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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灶王爷

被二十六郎摇醒后,李穆那秀气的眉尖不由蹙了一蹙。虽然明知道断了的梦不可能再继续,他依旧感觉到一阵失落。

他抬着食指推向眉心时,手指推空的感觉,忽地就叫李穆愣住了。

“怎么了?”

已经穿好了衣裳,正由丫鬟侍候着穿靴子的李程扭头,恰看到李穆举着根手指的呆模样,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穆一眨眼,抬起另一只手打开李程那只于他眼前乱舞的手,一边答着“没什么”,一边将那根悬着的食指实实按在鼻梁上搓了搓。

不知为什么,刚才那一刹,他竟觉得他的手应该会碰到什么东西一般。甚至,这会儿摸着鼻梁,也叫他觉得,他的鼻梁上应该也有个什么东西才对。

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所以他忍不住以食指在鼻梁上又蹭了一蹭。

偏他那肌肤遗传了他亲娘的好基因,生得又白又嫩,只这般蹭了两蹭,竟叫他两眼中间红了一小片。

宜嘉夫人见了,忙问道:“怎么了?痒吗?是被什么咬了?”

“没有。”李穆答着,那食指忍不住又蹭了一下鼻梁,这才放下手,抬头问着侍候他穿衣的珑珠:“什么时辰了?”

珑珠才刚张开嘴,二十六郎就抢着道:“申正了。”又道,“放心吧,时辰还早着呢。”

“也不早了,”宜嘉夫人道:“这时节天都黑得快,且不说从兴安坊到王府,还得过西凤大街。这年节下,街上肯定人多车多,我看你俩还是早些回吧,莫要在外面逗留了。”

坐在床沿边上任由狸奴给他穿着靴子的李穆忽地一抬头,问着宜嘉夫人道:“就姨母一人在家,不要紧吗?”

所谓“男不拜月女不祭灶”,便是宜嘉夫人立了女户,照着习俗,她依旧没那个资格祭送灶王爷的,所以李穆才有此一问。(注:此乃作者胡诌的,请勿考证。)

他这体贴的话,立时让宜嘉夫人柔了眼,笑道:“你且放心,今晚我不是一个人,玉栉社里不少人都要过来。明儿社里年会,我们还有事要商讨呢。”

宜嘉夫人那温柔的眼波,不由叫李穆一阵不自在。刚才那脱口而出的问话,现在回想起来,也于忽然间叫他感觉一阵别扭——就好像,这竟是他头一次向人公然表露他对别人的关心一般。

这个念头闪过时,李穆脑海里似有什么忽地亮了一下,可不等他反应过来,那种感觉已经转瞬即逝了。

“你说,娘娘会不会请教坊的人来府里献歌舞?”已经穿好靴子的二十六郎跺了跺脚,回头问着李穆。

李穆收敛神思,答道:“娘娘一向爱个热闹,该是会请的吧。”

二人穿好了衣衫,又陪着宜嘉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被宜嘉夫人催着上了马车。

直到于马车上坐定,李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忙扭头问着在车内侍候着他们兄弟二人的珑珠道:“差点给忘了,原已经许了你今儿假的,倒因着写春联的事,耽误你到现在。”

珑珠抬头笑道:“叫小郎记挂了。原不过是想着把小郎赐的东西送回家,叫家里人也高兴高兴的。东西我早已经托人送回去了,我回不回去也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这怎么行,”李穆道,“早答应了你的,自然就该做到。”又问着珑珠,“你家住在哪个坊里?我们顺路送你回去。今儿晚上你也不用回来了,就在家住上一晚吧,明儿晚上锁门前回来就成。”

珑珠赶紧一阵摇头,道:“田奶娘腿病犯了,我再一走,小郎跟前可要没人侍候了。”

狸奴忙接话道:“姐姐,有我呢。”却是得了珑珠一个鄙夷的白眼儿。于是狸奴忙又道:“除了我,不是还有强二哥哥和香草姐姐,还有兰儿姐姐嘛……”

他话还没说完,二十六郎李程就嚷嚷开了,“听听听听!”他不客气地一推李穆,“你也不管管你的人!我那里可就只一个老奶娘带一个小子侍候着罢了。我都还没喊人手不够呢,你的人倒替你抱起屈来。你那里可足足比我多了好几倍的人手呢!这还叫不叫人活了?!”

