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之后,纪子筝并未跟任何人寒暄,径直出宫,打道回府。
此处纪子筝回的府邸并不是宰相府,而是他自己的官邸。纪子筝十七岁那一年,随军出征立下赫赫战功,燕帝破格将他提拔为御林军统领,封了爵位,并在城中最好的地段赐了一大座宅邸给他。
只是纪子筝一直以来都住在相府,这座官邸几乎是闲置着的,可是,这次回京之后,纪子筝却住进了这所官邸,很少踏入相府。
有心人还留意到,在朝中的时候,纪家两父子都甚少交流,一下朝,便各自打道回府。
……怪了。
为什么好好的,父子俩之间的关系变得如此冷淡?
许多人心中疑惑,但是明面上没人敢问,都装作不知。
*****
纪子筝回到府中,还未踏入正厅就听见里面爆发出一阵阵夸张的爆笑声,他额角猛地一跳,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里走。
果不其然,正厅内除了黄莺和桃溪之外,还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穿着朴素灰衣的老者是铁叔。
……还有一个,和尚。
用‘和尚’来形容其实并不准确,因为此人除了披着一件赤色袈|裟之外,浑身上下与‘和尚’两个字沾不上一点边!
那是一个长相十分俊秀的年轻男子,长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眼睛比琉璃还要漂亮剔透,唇角微微上扬,见人自带三分笑,看起来像一只狡黠而机灵的狐狸。
他披着一件赤色袈|裟,正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啃得坑坑洼洼的苹果,看见纪子筝,他眼睛一亮,举起手里的苹果挥了挥。
“唉哟,你回来啦~”
一张口,唾沫星子伴随着苹果渣到处乱飞。
纪子筝:“……”
纪子筝额角跳了跳,强忍着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
好在此时,铁叔唤了一声‘公子’,转移了纪子筝的注意力。
纪子筝看向铁叔,神情缓和了下来,缓声道:“铁叔,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铁叔性子古板,一向不苟言笑,他认真地摆了摆手道:“公子客气了,我留在军中根本都没做什么事,哪里谈得上辛苦。”
纪子筝笑了笑,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旁边那人直勾勾地看着纪子筝,故意将苹果啃得咯吱咯吱作响,见纪子筝根本连眼角余光都不扫他一眼,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我呢?还有我呢?!你倒是看看我呀!”
他捞起袖子,露出细瘦白嫩的胳膊,夸张地叫道:“这一路上风吹日晒的,我好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小鲜肉,去关外溜达一圈回来,直接变成老腊肉了!我这样子去怡红楼,小姐姐们肯定都不认识我了!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
纪子筝磨了磨后槽牙,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了了。
一记凌厉的眼刀飞过去,纪子筝怒道:“你一个和尚,逛什么窑子!”
“嗬——”年轻男子倒抽一大口凉气,缓缓抬手捂住心口,用一种痛心疾首的眼神看着纪子筝,语气沉痛:“在关外的时候,叫人家军师。一回来,竟然开口就叫人家和尚。”
他凄然一笑,摇着头唉声叹气:“果然,怡红楼的小姐姐们说得没错,如今的男人都是些翻脸不认人的东西,难怪隔壁静慈庵最近几年都快人满为患了……”
纪子筝瞪着他的视线简直要喷出滚烫的熔浆来。
那人却一点不犯怵,反而抚了抚自己一头光泽的黑发,凄苦的神情瞬间转变成得意洋洋。
“还有,我已经还俗了,纪将军以后请叫我的俗名——司徒暮。”
纪子筝冷笑一声,道:“嗯,的确是俗名。简直俗不可耐。”
司徒慕一瞪眼:“哎——怎么说话呢你!”
纪子筝用眼角斜斜看他,道:“既然还俗了,那还穿着袈|裟干嘛?”
司徒暮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披着的袈|裟,耸了耸肩膀,无辜地看着纪子筝道:“你不觉得我穿着袈|裟的时候有一种圣洁而禁欲的美吗?”
黄莺噗的一声笑出来,她忍笑忍到现在,再也憋不住了,抱着肚子哈哈哈哈哈笑倒在地上。
就连桃溪的肩膀都抽动了两下,别过头咳了一声。
纪子筝深深吸了口气,在心里咬牙切齿地想,这家伙怎么没死在赤焰关!?
纪子筝深知此人的无耻尿性,知道你越生气他越来劲,索性不再理他,转头询问铁叔近来军中发生的事情。
铁叔一本正经地道:“一切正如公子所料。公子回京之后,我一直盯着梁络和李恽的动静,刚开始的时候一切如常。可是过了几日,应该是收到了郡京传回去的消息,梁络开始渐渐沉不住气。”
“没多久,梁络就接到了九皇子送来的请帖,他只带了几个心腹进城去赴宴。回来的时候,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当晚,梁络就将李恽和王闯带到他的营帐,我潜伏在暗中,听见里面梁络跟李恽两人似乎起了争执。”
纪子筝眉心微蹙,道:“起了争执?他们说了些什么?”
