。
作为记者,他也算阅人无数,看人有些经验。
这下,他几乎可以确定……
自己踢到铁板了!
“你说呢?”
看着愣住的记者,夜千筱轻轻扬眉,不经意般问道。
道。
猛地,回过神!
过于紧张,记者眼眸微动,咽了咽口水。
先前没意识到,只想着有消息可爆,能让自己从这个行业脱颖而出。
眼下——
正如她所说,这则新闻爆出去,或许会引来不利的影响。
他不会一味的渲染军方的部队,可这件事,本来就值得议论。
打人对吗?不对。
母亲对吗?也不对。
他了解舆论,也了解国民,肯定会有诸多圣母心的帮母亲说话,以此来讽刺军人、部队,甚至国家。
军人的负面消息,军方肯定很看重,若真的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不用说他,就连报社都有可能遭殃。
想到这,记者倒是懵了。
这次,难不成就真的,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那他的相机,这一顿打……
白费了!
他不甘心!
“你让开。”
等了会儿,不见反应,夜千筱摆摆手,让昌鲲到一边去。
“成。”
看着那记者心烦,昌鲲也不迟疑,直接退开了。
胸前的压力消失,记者虽然不明所以,但着实松了口气。
但——
下一刻,夜千筱的手肘砸到他的胸口,力道之重,差点儿没将让记者两眼抹黑,直接昏倒过去。
“你想……啊!”
狠狠咬着牙,记者怒视着夜千筱。
话未说完,夜千筱俯身,手指锁住他的喉咙。
所有的话,全涌到嗓子眼,却说不出来。
“别急,我们商量个事儿。”
扬了扬眉,夜千筱慢悠悠地,一副商量的口吻。
命都受到要挟了,记者此刻热血上涌,急切和紧张令他大汗淋漓,可面对犹如死神般的女人,硬是绷直着身体,动都不敢动。
“应了就点头。”
垂眸,夜千筱笑着。
当机立断的,记者毫不犹豫的点头。
只不过,幅度过大,夜千筱手指力道一紧,便疼得他重重砸回地面,脸色发白地瞅着她。
“别激动。”
夜千筱面露和善之意,连话音都缓和了几分,只是落到人耳里,便觉得阴森森的。
旁边,昌鲲见着她的举动,眼神一黯,莫名地念起了位旧人。
想当初……
那家伙,也总喜欢威胁人。
可惜,走的太早,这么多年,他都快将人忘了。
“两个选择,一,乖乖地,你认倒霉,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滚出这里。这二嘛……”
话语微顿,夜千筱又笑了,“二,我揍你一顿,你回去,想法子对付我们。当然,你有可能被我揍得半身不遂、缺胳膊断腿啥的,放心,把你揍残的医疗费,我出得起。”
她说的很平静。
特别平静。
这番话,就像在讨论咱们去哪儿吃饭般。
这家味道不错,就是有可能让你破产,那家味道一般,不过价钱你可以承受。
轻轻松松,协商的语气,也不强行帮人做决定,咱们还可以打个商量啥的,听起来倒是有几分贴心。
站在一旁的昌鲲,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
记者彻底哑了。
这,摆明了是威胁好吗?!
先前以为她是当兵的,能守点儿规矩,最起码会顾忌部队,可……
把他打残,像是有顾忌的样子吗?!
妈的!
这女人简直是个不讲理的土匪!
“给你五秒,”夜千筱皱眉,压抑着烦躁,“我没时间跟你折腾。”
“……”记者神色变换,从红到白,末了,格外艰难的吐出一个字,“一!”
“一?”
“一!”
这次,记者应得肯定。
虽说夜千筱说的随意,但给他的感觉,就是那种说一不二、说到做到的,如果他真的选二,保不准真的会被揍到医院去。
更重要的是,他压根儿打不过她!
受制于人,拳头才是硬道理!
“我可以信你?”
得到肯定回复,夜千筱却不急着松开他,一字一顿的问着。
“嗯!”