因王府里子嗣太多,每人名下只得两个官配的侍候之人。若屋里想要多用几个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花到王府的钱粮,王妃倒不会管。只是,养人总是要钱的,那府里的小郎小娘们却不是人人都能如李穆那样,有个有钱且又肯往他身上花钱的姨母。

他这半真半假的抱怨,引得李穆一笑,扭头对珑珠道:“不过一晚上罢了。”

珑珠仍犹豫道:“那两个虽说来了一年多了,可看着还不是很稳妥,还得多看看呢。”

李程听了,立时又叫了起来,道:“珑珠你可真是个操心的命。你今年该十六还是十七了?再一两年吧,你就该放出去嫁人了。依着你的意思,你还要带着你家小郎嫁人怎的?”

却是说得珑珠的脸哗地就红了,啐着他道:“二十六郎君再没个正经!”

二十六郎倒是颇不以为意,嬉皮笑脸道:“这话怎么不正经了?男婚女嫁,天经地义……”

见珑珠窘得小脸儿通红,李穆赶紧拦下胡说八道惯了的李程,问着珑珠道:“你家住哪个坊?”

“仁丰里。”珑珠道。

“仁丰里?哪里?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和从小就被困在府里养病的廿七郎不同,二十六郎倒是常在城里四处乱窜的,可便是他,竟也没听说过仁丰里的名号。

却原来,广陵城里共有六十三坊,却是按照住户的社会阶层分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的坊区各二十一个。出身王府的李程便是再怎么喜欢到处乱窜,依着他的身份地位,那些跟随他出门的人,最多也只会放任他窜到中等坊区去。如仁丰里这样住着下等平民的坊区,便是他想,也没人敢带他去。因此,他才连“仁丰里”的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而,那珑珠虽是仁丰里出身,可她自幼就进了王府当差,虽然她也知道各坊区间的等级差别,因她到底不是在外行走的,倒并不知道其中的忌讳,因笑道:“其实离王府也不远,只隔了两三个坊区而已。从王府大门往西,过了揽月桥就是了。”

那二十六郎立时笑道:“既这样,反正离王府也不远,就送你一送呗。”

珑珠哪里敢叫两个小郎送他,忙不迭地一阵推辞。

李穆横了二十六郎一眼,对珑珠道:“你且坐着吧。二十六哥他哪里是想着顺便送你一送,明明是他从来没去过仁丰里,这是要去看个热闹呢。”

被戳穿的二十六郎也不以为意,只觍着个脸对珑珠笑道:“正是呢,你好歹成全了我吧。”

珑珠还待要再推辞,李穆那里忽地看她一眼,然后便不容置疑地抬手敲了敲车壁,直接命车夫往仁丰里过去了。

这一眼,却是扫得珑珠的小心肝儿一颤,竟都有些不敢开口了。她自七八岁起,就被分到才刚刚出生的廿七郎身边侍候了,因此,她自认为她对她家小郎的性情不可谓不了解。和以前相比,虽说病愈后的小郎总时不时爱装出个小大人的模样,可总的来说,他依旧还是个孩子。而他刚才扫她的那一眼,眼神里却是全然看不到一丝儿的孩子气,竟叫珑珠于忽然间觉得,和她对眼的,就是个颇有威仪的成年人……

*·*·*

且按下那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悄然变化着的李穆不表,再说回阿愁。

阿愁师徒回到周家小楼时,小楼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晚间祭灶之事。

因这是个大杂院,各家都没有个专用的厨房,这会儿一家家都将炉灶搬到了廊下,各家的女人们也都围着那灶台在忙碌着。

见她们师徒回来,众人全都纷纷跟她二人打着招呼。不过,和没脸没皮的王大娘不同,邻居们也知道莫娘子不爱跟人闲扯,都只略闲话了两句后,就放她二人上楼了。

那馋猫似的二木头孙林二最是鼻子灵,因看到莫娘子手上提着个捆着的荷叶包,便凑过去抽了抽鼻子,道:“阿莫姨,这是烧鸡吗?”