铁叔道:“梁络武功不错,我不敢离得太近,所以没有听得太清楚。”
“嗯。”纪子筝点点头,示意铁叔继续说下去。
铁叔:“没过多久,李恽和王闯就出了梁络的帐篷,各自回了营帐。然后第二天,王闯就出事了。”
纪子筝沉吟片刻后,问:“王闯是怎么死的?”
铁叔道:“一箭穿心。在河边找到人的时候,尸体已经凉透了。我查过了,箭上没有毒,就是流血过多而死,下手的人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什么别的线索。看见王闯的尸体,梁络大怒,一口咬定是齐军派探子来杀的人,立刻就想去调兵。”
“李恽呢?”纪子筝突然发问。
“李恽……”铁叔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料到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
司徒暮坐在一旁,咯吱咯吱把苹果啃得只剩下一个果核,满足地打了个嗝儿,悠悠插话道:“李恽当时白着一张脸站在旁边呢。啧啧,你是没看见啊,李恽当时木愣愣的那模样,就跟死了情人一样,要不是王闯实在太丑了,我都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有一腿。”
众人:“……”
纪子筝没好气道:“后来呢?”
“后来?梁络好不容易有了借口,后来当然是要去找齐军算账啊!但是仅凭他一个人调动不了大军,所以他就去逼监军把他的那份兵符交出来。”
说到这里,司徒慕一拍大腿,语气十分恨铁不成钢:“可是那监军太他妈死心眼了!你说一块破铜烂铁,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刀都架在脖子上了,硬是不给!不给就不给吧,那傻逼还梗着脖子嚷嚷:你这是谋反!谋反!等我回去我一定要禀告陛下!”
司徒慕尖着嗓子学得惟妙惟肖,下一秒,情绪一收,不屑地翻了个白眼,“你是没看见梁络那老小子当时的脸色,要不是我上去拦着,那监军头首早分家了!”
纪子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那还真是多亏你了。”
司徒慕谦虚地笑了笑:“好说好说。咱们毕竟是出家人嘛,得以慈悲为怀。”
黄莺听到这里,背过身去无声干呕了几下。
司徒慕从果盘里苹果挑挑拣拣,嘴里继续说道:“姓梁的也是个死心眼,反正他只是想去虚张声势,吓唬吓唬齐军,何必非要四万大军压境,阵仗够大不就行了吗?是吧?”
纪子筝道:“所以你就给他出了主意,让他带着黑羽军去送死?”
“嘿嘿……”司徒慕讪笑着摸了下鼻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略微提点了他一下,这种事情,关键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悟性……”
纪子筝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司徒慕道:“两军对垒的时候我也在场,梁络虽然只带了一万多人,但是阵仗倒是搞得蛮大的。突然来这么一出,齐军肯定慌了,以为梁络是故意找茬,想要举兵进攻,所以到了晚上就先下手为强了。”
司徒慕挑了半天,终于挑到了一个满意的苹果,随手在衣裳上蹭了蹭,“咔嚓——”咬了一大口。
汁水直接溅到了站得离他最近的黄莺脸上,黄莺脸色一黑,额头青筋跳了跳。
司徒慕咬着苹果,一脸无辜地看着黄莺:“唔……抱歉啊……”
黄莺咬了咬牙。
——这家伙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纪子筝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不过那苏远之的确是个人才,火烧粮草、声东击西这两招,应该是真把梁络打了个措手不及吧。”
司徒慕笑了笑,含糊不清地说:“可不是吗。”
他咯吱咯吱嚼着苹果,道:“说起来,老太婆也真够狠的,为了不让两国议和,这种两败俱伤的损招都想得出来。普通将士的性命她不放在眼里,但梁络好歹也是她的亲侄子,如今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回京之后,小命保得住保不住都难说。”
纪子筝沉默不语,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情绪。
司徒慕看了他一眼,道:“不过这下子正合了我们皇帝的心意,可以抓住这次难得的把柄,好好整治一下梁家,说不准连兵权都可以收回来呢。”
薄唇弯起一丝淡淡的弧线,司徒慕伸了个懒腰,拖长了慵懒的声音:“——还真是一出狗咬狗的好戏呢。”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说了出口。
众人心头一震。
这下子,别说黄莺和桃溪了,便是铁叔都面色一变。
“司徒——!”
铁叔狠狠瞪了一眼司徒慕,压低的声音里满含警告,然后飞快看了一眼纪子筝,神情有一丝隐藏不住的紧张。
而纪子筝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神情平静淡漠,黑眸显得很深邃,也很清冷。
司徒慕见几人如临大敌的模样,嘴角勾了起来,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
“开个玩笑嘛。”
“对了,我差点忘了!”司徒慕重重地一抚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大的事情,目光灼灼地盯着纪子筝,问:“——你跟小公主的求爱进展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