坚定应声时,生怕她误会,记者努力点了点头。
“得!”
话音落却,松了手,夜千筱站起身。
记者心里狠狠骂娘,问候她祖宗十八代,可浑身压力消失,着实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滚吧。”
垂眸,懒洋洋瞥向他,犹如天大的恩赐。
心高气傲的记者,就算对夜千筱恨之入骨,这时候也不敢明着对抗,艰难的起身,他捂着胸口看了地上摔碎的相机一眼,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啐了一口,跑了。
见得他落荒而逃,昌鲲打量了几眼,朝夜千筱道,“你不怕他反悔?记者说话,屁都不是。”
这些年,昌鲲没出过云河市,但也跟记者打过交道。
他狠揍一帮不顾家中老人的没良心的东西,结果被拍照登报,文章说他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结果受到万千人的指责,被某些自称善良的人,闹得全家不得安宁,最后还在派出所待了段时间。
后来,他抓到那个写文章的记者,想要解释清楚,结果呢?
对方明明知道事情经过,却为了博得关注,
博得关注,故意让舆论偏向于他。
让那记者澄清,当面说好好好,转身又是对他一顿抹黑。
而,那老人为了护住俩儿子的声誉,硬是一声不吭,平白无故让他受了近一年的指责。
先前,看到女人指责辱骂军人,他没有插手,不过是想到先前的教训而已。
可……
见到夜千筱那么痛快,他也着实忍不下去了!
抬眼,看了他几眼,夜千筱耸肩,“没事,不敢反悔。”
“你确定?”
紧紧皱眉,昌鲲盯着她,似乎要探个究竟。
没回他,夜千筱拿出放身上的手机,摁了几下后,才发现不知何时关了机。
估计昨晚玩游戏,把电量都耗光了。
这么想着,又将其收回去,她看着昌鲲,“手机带了吗?”
“嗯。”
点头,昌鲲没有疑问,便将手机拿出来,递给他。
而——
在看到那手机时,夜千筱微微愣了愣。
不是智能机。
而是老式的,翻盖的手机。
“怎么,嫌啊?”看出她的异端,昌鲲脸色颇为不善,却忍不住解释,“咱穷,买不起你们用的那些。”
“没有。”
见着他拿着手机往兜里送,夜千筱回了句,直接将其抢了过来。
握住手机,拇指打开翻盖,夜千筱微微低头,神色却渐渐黯淡下去。
毕竟,先前相识一场,她总归希望,以前认识的人,生活的越来越好。
甚至下意识以为,他们都会过的不错。
他们或许不会大富大贵,可最起码,也能够衣食无忧,平平安安,在父母亲戚的催促下,组织自己的家庭,偶尔吐槽生活中的烦恼,骂骂不公的老天,有挫折有悲伤,却能跟其他人一样,安稳度过这一生。
看着手里破旧的手机,夜千筱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情绪涌上来,又被她很好的掩饰住。
按键,拨通电话。
裴霖渊的。
“谁。”
冷冰冰的一个字,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不知谁惹了他。
想着,夜千筱开口,“我。”
“手机没电了?”
疑问很快传来,裴霖渊的语气显然不爽。
“嗯。”
“在哪儿?”
顿了顿,夜千筱反问,“你呢?”
“他们那儿。”
知道“那儿”指的是集合地,夜千筱直接忽略,又道,“我待会儿过去,你帮个忙。”
“唔,又惹事了?”
