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执意提出要陛下对四位皇子一视同仁、共赴西南州的人还真不是故意要对高家下黑手,而是高家人的示意。
自从高烁华入狱,高钧阫犯事先是要被押入京后又逃跑,高家其他人虽暂时还未受牵连,但树倒猢狲散,高家看似枝繁叶茂的根基已经风雨飘摇。如今在高家宅院内,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没有没有官职在身的纨绔子弟,就是意图靠着高家大树好乘凉的小人物。
他们一旦慌了神,只好捉着以前高家统一阵营的官员威胁,让他们想尽了办法也要把消息递进宫,当务之急还要保证贞乐帝没有择立太子的念头,将四皇子抬到明面上来。
不管怎么说,他们这一打岔倒是让大皇子杨熙带兵前往西南州的主意夭折了。
“你说他们是什么意思?让十岁的润儿也要领兵,这就是他们想出来的办法?”贞乐帝当场从早朝上拂衣而退,这时候坐在御书房里,仍旧口气不善。
然而御书房里没有文武百官,只有角落里烧着的炭炉和垮着肩站在一旁的石公公。
“陛下息怒。进来朝中大人多有在外,陛下处理起政事难免有捉襟见肘之感。依奴才看,穆王和杜巡察都骁勇善战,王尚书和李侍郎踏实勤勉,一定能解决西南患事的。”
“难道以天下之大,朕就只有这么几个人能用,余下的都是酒囊饭袋?”平日里对石公公的话还略能听进一二的贞乐帝闻言忽然暴怒起来,抬脚踹过堆满奏折的实木案桌,红边黄封的折子顿时哗啦啦散落一地。
到了八月底,京城已经在一场比一场凌厉的北风里冷下来。因贞乐帝长时间在御书房执笔,这里几天前就烧起了炭炉。石公公眼睁睁看着奏折里夹着的一张泛黄的纸飘下来,连忙在它落入炭炉前抢回来。
“奴才愚钝,并非质疑其他大人的能力,只是眼看他们无法为陛下分忧,一时出言不慎。”等了会儿竖着耳朵再也听不到动静,石公公这才干巴巴地开口道。
他这话说得理当正在好处,然而贞乐帝面色却不见丝毫缓和,目光从猩红的金丝炭上移开,若有所思道:“参加此次大考的人,又有几个可堪大用呢?”
石公公动了动,正要提起近来在京城中声名正盛的顾子桓,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连他也渐渐摸不清陛下想听的到底是怎么样的话了。总归大考已经结束,陛下只要有意知晓,总会做出选择的。
“皇儿,不要听信其他人与你说的话。”高莹从床上探出手牵着她特意命人带过来的杨润,低声殷切交待:“除了母后,宫里任何人都不值得你信任……”
“那父皇呢?”十岁的杨润也开始褪去幼年的肥胖,个子抽高了不少,腰间绑着明紫色腰带,是上一年生辰时陛下刚赏下来的。他七岁之前与高莹一同住在凤宫,后来因为年岁渐长才搬了出去。
于他而言,离开母后的视线反而是更自由的,不过这时候站在床前还是十分乖巧的样子。听到高莹这般强调,有些迷惑的反问道。
“你父皇……”高莹觉得有些冷了,松开他的手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慢慢的道:“你父皇若是问起你要不要去西南州,你便问他西南州在哪里……”
“母后,我知道西南州在哪里的。”杨润打断她道。身为皇子他三岁认字,五岁入学,大乾律法和民情都是太傅必考的内容。
“母后知道,润儿最聪明了。只是现在母后病了,如果你走得太远,母后就看不到你了。”高莹虚弱地朝他笑了笑,故意道。
“那好吧。”杨润认真想了想,总算点了一下头。
高莹露出一个欣慰的表情。不管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在背后说了什么,只要润儿不愿意,陛下总不能真的逼着一个孩子去西南州。
千良的天色直到辰时中才彻底暗下来,杜季延和搂吉日则各自挑选了三个人,他们早在此等待了一个多时辰。跨越断流的大河几乎没造成什么障碍,他们无声无息地爬到对岸,总算将这一片场地看得清清楚楚。
随着那些人的撤离,这里看似变得空旷起来。然而当人站在上面,又奇异地感觉到周围仿佛在震动。史进往左前方指了个方向,九人趁着夜色迅速跑到那栋横竖有数十间的屋子后面。
“没有人。”杜季延以耳贴墙,听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
“不对,我刚才亲眼看着他们走进去了。”史进也压低了声音,他凭着直觉坚信这栋屋子里肯定有古怪。
