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2月)
从冯家村回来,冯笑笑就拿了500块钱给外公还剩下的外债,她没有说自己在冯家村的经历,知道外公外婆心重,怕他们多想担心,只说是抚恤金下来了,冯家人和自己各分了一半。
剩下的钱该如何处理,她一连思考了好几天。最保守的办法当然是存进银行,八十年代中期,银行的利率很高,有百分之五六个点,但冯笑笑记得,到了八十年代中后期的通货膨胀严重,货币贬值十分厉害。这些钱若是一直存在银行,到了九十年代至少会贬值一半。
至于其他的投资手段,无非就是买房、买基金和买股票。可现在宁城几乎没有商品房可买,家家户户都住着单位的分房。股票要到九十年代才有,基金更是无从谈起。
冯笑笑心想,这钱还是拿来做生意做好,现在物质贫乏,人们正对新生事物的需求十分旺盛,只需要通过经济活动最基础的手段——简单的商品流通——低买高卖,应该就能让她赚到第一桶金。
既然打定了主意做买卖,她还是打算做回母亲的老本行——服装生意,毕竟如今有店铺,还有固定的客户,打开市场应该不会太难。没过多久就要过年了,她打算用剩下2000块钱做本金,去江州进一些服装和饰品回来。
她在江州上了四年大学,谈得上熟悉。虽说当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可四年的时间也逛过不少地方,至少在心理上有一种熟悉感和亲近感。江州靠近港澳,自从改革开放以来,那里涌入了大量来自港澳和海外的商品,和国内大部分城市到处都“一片黑、一片蓝”的景象不同,江州的街头早就已经效仿隔壁的港澳,出现了花花绿绿的各式服装,可以说走在全国的潮流前列。
冯笑笑去了火车站一打听才发现,宁城去江州的火车每两天才有一趟,还是每一站都停的那种慢车,要开足足十五个小时,冯笑笑一想到就觉得屁蛋疼——大学时,她曾经坐火车跟同学去青海旅游,当时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那酸爽的记忆让她印象深刻。
宁城火车站比她记忆中小了不少,广场上站满了候车的人,她走进候车厅,上了月台,火车头是烧煤的绿皮车,每个卡座坐4个人,车上座无虚席,过道上也熙熙攘攘站满了人,几乎很难通过,和二十一世纪的春运有的一拼。
整整坐了一夜火车,终于熬到了江州,一出站,江州的景象和她印象中也差了很多。车站前的大楼上挂着粗字体的大幅广告牌——产品是轮胎、白酒、饮料、保健品,车站前的马路并不算十分宽阔,两旁也只矗立了几座七八层高的楼房,大多是矮层建筑。小轿车不算多,偶尔路过几辆大辫子电车和公交车,到处是骑着自行车和走路的行人。
出了火车站,“飞马市场”就在马路对面,这是一幢建于七十年代末期的六层楼的“大厦”,在附近目可及处的几乎是最高建筑,从八十年代开始,飞马市场就成为全国服装批发的中心,即使在2016年这样的市场在全国已经遍地开花,飞马市场依然每天还是熙熙攘攘,承担了半个南中国最大的服装交易中心的角色。
和很多大学生喜欢去服装店买衣服不同,冯笑笑上大学时囊中羞涩,飞马市场就成了她淘衣服的“圣地”,很多当地人才知道,这里的服装可以批发也可以零售,而且价格低廉,同样的服装出去外面的店起码贵三四成。
她把两百张大团结藏在防盗内衣里(八十年代江州治安不好,冯笑笑身为一个现代人,还是不免觉得丢脸),挤进熙熙攘攘的市场,只是第一层就有好有几百个摊位,每个摊位上都挂着时下流行服饰——喇叭裤、健美裤、蝙蝠衫、上海羊毛衫、腈纶羽绒服、丝绒棉袄……颜色、款式之多看得她眼花缭乱,摊位前都站着奇货可居的老板,逢人就喊“老板,进来看看”,都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冯笑笑先随便逛了一圈,见一家店的服装款式主卖各式裤子,生意不温不火,但是款式比较齐全。依照她的经验,飞马市场生意最好的店,老板都不屑于与小顾客讲价,还是这种门庭冷落的店比较适合她的采购量。
她走进去,环视了一圈,问:“老板,你家的喇叭裤、健美裤怎么卖?”
老板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批发还是零售?”
“批发。”
“这可是香港的品牌梦兰娇,便宜给你,一件四十。”
冯笑笑熟悉这里的运作方式,甚至深谙讲价之道。她一听这价格,心中呵呵一笑,梦兰娇不可能卖这么便宜。她拿起样品,翻来覆去的仔细看看,一眼就看出标签是仿冒的。
她知道飞马市场不可能走的正规的进口渠道,更不可能是走私货——这个年代走私特别严重,但大多是走私高档的消费品,从没有听说过走私服装的,她断定这不可能是香港真货,估摸着大概是江州附近的小厂子生产的仿冒货,但看针脚做工和用料,质量还算可以。
冯笑笑说:“老板,别欺负我不懂行啊,这怎么可能是香港货呢,就是本地货吧,十二块一条怎么样?”