裴霖渊的话语带着笑意。
“嗯。”
自然,夜千筱毫不掩饰。
一直以来,凌珺都是张扬的性子,大事小事惹得不在少数,甭管好的坏的,单凭她的喜好。
不过那时候,凌珺有能力自己解决,手里有个佣兵团,外加诸多人脉。
找裴霖渊帮忙,极其少数。
现在……
也只能靠他了。
但,裴霖渊是了解她的。
“说吧。”
没提要求,裴霖渊直接道。
“一个记者……”
语调轻松,话语平静。
昌鲲看着她说了名字、报社,那淡如水的眼眸,舒展的眉头,低声的语调,都让他莫名地想起一个遗忘许久的人。
凌珺。
熟悉感狠狠撞击,昌鲲愣愣盯着她,不自觉间,竟然有些失神。
记忆中,那个张扬跋扈的女人,年纪轻轻,却能凭借胆识和拳头,制住校园恶霸、街头混混。
这天底下,似乎没有她怕的事物。
只要是她认为正确的事,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孤身一人将数十持刀劫匪打倒,年少的她是整条青山街留最亮眼的存在。
也是,最闪耀的风景。
可惜,死得太早。
想到这儿,未免有些感伤。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如果那嚣张的家伙,看到现在的青山街,就算面上再怎么要强,肯定也会伤心的吧。
“给。”
接完电话,夜千筱将手机抛给他。
晃神间,昌鲲接住,有些慌乱。
“诶,你还有家人吗?”
往前走了几步,夜千筱似是不经意般,问他。
“没了,都没了。”摇摇头,昌鲲重重叹了口气。
脚步一顿,夜千筱神色认真,“因为地震?”
面对陌生人,昌鲲本不想回答,可,或许是她那股潇洒劲,又或许是那股熟悉感,拒绝的话反倒说不出口了。
“嗯,差不多吧,”点头,昌鲲的语气稍显沉重,“以前就没剩几个,这次都死在这场地震了,现在就剩一个外甥,埋在那栋教学楼里,不知是死是活。”
“朋友呢?”
“你……”微微蹙眉,昌鲲狐疑道,“很感兴趣?”
耸肩,夜千筱笑了笑,“就顺口问问。”
“哦。”对此毫无怀疑,昌鲲直截了当,“没什么朋友,以前的,有的进了局子,有的外出打工,也有的死在这场地震了,反正没了,都没了。”
停顿片刻,夜千筱又问,“你有工作吗?”
这次,昌鲲是真的纳闷了,“妹子,你查户口呢?”
路上碰到个人,素未谋面,就问人家人、朋友、工作……
咋这么磨叽呢?
知道他的事,有啥用,当人贩子不成?
“好奇。”
微微歪头,视线抬起,迎上对方的打量。
眼睛狭长漂亮,瞳仁乌黑明亮,纯粹干净的素颜,映在透过云层投射下来的微弱光线里,没有方才的坚定和狠绝,反倒是温和许多。
昌鲲是个粗人,成年后为了生存打拼,有过几个女朋友,后来都嫌他穷,而且不会哄她们开心,都分了。
他觉得女的体贴、会做事就够了,今日见到这人,倒不自觉地打量起她的容颜来。
好看。
细长眉眼,精致五官,不说那身气质,光是长相,哪哪儿都好看,就连皱眉抬眼的动作,都出奇的有吸引力。
先前没注意,这下站在跟前,多看几眼,倒是有些移不开了。
“啊,”感觉到落到身上的视线,昌鲲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随后又觉得尴尬,“能不说吗?”