莫娘子微笑道:“是呢,正好打兴盛记门前经过,就顺便买了只。”

二木头又抽了抽鼻子,一转身,便跑去往那正跺着肉馅的小李婶儿身上一扑,扭股糖似地闹着要吃烤鸡。

他这一扑,险些儿叫小李婶儿跺到自己的手。小李婶二话不说,回手就往二木头的身上狠盖了两巴掌。二木头被打得一愣,原还没干嚎呢,偏巧孙老从屋里出来,正好看到小李婶儿“行凶”。老头儿立时喊着“心肝宝贝”的拉过二木头就是一阵查看。二木头原都被他娘打蒙了,这会儿回过神来,且他爷爷看着他还是一脸的心疼,立时叫他自个儿也心疼起自个儿,却是咧着嘴就是一阵嚎哭,直哭得孙老又是一阵更加的心疼。偏他还不好跟儿媳妇计较,只得恨恨地回屋去把孙大孙二拉过来一通教训。

老头儿的指桑骂槐,立时激得小李婶儿额上的青筋一阵暴跳。偏她也不好跟她公爹吵,于是便拉过二木头,又往这倒霉孩子身上狠盖了两巴掌,一边骂道:“都是你这搅家精,搅得家里不安宁!总有一天你要被人惯得犯了杀头的罪,那时候全家都安生了!”

屋里的孙老只气得一个仰倒,可他也不能白看着孙子挨打不管,只得先丢下两个儿子,扑出来护孙子。于是,楼下不免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孙家的热闹,看得阿愁忍不住就是咧着嘴一阵乐。开着锁的莫娘子立时不以为然地横她一眼,揪着她的耳朵就把她拉进了门。

阿愁也知道,就爱看热闹这一点,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比那王大娘好了多少。见莫娘子唬着个脸,她忙揉着耳朵冲她师傅一阵憨笑,又道:“我就只看看,我不跟人说。”

她这憨憨的模样,不禁叫莫娘子一阵摇头,有心要管严了她,又莫名有些不忍心,只硬着心肠一阵摇头,道:“这也不好。女子该以贞静淑德为本……”

得,便是莫娘子不识字,说起这个时代里的普世价值观,照样能够不带打顿地给阿愁上一堂女德课……

阿愁原以为,莫娘子也会跟邻居们一样,把桌炉给搬到走廊上去用的,不想莫娘子竟没那样的打算。直到莫娘子遣她下楼去打水,阿愁借机往楼上下邻居的门前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来邻居们用的,全都不是她家这样的桌炉,而是一种体积颇大的大肚子陶炉,上面可以放炒锅,下面用来添柴火——直到后来阿愁才知道,原来莫娘子用的这种桌炉,是一般人家用来烤火的,可当不得正经炉灶。

虽然不管是年幼的阿愁还是后世的秋阳,都不知道祭灶到底是个什么流程,不过她倒是知道,至少家里应该有个灶爷像的。可莫娘子家里就这么大的一点地方,阿愁东瞧西看,也没看到这种东西。

正于两张方凳架起的案板上切着烧鸡的莫娘子见她那模样,便问道:“你在看什么?”

阿愁道:“灶王爷在哪?”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见她竟连这点常识都没有,心里忍不住又是一阵怜惜,只垂眼道:“一来,我们家里从来不曾正经开过伙,倒不用特意请了灶王爷来。二来,都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我们是女户,家里没男人,便是我们祭了,灶王爷也收不到的。”

阿愁眉头一挑,道:“怎的就收不到了?便是女户,也是一户人家。那灶王爷管的是一户人家的祸福平安,这跟家主是男是女无关吧。”

莫娘子的手一顿,忽地抬眼看看阿愁,道:“听着倒是有些道理。”然后又低眉想了想,冲那五斗柜上的一只扑满抬了抬下巴,对阿愁又道:“从里面拿一文钱去,你到巷口的杂货铺子里请张灶王爷的像回来。”

阿愁一怔。

莫娘子一皱眉,“怎的还不去?”