飞马市场讲价的金科定律——三折开始讲起,四折左右成交。虽然冯笑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难免有些心虚,不知道这个定律是不是三十年前也同样奏效。
老板目光流转,笑了笑,露出一脸心照不宣的“原来是懂行的”表情。“小姑娘,你年轻轻轻怎么这么狠,这么讲价我没赚头啊!我看你长得这么靓女,二十块一件给你啦,赔本啊赔本啊。”
见老板喊价这么果断就减了一半,她更有信心了,说:“十五一条,不能再多了。”
“太少了!不行不行!”
冯笑笑作势要走,老板拉住她:“给你给你,今天还没开张,讨个好彩头,亏大了。”
喂招拆招,都是套路啊。
冯笑笑用随身的行李箱装好了裤子,又一连扫了几十个铺子,忙忙碌碌了一个上午,进了一千多块钱的各式服装、男女式皮带什么的,不知不觉就已经塞满一个行李箱了。
手上的钱还没花完,她就已经走的腰酸背痛,打算出了市场吃点午饭再杀回来。一出门,一个小贩围了上来,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男士手提包。
“大姐,你从内地来进货的?要不要买走-私烟,走-私手表,万宝路、劳力士、卡西欧,应有尽有啊。”
“你叫谁大姐呢!”冯笑笑心里有些不爽,瞪了他一眼:“不要、不要。”
小贩平时见的中年商人居多,还挺少见到冯笑笑这样的脆生生的小姑娘,笑了笑说:“原来是个靓妹,这么年轻啊,你看你进这么多服装有什么搞头,卖几条烟就挣回来了,又简单又轻松。”
冯笑笑见小贩的样貌还算老实,心想,这小贩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如今她的行李箱已经装满了,再进货也没地方装了,不如买点轻便的走私品回去。她拿过一条万宝路看了又看,不懂香烟,也看不出个门道,倒是小贩手上的几条日本电子表引起了她的兴趣。
这种电子表的外形一直没什么变化,只是八十年代的设计更粗线条一些,方形的频幕上有数字,分别显示时、分、秒,旁边还有小串的数字显示年月日、星期。小贩手上只有黑色、灰色、红色三种颜色,上面印着日本品牌的英文单词。
“电子手表多少钱?”
“二十块钱一条。”
她心算,一条女士海鸥机械表要卖到七八十块甚至上百块,这种日本电子表大概就是八十年代初推出市场的,成本低廉,如今人们手上还没什么钱,却都开始想要面子,这种电子表是进口货,样式又新鲜,在宁城那个小地方很多人甚至还没见过,应该能满足消费者的猎奇心理,若是进回去和服装一起搭配着卖,应该会挺受欢迎。她又和小贩讲了会儿价,把成本价压倒十二块一条,进了三十条各种款式的电子表,又顺手带了一条万宝路,想着回去孝敬只抽过国产烟的外公,这么一算,身上的钱差不多就花完了。
冯笑笑拉着行李箱回到了招待所,仔细清点了一下货物和钱财:
健美裤20件成本价300
喇叭裤20件成本价300
上海羊毛衫2件成本价200
风衣5件成本价250
男女式皮带10条成本价100
女士丝袜50双成本价50
男女式电子表30个成本价360
香烟1条成本价100
如今,手里就剩下几十块钱的现金,招待所的住宿费和返程的车票都已经付过了。她看看窗外,正是下午四五点,江州依然阳光灿烂。返程车票是明天下午的,还有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浪费。
她这才发现自己没吃午饭,突然很怀念母校江州大学西门的小吃,想来自己从毕业之后就没有回过母校了,以前在学校的摄影展上看过学校的黑白老照片,但八十年代的江州大学究竟长什么样,她不禁感到有些好奇。
火车站离江州大学只有五六个站,冯笑笑从火车站出发,坐着大辫子电车回到了熟悉的江州大学。
在吃过一顿可口的江州小吃后,她怡然自得的装成大学生的样子在校园子里转了一圈,校园和记忆中没什么区别。
依旧是旧旧的石板地,带着岁月痕迹的牌坊和建筑墙面,她心中竟然有些感动——这些红砖绿瓦的民国建筑一直静静的立在这里,无论三十年前还是三十年后,它们以抵御时间的侵蚀的姿态存在着。让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随时间的变迁而变化,它们就像物异人非的世界里一个永恒的坐标轴,让你看到时感到无比安心,让她恍惚间突然有种回到大学时期的感觉,她已经做了太久的裴月珍,如今身处校园,才又仿佛做回冯笑笑——那个她曾经讨厌又喜欢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