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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终身相依(四)

画廊所在的这条街人流车流俱是稀少,此刻日光尚未稀薄,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无所遁形。

方荪本就是好奇心很重的人,叶连召下车后,她的目光就不断往车上瞟。

叶连召见状告诉她:“别看了,捎我过来的人你也认识,是程梨。”

两人都没有注意,身旁的方式在听闻程梨这个名字的那刻陡然换了副表情,也随着方荪的目光将视线调转看向街边那辆。

方荪一喜,松开挽在方式胳膊上的手急忙朝程梨跑过去。

叶连召留在原地向方式表示感谢。

他当初接纳方荪加入探险队,就是希望透过方荪接触方式。

方式的画近些年行情不断看涨,私藏一副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越来越高。

叶连召想要的画不是方式现有的成品,而是想要定制新作。

很多艺术家有某些一定要坚持的东西,方式是其中之一。

叶连召和方式签订单作合同的难度自然很大。他本身没有收藏艺术品这种兴趣,订下这幅画不过是为了讨秦昙父亲的欢欣。

合同定了,有了白纸黑字,他才能放心。

**

方荪走过来的时候,程梨的目光垂在街边秃了大半的树梢上,没有即刻看向方荪。

冬天在寒凉中像是要枯死的东西,春天还能活过来重新焕发生机,这些植物身上的天性,人还得历练才能有。

这世界也实在小的不成样子,程梨没想到她随便遇到个方姓的人,竟然就和方式有牵扯。

难怪她在最初见到方荪的时候觉得那张脸有些熟悉。

这该死的巧合。

方荪敲了敲程梨驾驶座那边的车窗。

程梨将车窗玻璃降下大半。

方荪喊她:“梨姐,好巧啊!”

程梨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不太想说任何话。

可方荪并不觉得冷场,她见惯了程梨这种镇静、不言不语的模样。

方荪又问她:“我男朋友前些天联系你了吧?麻烦你了啊梨姐。”

程梨蹙眉,她不记得有自称方荪男朋友的人联系过她。

这些时日以来,突然出现联系过她的人只有一个……谈克。

程梨眉拧得更紧。

她有多年未曾和陈宜光之外的老同学有过任何联系,陈宜光更不可能向外人透露她的联系方式,况且陈宜光本身也和过去的人没什么联络。

程梨额角一抽,目光顿时变得锐利起来。

如果谈克就是方荪嘴里那个男朋友……程梨觉得这么一想便有一股不耐从心底涌出来。

她不想接触的人,都凑到了一起往她面前挤。

可她也知道,伤疤不能盖一辈子。

心田上的野草长得深了也不能放任它永远肆虐下去,该拔的就得拔,不然等长成了草原,就是野火烧不尽,想除草就没有那么容易。

她不喜欢,就直接一些让对方离她远一点。

程梨告诉方荪:“让他别再联系我。”

方荪一怔,哦了一声,看着程梨,略觉尴尬。

她想知道为什么,可程梨周身的气压很低,她不太敢问。

很快,叶连召拿着一个牛皮纸袋回来,他安全带还没系好,程梨便挂档踩油门,离开这个让她觉得不快的地方。

**

画廊外,站在座驾旁也准备离开的方式问方荪:“叶先生的女朋友?”

方荪对着他摇头:“不是,我前几天不是出去玩了一趟吗?那个时候认识的,一个队友,和叶哥一样,也是挺厉害的人。”

得到的信息还是太少了,方式又问:“也和你成为朋友了?”

方荪抬手摁了下额角,在长辈面前她一向不拘谨,也喜欢实话实说:“算是……认识了。不过二叔,她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方式喉咙哽了几秒,没接话。

当年程梨的性子他还记得,她从少女时期性格就挺烈。

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分得太清楚。

瞥见他,她连和他站在一起的方荪也不喜欢,才是正常的。

方式轻微出神,方荪又告诉她:“在外面的时候她帮过我,我挺喜欢她的。”

她无法成为和程梨一样的果敢的人,可她被那种力量吸引。

方式问方荪:“你喜欢她什么?”

方荪说:“没想的那么清楚,可能就是一种感觉,解释不清。二叔,这位姐姐是个文物修复师,职业也比较特别,自带高大上的光环那种。”

她又往方式面前靠了一步,在他耳边私语,悄声说:“二叔你知道任西安吗?”

方式轻嗯了声:“乒乓球那个?”

方荪说:“对,透露给你个秘密,都是我出去这一遭发现的,这位也是我队友。刚才你不是问我梨姐是不是叶哥的女朋友吗?不是叶哥的,但是她和这位有些关系。神奇吧?”

方式淡淡皱着眉,视线越过方荪,看向远处还在他视野范围之内的,还在路口等红灯过去的那辆越野。

***

叶连召在车子蹿出去那刻抬眸看了程梨一眼,坐得太近,他感觉到了程梨的情绪值在下降。

等红灯的那刻,压抑的气氛在静谧的车内显得更为明显。

叶连召不擅于和女人进行必要的沟通之外的交流,他干脆也不问,那么多年研究秦昙一个他都还没完全弄明白。

程梨面色几无改善,叶连召便说:“放我到西直门附近就行。”

程梨照做。

叶连召下车前又告诉她:“过些天我要摆喜宴,你要有空,就和西安一起来吧!没旁人,到时候请的都是我的贴己朋友们。”

程梨没多想便说:“好。”

叶连召笑了下:“那行,今天谢谢你,到时候见。”