微顿,夜千筱干脆点头,“行。”
不想说便不说,她只是询问罢了,对方有权不回答。
仰头,看向在上方忙碌的人,夜千筱很快又收回视线。
“去看看吗?”夜千筱问他。
“嗯。”
昌鲲点头,却避开她的视线,有些不敢看她。
心里想着别的,没有注意太多,夜千筱朝他道,“那我先走了。”
“哦。”
夜千筱往下方走。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昌鲲惊讶。
“嗯。”
“去外面,”凝眉,昌鲲的语调顿时严肃起来,他道,“不在这里待了,如果外甥还在,就带他一起走。”
“好。”点头,夜千筱扬唇,“电话留你通讯录了,有事找我。”
呃……
昌鲲一愣。
不等他反应,夜千筱就已经转身,背影渐行渐远。
事实上,夜千筱也料准,对方可能不会有事求她,就算再苦再累,他也不会去求一个仅一面之缘的人。
可。
如果她无法帮更多,最起码,也留自己一个心安吧。
……
三点。
回到集合地。
这里的灾民又多了些,跟晚上不同,他们需要活动,来来往往的占据着过道。
只是,大多人都是憔悴而伤心的面容,恍恍惚惚的走着,见不到一张笑脸。
给她安排的小帐篷,就搭在集合地的外围,进去的路上便可以看到,军绿色的,跟其他帐篷一样,并没有什么显眼的。
可——
路过时,夜千筱看到三个小孩围着,还有个小孩正走出来,手里拿着军大衣、一些零食,还有一个热水袋。
心思微动,她走过去。
“我们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
稚嫩的问声,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天真的仰着头,看着那个从帐篷里出来的孩子。
身边两个小孩,都沉默的低下头。
“不会的,”拿着东西的孩子走向前,斩钉截铁,“我们都没爸爸妈妈了,我们都是受难者,就拿这点东西,他们就算不高兴,也不会怪我们的。”
听到这话,夜千筱停下脚步。
凝眸,仔细看了下那孩子,莫约十来岁,高出其他孩子半个头,像是孩子里的领头羊。
他抬着头,说话时,理直气壮,骄傲自信。
呵。
夜千筱笑了。
自己的不幸,理所当然的,让全世界为他哀悼。
“妈妈,我要妈妈……”
“呜,我不要这些零食了,我不要当坏孩子!”
“啊呜呜……”
其他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哭着蹲了下去,另一个男孩觉得心虚,拒绝的跑开了。
领头的男孩,愣愣地看着他们,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夜千筱离他们大概四五米,没有移动,皱着眉头,静静地看着他们。
半响,转过身。
……
顺着道路,没有走远,就遇到迎面走来的裴霖渊。
人群中,唯他最为显眼。
一件白衬衫,解开两个扣子,黑色休闲裤,衣摆扎在里面,露出皮质皮带,衬得身形颀长挺拔。黑色外套搭在肩上,一只手拉住外套衣领,一只手放到裤子口袋,袖口扣子同样解开,挽起直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精壮的小臂。
戴着顶黑色宽檐帽,遮住前额眉宇,却露出阴鸷锐利的双眼,高挺鼻梁,紧抿的薄唇,刀削的侧面。
帅的很。
夜千筱停下脚步,神色间扬起抹笑容,调戏地吹了声口哨。
闻声,周围人纷纷看过来,可等人看清之际,却见到对俊男靓女,对面站立着,男人气质洒脱、俊朗迷人,女人气质清爽、漂亮如画。
好一对璧人。
“事办成了?”
看着跟前的男人,夜千筱问他。
“嗯。”
“机票呢?”
“明天九点。”
想了想,夜千筱又问,“人呢?”
扬眉,裴霖渊笑得张扬,“都等着呢。”
夜千筱说的“人”,都是裴霖渊从丁心那里要过来的。
云河这种地方,沿着山区走,随时都有可能走过国界,而旁边的国家爱兰——正好是他们的主要据点。
据点。
正好,最近云河地震,正是凌珺家乡,丁心就弄了拨人过来。
现在夜千筱有需要,裴霖渊就顺带要过来了。
就当是熬夜陪她喝酒的报偿。
对于那些人的来历,裴霖渊简明扼要的说了番,夜千筱倒是很平静地接受了。
“谢了。”
听完,夜千筱朝他道谢。
“谢倒不必,”向前一步,顺势搂住她的腰,裴霖渊垂眸,望到她眼睛里,“以身相许就行了。”
挑眉,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夜千筱眯起狭长眼睛,“就欠这点人情?”
微微俯身,裴霖渊猛地靠近,鼻梁贴着她的鼻梁,低声道,“所以,让你多欠几个人情?”
“得了,你……”
“嫂子好!”
