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谢成韫那一年,唐楼年七岁。
彼时,距离他被唐稳带回唐家,已过去一载有余。这一年多的日子,于唐楼而言,算得上是生命中最为艰涩晦苦的一段时光。
其实,自他见到丁媃的第一眼,就明白,这个女人厌恶他,他在唐家的日子不会轻松。
只不过,小小年纪的他,还是低估了憎恨的毁灭性,尤其是来自一个女人的憎恶。
清高如丁媃这样的名门之女,是不屑动用那些深宅大院内足不出户的妇人们所惯用的阴私手段的,她甚至根本不需要出手。
那些急于讨好主人的奴仆们惯会察言观色,踩高捧低。主人喜欢什么,喜欢谁,憎恶什么,憎恶谁,早就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直白如丁媃,从未掩饰过自己对于唐楼的厌恶。
她的不掩饰,对于唐家的奴仆们来说,便是一个最明白无误不过的信号。
于是,他虽是住在享尽繁华的百年世家,却时常三餐不继,甚至还不如流落在外的日子。
在这样的克扣之下,他原本还算健壮的身躯渐渐消瘦下去,看起来又瘦又弱。
唐稳偶尔见到他,好奇问起来,奴仆们便说是因为长身体的缘故。其实,这等蹩脚的托辞,但凡细细一想,便会起疑。但,唐稳居然也就信了,没再追究,只是随口叮嘱奴仆们多加注意。
如此一来,恶仆们越发放肆了。
自打一名奴仆试探性地挑衅他,不但未被怪责反而得了晋升之后,唐楼所遭受的便不仅仅只是饿肚子了。
经常,掀开被子后发现,床单是潮的。
给他准备的棉袍,永远是唐家孩子中最薄的,根本扛不住冬日的寒冷。被冻得发起高热,昏睡在房中两日两夜,也无人问津,若不是他自己挺了过来,恐怕死了也没人知道。
这种欺压与苛待,不胜枚举。
他全都忍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唐家来,并非是为了锦衣玉食。他来,是为了唐家的凌霜剑法。
每个小小孩童的心中,都有一个侠客梦,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仗剑行走江湖,做一个人人敬佩的剑客。
他亦是。
然而,丁媃在别的地方都不管不问的,惟独在这一事上,防他防得甚紧。唐稳虽是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他只得在唐稳教唐肃的时候,躲在不起眼之处偷看。
一日,天还未亮,他又早早地来到习武场,躲在杂草之后,准备偷看唐肃练剑。
待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唐肃终于出现在习武场。不过,他并不是一个人,与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小女娃。
这个小女娃,他认得,是这几日来唐家做客的谢家家主之女。生得倒是粉妆玉琢,可惜与丁媃一个做派,清傲,不爱拿正眼瞧人。
他厌恶这样的女人。
很快,注意力全部转向了唐肃手中的剑。
唐肃今日练的是一套新的招式,大约进入了瓶颈期,横竖不得章法,领悟不了,一时颇有些心烦气躁。
唐楼也在思索领悟之道,懵懵懂懂心中想出了个轮廓,一抬眼,正好见到那小女娃朝唐肃走过去。
她把手伸向唐肃,淡淡道:“把剑给我。”
唐肃把手中的凌霜剑递给了她。
小女娃接过剑,凌霜剑对她而言有些过长,拿在她手中显得很是滑稽。她执着这把与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长剑,挽了个剑花。
看在唐楼眼中,仍是滑稽无比。他在心里嗤了声,呵,这些自视甚高的名门闺秀。
不过,很快他的不屑便化成了震惊。
他与唐肃都还未领悟的这一招凌霜剑法,竟然被个小女娃轻轻松松参透。前一刻还看起来无比违和的凌霜剑,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条银龙,脚法与招式如行云流水般自然。
她将凌霜剑还给唐肃,对于唐肃的赞扬,丝毫没有反应,面容依旧平淡如水。
唐楼想,或许,这个女娃与寻常的名门闺秀是不一样的。
习武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与叽叽喳喳欢欣雀跃的唐家弟子相比,小女娃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似的。
他远远看到,小女娃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习武场。
第二天,小女娃未出现在习武场。
当天晚上,他来到唐家后山,他经常练剑的一片僻静之地,远远听见挥剑之声。
他悄悄躲在树后。
如练的月华之下,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正在舞剑。小小的身体,却有着不输成人的气势,他在她的动作中看出了沉醉。这是为剑痴迷之人对于剑术的沉醉,他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感觉,不论是他还是唐肃,将来于剑道上的建树,必定比不上她,因为,她就是为剑而生的。
那晚,他躲在后山那棵树后看她舞剑,看了一整晚。
天将明时,他才悄悄离开。
下山的途中,遇到上山狩猎的一众唐家子弟。
这些子弟平素也是欺负他欺负惯了的,上山的途中诸多无聊。见到他,有几个堂兄弟起了不怀好意捉弄他的心思。
唐家子弟狩猎时,通常会带上四五只猎犬,由负责喂养的奴仆在后面牵着。
其中一个堂兄弟对牵猎犬的奴仆使了个眼色,这些奴仆立刻会意,暗暗对猎犬下令。
那群猎犬得令,一齐朝唐楼扑了过来。
唐楼此时还只是个七岁的孩童,那些猎犬直立起来比他还要高上许多。他拔腿就跑,却如何跑得过猎犬,很快便被其中一条猎犬扑倒在地。
四周响起哄笑声。
看着他狼狈地躺在地上与猎犬僵持,所有人都笑得前俯后仰。
甚至还有人嫌不够地大喊:“咬他!咬他!”
其中一名奴仆,见主人玩得兴起,竟然真的给猎犬下了咬人的指令。
猎犬得令,龇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猛地一口朝他的脸咬上来。
就在距离他的脸不到一寸之际,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天而降,凌空抽腿一踢,便将压在他身上的猎犬踢得飞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几脚,将围在四周的恶仆踢翻在地。
她走到他身前,将他从地上拉起,小小的手力大无穷。
她往前走一步,挡在他身前,小小的身体站得笔直,稳如磐石,冷冷地开口:“这个人,我带回去了。”
说完,从一众还处于懵怔的人中穿了过去。
他跟在她身后回了唐家。
一路上,她再也未对他说过一句话,仍是一副冰冰冷冷的样子。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她冷冷的样子是在故作姿态。他已经在心里肯定,她与他所厌恶的那一类女人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开始留意她,打听到她的名字,寻找各种机会接近她,即使她对他不冷不热,甚至有时态度冷淡,他也丝毫不曾退缩。越与她接触,心中越了然,她并不是故意表现出来的冷傲,她只是对什么都不上心,因为,她心中只有剑。
他一面期待着接近她,一面因为在剑道上与她的距离而自惭形秽。
直到那一日,陆不降闯入他房中,说他是个天生练轻功的料,根骨奇佳,若是好好培养,他日定能成为顶尖轻功高手。
他心里才忽然生出些窃喜来。
陆不降说要带他走,收他为徒,他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既然在剑道上望尘莫及,那就在别的地方配上她罢。
他从此,放弃了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