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闲跟那位一直不怎么交流的医师偶然聊起,稍不注意,便聊完了一整个上午。话题始终围绕着兰思曼以及她生命垂危的母亲,毫无疑问,这对母女的命运比好多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都苦,撑过来了便是新生,撑不过来,便又是世间一段令人叹息的凄凉故事。
李柯江医师说了很多,包括兰母这些年在医院里数次濒临彻底的死亡,以及收到通知匆匆从武汉赶到青岛的兰思曼,衣着光鲜映衬着无从倾诉的泪痕,这两样东西成了他帮助这对苦命母女的理由。
所幸,妻子和家人对此都给予了相当感人的支持,就连说话还没学利索的他的小儿子,开口讲的第一句连贯的话都是“爸爸是英雄”这些支持于是更加坚定了李柯江的信念。
或许这份善良能够得到的物质回报不会十分丰厚,但至少他会知道,原来世间真的存在那种金钱所无法衡量的美好事物。
这天中午吴闲没有回家,给小女朋友们打了个电话,然后买菜做饭,邀请李柯江与他和兰思曼一同午餐。
还是上回的菜市场,不过这次没碰上宰客,饭桌上大家都十分缄默,就那么各自吃各自797碗里的饭,没菜了就挑菜,偶尔一两句夸赞吴闲的厨艺也都是可有可无。
吴闲的确是个话唠,不过始终没能找到挑起话题的突破口,只能刨着米饭随波逐流,众生静则己身静。李柯江说的很对,他跟兰思曼见面次数不少,但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只不过是一个动了恻隐之心,一个怀揣感激之心,又恰好这两样都是言语所表达不了的。
饭了,吴闲从车里拿了一枚别致的胸针给兰思曼,是昨天胖提莫知道他要找自己的老同学,托他帮忙带的。
算是个礼物。
“谢谢。”
兰思曼专注地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接过胸针淡而无味的道了一句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吴闲知道她还在为欺骗胖提莫的事耿耿于怀,笑了笑,想说安慰的话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这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只好说道:“基金的事,我会一直瞒着小胖子的,她大概永远都不会知(bgea)道,所以你不需要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
“我没有心理负担。”兰思曼笔画不停,背对着他平静开口,“这几年为了谋得那份高昂的薪资来支付同样高额的治疗费用,我已经精疲力尽了,你认为换成任何一个人沦落到我的处境里,还能有几分心思去记挂所谓的友谊?”
吴闲讶然,转而又觉得愤怒:“所以我家提莫拿你当最要好的朋友,你却根本没把她当朋友?”
“不是不把她当朋友,而是我无暇顾及朋友。”兰思曼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很镇定,道:“你说我有心理负担,如果我背负着良知不忍心坑害别人,我妈就会因为治疗费用没到账被停药、停掉机器,当场就会死亡,在这种情况下,我恨不得有一万个人傻钱多的朋友让我骗,分出精神惦念往日的情分?那显然是很愚蠢的行为,换你你会怎么选?”
吴闲再度讶然,被这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考住了,结舌半晌,问道:“难道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就要牺牲别人对自己的情义和信任?”
兰思曼转过身来,朝着他露出笑容:“我得活着,得让我母亲活着,为此我必须背弃曾经向往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命运辜负了我,我只能辜负这个世界。”
她的那道笑容,比青青山麓上的雪白山茶花还美,然而相衬的眼神却看得人阵阵发寒——不是可怕,是可悲。
只看一眼,吴闲便体会到其中泥足深陷的绝望。
体会,进而体谅。
他想起了午饭之前和李柯江的谈话,除了感叹兰思曼母女遭逢凄风苦雨时,有幸遇上一户愿意开门让她们进去躲雨的好人家之余,李柯江还说了这样一段话——
“总有人说,自身的不幸不应该成为祸害他人的理由,我这大半辈子风平浪静,大概没有资格就此高谈阔论,我只知道,很多时候大家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旁人很难去感同身受。”
吴闲活过这二十几年,较之常人勉强算得上坎坷,但远不如兰思曼所经历那样跌宕起伏,却被李柯江这番话说得他莫名感触。
是啊,此生若能岁月静好清清白白,谁又愿意颠沛流离含泪饮血?
这段话的结尾是,李柯江希望吴闲确实能够给兰思曼一条正轨,让她不必再被命运逼迫,继续做苦难的奴隶。
吴闲当时并没有拍着胸口信誓旦旦的向李柯江保证什么,只淡淡‘嗯’了一声,借此,足以让记挂这对母女的医师放心。
心头愤怒的小火苗逐渐微弱,直至熄灭,吴闲心平气和对兰思曼说道:“那你心里至少该对提莫感到抱歉。”
“我对很多人都心存歉意,那件事已经跟提莫坦白了,也说了对不起,这个小礼物我暂且当做是她理解了我的难处吧,但几年前那份纯真的情谊,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兰思曼给了吴闲一记不重不轻的炸弹,他和恩静瞒了这么久,结果被人家自己戳破了。
想想,说出来也挺好,两个人往后总有见面的时候,那么瞒着也不知道瞒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呼出一口气,吴闲问道:“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兰思曼摇了摇头:“自作孽不可活,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早晚都会有报应的,这就是我的报应,我全盘接受,哪怕最后成了孤家寡人,那也是我应得的下场,惋惜一下就够了,谈不上不开心。”
吴闲刚想问些什么,她又说道:“我难受的只是这个世界的不公平,别人轻而易举就能拥有的东西,到我这里却显得那么的遥不可及,我从来不后悔自己这些年的坚持,但那种同人不同命的落差,真的很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