当然不但是他,其他人也目睹了浩浩荡荡上百人队列整齐地走进来。杜季延脑子一动,正要推门进去,里面却传来一阵交谈声。他立即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后跟史进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些人交谈用的并不是官话。
“听不清楚,离得太远了。”史进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后,不得不摇了摇头。
“我先进去看看。”杜季延也已经用完了最后一点耐心,对后面的人摆了摆手,轻轻推开了面前的文。门并没有被从里面锁上,这么一推就完全打开了,也没有人出来查看。杜季延看过去,才发现里面竟然是空荡荡的。说话声依然隐隐约约,底下似乎还有一股热潮涌动。
“地下室?”他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史进更是与他同时说了出来。山金矿杂质多,形状也不规则,要铸成金锭势必要烧成金水。现在天气开始转冷,外面既不见锅炉,也难以达到融化金块所需要的热度。
既然没有人,杜季延便放轻脚步走过去,搂吉日则和史进也闪身跟了进来。这栋房子看起来做得不太精细,地面粗糙不平,最里端却仍开了个门。等到打开这道门,热意便喷涌而出,一道半丈宽的土夯阶梯往下延伸。
火光、人声、金属碰撞声一时不绝于耳。三人心中不约而同的都冒出些不太好的念头,却没有一个人停下来,依然保持着警惕往下走。
当地下室的一幕最终呈现在眼前时,史进遮了遮眼,还以为自己被刺目的火光映出了幻觉。
这个“地下室”足有十丈见方,大概已经将上面所有屋子的地底都挖空了,又或者那些屋子本来就只是他们用来掩饰的。
地下室中间趴满了人。他们每人脚腕间都拴着一根拇指粗细的铁链,彼此之间又扣合在一起,恐怕唯有保持动作一致才能走动。
地下室左右两边尽头则各竖着一个巨大的锅炉,底下是熊熊燃烧的大火。锅炉旁有五六人弯着腰拱站在一起,不停往火塘里填塞木柴和一种细碎的圆形物。
就在他们的下方,也就是从地下室上来的阶梯入口,八个腰粗体壮的男子正在大声说话,手里的长刀不时戳着地面,显见情绪愤愤不平。
这个出口虽能容两三人并排走,但要让那些铁链相连的人走出来却绝非易事,因此这里并不需要太多人看守。
搂吉日则背转手抽出一支箭,杜季延听到轻微的响声,迅速按住他摇了摇头。
三人悄声原路返回地面上的房子,史进也是急躁不已:“他们才八个人,为什么不动手?”
杜季延还没有出声,留在外面的三个侍卫也走了进来:“隔壁的房子里……都是尸首。”
这次夜探本来也有一定的风险,何况生面孔太多也与他们混入敌营的初衷不符。杜季延推门之前打的手势就是让他们散开先躲起来,也没想到侍卫们去了旁边的房子竟然也发现情况。
“可有查看一下是什么人的?”史进也暂且不与杜季延争辩,转头问那个回话的侍卫。
“应当是西南州本地的百姓。”那个侍卫眼神发直,脸色苍白,说话时连嘴唇都在抖,竟是一副害怕的模样。
史进皱眉看了他一眼,也不再细问,索性自己走过去看。杜季延还来不及阻止,紧跟在后便看到他推开门,然后弯腰猛地呕吐起来。
与刚才那间屋子的空荡不同,这里乍一眼看过去是满的。从门口到墙角,横七竖八放着的都是尸体。靠里墙的有些看起来已经面目腐烂,近处的衣服上还沾着血迹。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地底直窜上来,连同心底升上来的寒意搅和成一团,既令人恐惧,又闷闷欲吐。
“另外几间房子也是这样……不过数量少一些。”刚刚说话的侍卫也跟了过来,在一旁轻声补充道。
史进干呕了几声,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他再次抬起头时,红着眼眶哑声问:“是谁干的?”
“你是唯一一个来过这里的人。”杜季延右手紧握成拳,在脑门上按了按,以衣袖掩着口鼻走近去查看那些尸体。
杜季延和搂吉日则结伴前往千良的第二晚,棠西巴依然十分平静。大部分人家都是整日关着门,只有当取水的人回来时,才会拿着锅碗或者陶罐小心翼翼将水带回家。
乔瑷也已经知道,棠西巴拥有的那处水源是深谷里的一处泉眼。他们在泉眼四周挖开一尺来宽的小坑,底下铺上最平整的石块。泉眼虽然小,却也时刻不停歇地冒着水,一日一夜就能将那个小坑装满。搂吉密达人正好隔日才去取一次,然后分给每家每户。
她慢慢熟悉了这个地方,却还是睡不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