阿愁这才回过神来,从扑满里抠出一枚铜钱,又回头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冲她抬了抬眉梢。

阿愁这才满腹疑惑地拿着那一枚铜钱出了门——她再想不到,她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竟叫莫娘子起了请灶王爷的念头……

阿愁自是不知道,虽然莫娘子早就立了女户,可当时的她其实多少是有跟娘家人赌气的成分在其中的。所以,便是她一个人独居,也从来没想过要永远这样一个人下去,所以她家里才连个正经的炉灶都没有。直到这几年独自一人的生活,叫她渐渐看清了许多事。叫她意识到,其实便是她只一个人,生活也远没有她所想像的那般艰难。反倒是她以为会成为她依靠的家人,不仅不想让她依靠,还一心只想从她身上吸血……正因为看透了这些事,对家人失望之至的莫娘子才最终走进慈幼院,领了阿愁回来,又干脆利落地跟家人划清了界线。

阿愁那随口的一句话,恰正触动了想要重新来过的莫娘子。所以,明明身上已经没多少钱的她,才想着要认真请个灶王爷回来,认真地做为一户人家生活下去。

当阿愁捏着那一文钱下楼时,就只见四丫坐在最下面的一层楼梯上,扭着个头似跟二木头在生气的模样。那一刻钟之前还被他娘打得叽哇嚎叫的二木头,这会儿则早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正嬉皮笑脸地逗着四丫。

见她下来,四丫赶紧站起来,仰着头问她:“你这是要去哪里?”

阿愁道:“我师傅让我去巷口的杂货铺子里买点东西。”

“我跟你一起去。”四丫跑过来拉住阿愁的手。

阿愁还没答话,那二木头便叫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四丫立时竖了眼,喝道:“谁要你跟了?!我们女孩子的事,你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去去去!”

一听这话音,阿愁便知道,只怕是四丫家里又有什么重男轻女的事惹到这丫头了。

可见这二木头真是被他娘打得没脸没皮了,便是四丫这般凶着他,他依旧觍着个脸硬是跟着她二人出了门。

那杂货铺子在街对面。出了巷口,巷口旁开老虎灶的宋老爹看到阿愁,便笑着跟她搭讪道:“哟,今儿你师傅怎么肯放你一个人出门了?”

阿愁这才想起来,这居然是她头一次一个人出门。于是她弯起那细长的小眼,冲着宋老爹咧着一口细米牙笑道:“我师傅在家里忙着呢,我出来帮我师傅买点东西。”

她这一笑就找不着的眼儿,看得宋老爹忍不住也跟着一阵乐,伸手过去亲热地一拧她的脸颊,哈哈笑道:“这丫头,笑起来真喜庆,大爷我就爱看你笑。”说着,竟从屋里拿了一块祭灶用的饴糖,分给她和四丫二木头三人。

阿愁原想推拒的,那二木头早接过去把糖咬进了嘴里,四丫头也巴巴望着那糖。想着祭灶不能没个糖,偏那扑满里已经没几文钱了,阿愁想了想,便跟宋老爹道了声谢,腼腆地接了那糖,却是没像四丫和二木头那样放进嘴里,只悄悄拢进了袖笼里。

因她还要买灶王像,便跟宋老爹招呼一声,欲过马路去。只是,叫她没想到的是,她这里才刚一转身,就听到马路对面有个孩子高声叫着她的名字:“阿愁姐!阿愁姐!”

阿愁扭头看去,却是吃惊地看到,那慈幼院里早被人领走了的小冬哥,正在马路对面冲着她激动的挥着手。这还不算,他竟看也不看那路边将要过来的一辆马车,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向着她扑了过来。

“当心!”

阿愁忍不住一声尖叫,下意识里想要向着冬哥扑过去。

“当心!”

随着又是一声喝,她的胳膊猛地被人一把拉住,阿愁一个立足不稳,便这么往后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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