话未说完,耳旁齐声响起的喊声,就打断了她的话语。
夜千筱愣了愣。
偏头,看去——
一排军人。
浑身脏兮兮的,身上沾染着泥泞,全部都是统一的作训制服,他们整齐的排成一列,立正的姿势,笔直而挺拔。
几双眼睛,漆黑明亮,齐刷刷的看着她。
似是能将她烧出个洞来。
夜千筱微囧。
仔细打量几眼,才注意到,这所有的人,估计都是赫连长葑手下的。
没看到认识的人,却看到几个眼熟面孔。
其中,不见赫连长葑。
刚反应过来,旁边的裴霖渊,就搂住她往怀里一塞,好笑的朝他们挑眉,“我不是你们大哥。”
以人数来压他。
他,什么时候怕过?
一行人,被他无耻行为气到,可紧接着,便又是震耳欲聋的一声——
“嫂子好!”
气冲云霄,荡气回肠。
这下,旁边不少路人,都难免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
夜千筱满头黑线。
“嫂子,你可不能背叛我们队长。”
“嫂子,咱们队长有啥不好的地方吗,咱们帮你说,让他改!”
“嫂子,咱队长比他帅多了,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嫂子,……”
自动解散,几个人凑上来,一口一个嫂子,喊得极其亲热。
他们都是事先回来的。
队里几个主力,忙活一天,还在山林里援救。
没想,一回来,就有人认出夜千筱,眼见着她被其他男人搂着,当机立断的就过来“捣乱”。
甭管怎样,不说拆散这对,让他们闹得不愉快也成。
节操人品啥的,他们都顾不得了……
夜千筱一句话都插不进。
然,就在这时——
“吵什么吵,吵什么吵,你们不做事,老娘还要给人看病呢!”
隔壁帐篷内,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走出来,手里还提着把沾了血的手术刀。
“……”
被吼得心虚,一行六人,顿时就焉了吧唧的,没声了。
老实得很。
夜千筱哭笑不得。
“走。”
搂住夜千筱肩膀,裴霖渊没兴趣理会这帮添乱的,拉着夜千筱离开。
隐约,还能听到后面的声响。
“你们说,嫂……不,夜千筱,会不会生气?”
“这个嘛,还真保不准!”
“啧,万一惹她生气了,队长那边该怎么交代?”
“冲动了冲动了,要是队长对她根本没心思呢?”
“……”
“这消息到底是谁传出来的!是假的我非灭了他不可!”
“灭什么呀,累死我了,先去睡一觉。”
……
夜晚,十点。
被裴霖渊调过来的那帮人,都被派去挖教学楼了。
大概二十人。
人数不多,但对于挖掘工作来说,效率却翻了一倍。
狄海提前回来,给夜千筱带来新的消息。
找到两个,都死了。
“意料之中。”
抹了把脸,狄海颇为叹息,神色间带着疲惫。
“嗯。”
夜千筱点头。
就几个人,数次余震,被困近三天,能活着也是奇迹。
“咦——”
说完事,狄海揉揉眼睛,刚想走,视线就被不远处的几人吸引了过去。
光线有些暗。
前方,能见到三辆货车,两个人组成一队,一个扔、一个接,互相合作着搬运物资。
而,那六个人,都是狄海认识的。
“他们在干嘛?”狄海惊叹,“搬物资的活儿,啥时候轮得到他们了?”
“惩罚。”
闲闲地看了眼,夜千筱耸了耸肩。
“他们做错事了?”
想想,夜千筱点头,“差不多。”
赫连长葑不知何时回来的,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下午的事儿,总之她在附近转了圈后,回来就见到这六人在搬运物资。
两个人组队,负责一辆货车。
两个小时,搬运了一半,也真是能吃苦。
夜千筱相信,如果这里是六辆车,赫连长葑肯定会让他们每人负责一辆的。
“搞什么鬼,这时候还能犯错,服了他们了……”
狄海纳闷的挠着头,忍不住嘀咕着,可刚往那边走了两步,却又忽的顿住了。
回过头,他笑嘻嘻的朝夜千筱道,“嘿,队长找你!”
沿路看去,果然见到抹熟悉的身影,缓步朝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