叶连召很快消息在街口。

程梨也没急着起步,她看了眼时间,还不到五点钟。

恶劣的情绪可能已经影响了叶连召,程梨不想再带着恶劣的情绪去影响任西安,再起步时她放慢了车速。

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程梨透过后视镜发现了一辆跟在她车之后的黑色悍马。

又过了两个路口,那辆车还在。

也许是巧合,程梨偶尔扫一眼后视镜,但没有多想。

一直到第五个红绿灯出现,又被红灯堵在路口,身后那辆车更换车道停在她旁边,程梨才透过悍马降下的车窗看到了一张她认识的属于方式的脸。

**

悍马的行车路线和程梨一直重合。

程梨刻意往偏线走,可过了十字路口重新并到她身后的那辆车仍旧阴魂不散。

不可能是巧合,只可能是人为故意。

程梨干脆选在能够停车的路段将车靠边停了下来。

已经岐道而行的人,为什么不能在岁月里继续无声无息地走不同的路继续不相干下去,何必一定要在大家已经各自风平浪静的这一天投一颗石子下去试探命运的深浅。

程梨不想要回首,更没有东西可以缅怀。

往事挂着个往字,却吵嚷着奔向现在,她只觉得滑稽。

师父魏长生曾经在修复古器时教过程梨一个道理。

时间虽然一直在往前走,可有些东西是很难随着时间流逝变化的。

比如器物身上自带的它诞生的那个时代的印记,隔再多年,那都是一定的。

时间并不能掩埋一切,它掩埋的只有时间本身。

程梨此刻觉得这话是对的。

那么多年过去了,方式这个故人,就没被埋在过去。

都说时间会给一切最好的安排,可程梨觉得这个猝不及防的相遇是荒唐的。

她成长了,可她的成长不需要靠见更多故人,靠别人来鉴定。

漠视和宽宏大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词语。

淡忘和释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境界。

她只是一个凡人。

粉饰太平,程梨做不来。

以德报怨,程梨没这思想境界。

成熟也不等于就此变得刀枪不入,变得完美无瑕。

她有自己的喜恶,有自己的脾性。

这些东西,她不打算改。

曾经的她,傻得伤害自己;现在的她,学会了保护自己。

这是她在经年历久的岁月中学会的一切。

有关乎痛痒的攻击,她不会沉没,一定会还击。

**

这些年日升日落,很多事早已沧海桑田。

程梨放弃画笔已久,此刻看着坐在她对面的方式,她觉得那段和各色颜料打交道的时光远得像是别人的经历。

此刻她忍着不适坐下来,无非是为了不必再坐下一回。

方式的司机留在外面,没有跟着他们进这间茶室。

方式没动,程梨也没即刻开口。

侍应生过来沏茶,茶杯里的水撞在杯壁上,荡出一圈细碎的涟漪。

方式在水声停了之后问程梨:“阿梨,你这几年去了哪儿,过得好吗?”

程梨默了片刻,只冷静地说:“下次再意外撞上,别再跟着我。”

方式说:“你怪我当年自私?”

程梨没看他,垂眸看着茶杯里的水面,她没有回答方式的话:“上面那话方先生应该听明白了,我不想再重复一遍。师生一场,多年不见,没必要弄得太难看。”

程梨冷静地超出方式的预想,他觉得局促。

程梨继续说:“这话继续往下说,会有人觉得难堪,人是聪明的高级生物,基本的技能应该是懂得保护自己的脸。”

方式张口:“……”

他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为当初的选择辩解。

女儿当前,他亲手推了出去,让她更孤立无援,这是事实。

他对程渠也有私人感情上的厌恶,所以他那时还出言离间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

当年的他,是个没有担当的男人。

当年只限于师生关系的时候,程梨很尊敬他,他也很喜欢这个学生,后来……

变故出现的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有准备。

程梨话至此,不想等方式的回应,她准备离开。

方式却突然又开口说:“方荪是你的堂妹。”

程梨笑了下,脸色又僵了一点:“你说方荪是我的什么?”

方式看着她,语重心长般说:“阿梨,她和你没有宿怨,你们姐妹俩可以试着多接触下。”

程梨说:“我不是畜生,如果有人待我好,我自然会回报。可方先生别忘了,我姓程,她姓方,姓氏都不一样,算哪门子的堂姐妹?”

方式回:“你怨我,我理解。”

程梨又笑了下:“我的一辈子并不比别人长,我以后只会拿这一辈子来做我想做的事情。”

怨恨,不可能包含在这里面。她不会再度浪费人生。

方式听得懂。

看着如今面庞坚毅的程梨,他只觉得遗憾:“你过得开心,我也会觉得好过一些。”

程梨沉默,看向他。

方式回视。

程梨突然问:“有孩子吗?”

后来有别的孩子了吗?

方式紧绷的目色松了一分,启齿时才觉得真得难堪:“……没有。”

可能是惩罚,他和妻子想要,却没有。

程梨点了点头,神色间无悲无喜:“要能有的话,你记得提前学学怎么做。”

学做好一个父亲,别再伤另外一个孩子。

方式声线喑哑着:“对不起,当初是我想了太多,忘记自己身上的责任。”

程梨说:“用不着道歉,我不原谅你。”

方式目光一痛,程梨的不原谅让他挺直的脊背垮了下去。

程梨补充:“我也有父亲,不需要再多一个。”程渠的那个角色,还在程渠身上。

方式看向她的目光带着很多程梨不想看清楚的让她觉得压抑的感情在里面。

程梨说:“你也别误会,我不会原谅,可我也不想要怎么样。过去总有彻底过去的那一天,以后你别跟着我,我自然也不会拿这幅不懂事儿的模样膈应你。你是高知份子,应该知道这世界上杀人就要伏法,那是大恶。可有时候也不能因为恶小,作恶的人就要求别人理解体谅。你原谅你自己,我继续走我的路,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人走出过去,不能靠别人宽慰,谁给你的原谅都不如你原谅你自己。方先生人生经验比我长,应该懂。”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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