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暴力美学
甘霖跑得不算远,过了山门便停下等任西安。
山门后列着两排翠柏苍松,几抹苍翠后,是成列的肃穆碑林。再往外,则是叶片泛黄的枫,树枝绰约低垂,间或在石板路上撒下零星落叶。
往前,则是层层石阶。
石阶尽头,是蝉鸣寺红墙绿瓦的正天殿,重檐微翘,斗拱彩绘。
殿侧的小路旁放着几口汪了碧色深水的石缸。
里面睡莲已败,只剩绿叶彰显生机,几片飘进去的落叶掺和在内,显得空间逼仄。
间或有游客结伴来往,过路时纷纷扫清隽修长的任西安一眼。
任西安跟着甘霖,转眼绕过层层叠院,进了后方的方丈室。
走这几步路,像把时间甩在了身后,穿进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
到门前的时候甘霖停下来,等任西安靠到跟前。
任西安这才迟迟问他:“郑指导说给我晾这儿几天?”
甘霖看着他那张面上清冷,实则已经有些焦躁的脸,说:“没给上限。”
任西安适才无所谓的神情上勾勒出一丝冷峻,低呵:“操……冤家。”
很耳熟。
甘霖一琢磨才想起来,来之前教练郑铎也是这么说的。
冤家。
甘霖:“……”
运动员都注重竞技状态,一天不摸拍不碰球,都可能有影响。
可郑铎和总教练商议,做出把任西安扔这儿来的决定也并非一时冲动。
一向稳重的郑铎,但凡跳脚……基本都跟任西安有关。
任西安冷淡的眸光拂甘霖一眼:“把郑指交代你的该说的说,该做的做,弄完抓紧走人。晚了小心哥给你捆这儿,让你看我怎么学打坐。”
甘霖应下:“哥你放心,我马上走,有雨,我不想过会儿打船回去。”
任西安看他,不耐烦地摆手:“滚滚滚。”
甘霖笑,而后跐溜一声先进了方丈室。
任西安留在外面,浑身摸来摸去,也没找到个能泄愤的东西。
他以为郑铎说说而已,没想到刚比完公开赛还真给他扔庙里来。
扔这么个热血漫和古装剧里才有的地方。
这操蛋的命。
他在这儿到底得蹲多久才能回去?
**
甘霖走后,方丈安排一个法号净空的徒弟安置任西安。
净空好奇,问他:“犯什么错了,我进门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样……见运动员往这儿奔的?”
任西安先回答他前半句:“我教练是个人才。”
而后回答他后半句:“杀人。”
净空:“……”
隔了三秒,净空以一种怀疑他某方面有问题的眼神看着他。
任西安痞笑:“未遂。”
他真不觉得他有错。
不知道为什么郑铎上纲上线给他弄这儿来,一副要废了他的架势。
刚结束的公开赛里。
任西安辛辛苦苦热身练习许久,临上场时,对方突然弃权。
他不战而胜。
比赛就那么结束了。
他堵在弃权选手离开的必经之道上,希望对方上场打。
郑铎知道后,即刻找他长谈。
郑铎一开始是苦口婆心的状态:“少打一场少耗体能是好事儿,你给人堵那儿,像什么样儿?”
任西安起先回复:“就聊两句,没堵。”
郑铎斥他:“道儿一共就那么宽,你往那儿一站,高人一个头,仇恨地看着人家,知不知道造成什么影响?”
任西安啧了声,抬眸看他,否认:“仇恨,我怎么那么闲呢?”
这几个字点着了郑铎的肺:“你就觉得对方不弃权你一定能赢?”
任西安没谦虚:“是这么回事儿。”
郑铎指他:“你……”
任西安领会他的意思,坚持:“我不嚣张,也没欺负人。”
郑铎发狠:“你这性子不改早晚惹出事儿!”
然后又谈了几次。
然后每次都是谈不拢。
最后郑铎就准备给他个教训。
他以为顶多罚个圈写个检讨……打死他都没想到郑铎那个老狐狸把他扔庙里来。
吃素、烧香、拜佛?
不知道郑铎怎么看出来他有可进寺庙深造的慧根的。
**
任西安在禅房里被净空和几个师兄弟摁着套了套僧衣的时候,选择了忍。
哪怕上面粘着块儿色彩不搭的补丁。
这荒山野岭的,他要是再整点儿“欺负”人的事儿,还真不知道何年何月郑铎能把他领回去。
寺里的落叶怎么扫都扫不完,任西安觉得无聊,拿着扫帚当球拍,打净空扔过来的叶子。
扫了会儿,黑云压境,眼看将落雨。
净空扯他进正天殿,两人在正殿供奉的几座佛像后面。
断续有进殿烧香的人。
任西安不感兴趣,没看。
净空一直往正殿前面瞄。
隔了一会儿,他扯了扯任西安胳膊:“快看。”
任西安闻言给了个面子,慢慢将视线挪向净空所指的地方。
净空说:“人才哎,大家都是来烧香的,就这姑娘烧个香烧到得灭火。”
斜前方正殿里,任西安视野之内,有个黑发柔顺散在瘦削的脊背上的姑娘。
她低垂着眸,侧脸冷冽。
漆黑的眸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双耳香炉。
白皙的手腕上,挂着块儿石头。
她适才往香炉里插香时用力过猛,不仅自己手中那一柱没能插/进去,反而随着她的动作原本香炉中正在燃烧的香崩断跌落好几根。
很巧,崩断的香跌落刚好掉在一旁的香火簿上。
草纸遇香燃烧,转眼就起了肉眼可见的火苗。
净空和任西安都听到了一声情不自禁的“艹”。
那姑娘倒没手忙脚乱,冷静地铲起一旁冷透的香灰倒了些在纸上灭火。
她末了抬手擦了下额上和脸上的汗。
净空抖肩,看任西安:“脸花了。”
不多时,两条如葱段般白直的腿从任西安眼前渐行渐远。
而后只见花了脸的姑娘走进刚刚倾盆的雨里,抬起头,对着雨又抹了一把脸。
任西安笑了下,这人还真是不拘小节。
**
回到后面的诵经室,净空去做每日要完成的课业,任西安单独坐在西边空旷的室内。
室外大雨瓢泼,坐着坐着,他嫌身上的衣服湿,将上衣整个扯掉,坐在诵经室里就那么睡着了。
这才第一天,他就无聊地要数羊了。
***
程梨一路晃到寺里来,路边捡了块儿挺有设计感的石头。
正殿里点了根不那么规矩给她捅了个不大不小的篓子的香,而后淋了会儿雨,又绕着寺内的木建筑围观。
程渠在时,这是他的研究方向之一,程梨耳濡目染。
多少生出些兴趣。
这寺适合写生,她这么觉得。
走了没几步,雨更大了。
入程梨眼的近处几间禅房都几乎不见出檐。
程梨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没得选择,一头扎进最近处开着门的那间房。
一进门,一具壁垒分明的裸身进入程梨视野。
上半身一/丝/不/挂。
对方坐着,阖着眼。
坐姿……挺不羁,毫不规矩。
眉骨鲜明,微斜的角度显得整张脸硬且冷。
精短的黑发半湿,前额处稍显柔软。
程梨眨了下眼,确定不是她眼花。
他上半身肌肉之间的股线,流畅的不像样。
好模子。
程梨看了看,肉眼扫描了下对方上半身整体的肌理轮廓,而后习以为常地站着,转了个身,直面雨,背对这具裸体。
任西安在淅沥雨声中醒来的时候,先看到一个背影。
他一动,听到声音的程梨转身。
他不急着穿衣服,程梨也便不急着挪眼。
她的打量和审视直白而赤/裸,同时坦荡,只有欣赏,没有欲望。
四目相对看了一会儿,程梨皱眉。
还不穿?
任西安不动。
程梨看过来,他就迎视回去。
随后他认了出来,是烧香女。
这种沉默的对峙并不轻松。
程梨最先出声:“抱歉,你没穿,我进来正好看到。”
并非故意,也不是调戏。
任西安笑,学着净空的用词问:“姑娘躲雨?”
程梨嗯了声:“巧合。”
任西安站起来。
他坐着程梨没有感觉,此刻他站起身,那种自然而然随着他的视线袭来的压迫感环绕程梨周身。
他垂眸看着她,而后弯腰将他适才撸掉的上衣从地面上勾起来,搭在手腕上。
他走了几步,站到程梨身侧。
两人一人占据半边,刚好占据诵经室的整个门框。
一起看着室外瓢泼的雨。
远处的烟青色朦胧遥远,近处的雨幕密无缝隙。
离得很近,又是诵经室这种纯良的地方。
程梨戒心很松。
她眼里,他此刻更多的是一具看起来很不错的躯体。
她从小也被养成大胆无畏的脾性。
随后程梨将挂在手腕上的那会儿她捡到的石头摊到掌心,问他:“当个模特行吗?不用很久,我是学生,艺术生。”
这玩意儿能搞个石雕。
能雕人偶。
只要借个脸,借个躯体对照着弄。
任西安淡淡地扔了一个字,问她:“我?”
程梨点头:“你们出家人不都慈悲为怀吗?”
一个举手之劳,帮个忙,用你的脸。
任西安慎重地摇头,知道是他手上的僧衣让她误解,可他没有解释:“你可能有误会。剃了头的,和没剃头的,觉悟不一样。”
程梨下意识地眨眼。
想起那会儿正天殿里扑灭的那些火苗,任西安觉得有点儿意思。
他光裸的手臂顺时撑在程梨站的那侧门框上,拦住她的去路:“没剃头的,像我这种,贪财。”
他视线轻轻地掠过程梨面庞,看向雨里,以极快的速度递出另一只手,摊到程梨跟前:“也不是很贵,看一眼,一块钱。你看了多久,我也没数,看你良心能给多少了。”
***
往事历历在目。
程梨从回忆里拔/出/来,望着眼前在医院停车场摇晃的灯影下问她“你往外走一步试试”的任西安。
他用的这词似乎带着两人之间的千回百转。
他此刻眉眼冷凝的模样,却又显得疏离而遥远。
程梨妥协。
任西安在前,程梨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后,往急诊大楼走。
程梨觉得她有句话就快忍不住,想问出来。
她想知道:重新搞在一起,到底有没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