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娘子呆愣当场,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有人这般叫自己了,也只有那个女娃会这样叫自己了。
戚若又唤道:“小桃姐姐……”
“欸!姐姐在,姐姐在……”
冯娘子应着,不禁也泪湿了眼眶。
两人多年未见,这一朝相认自是忍不住将多年的苦楚都一并哭出来。
良久,两人终于是拾掇好了情绪,还是戚若先开了口:“怪我,惹得小桃姐姐也哭起来了。”
冯娘子笑眯眯地点了点戚若的额头:“对啊,怪你。明明都想着算了,反正看着你现今也过得好了,不提从前也罢,谁想到你个小机灵鬼是什么都没忘!”
戚若笑弯了眼:“谁叫我从小记性就好。”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就有个小丫鬟进来请了,说是时辰差不多了,冯娘子不得不抱着从方才开始就一直乖乖躺在床上不哭也不闹的女儿出去招待客人了。
爷们儿和女人们在这种场合向来是不会坐在一起吃饭的,都是各自围桌,乡里头还好,城里头的人更是将这规矩看得紧。
戚若是一个人也不认识,正无措间却是被贴心的冯娘子叫去坐了一桌,还主动同人介绍她,说她是他们家的恩人。
戚若现今不单单是在锦州有名,别的州县也有慕名而来求医的,冯娘子一说出了她的名字大伙儿是都晓得了她。
无论再位高权重的人都害怕个病字,坐在这女桌主桌上的人家境可都是不错的,原本还对戚若有些轻视,这会子嘴巴个个都跟抹了蜜似的,左一个戚大夫右一个好妹妹的。
戚若也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统统笑而视之,甚而还可以再捧回去两句,倒是一点不怯场。
冯娘子看了,心中甚为欣慰。
而爷们儿在桌上能聊些什么呢?无非就是吹些牛,说说官家又颁布了什么新律令,再谈谈朝廷局势,或是哪位商贾背后那些个腌臜事儿。
这不,近来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钟家贩卖私盐。
这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还有管家勾结之嫌疑,可赵知州还就没事儿,就钟家当家的下了狱。
这不,这些个爷们儿就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起这赵知州的手段来了,还有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整件事的始末。
一人伸出食指重重点在桌上,佝着背小声道:“要我说啊这事儿还真是少不得赵大公子啊,这赵大公子可是出了力的。”
“是啊,别看人以前风流,如今做起正事来也毫不含糊。他自浪子回头以来就没有科考的打算,反而对从商趣味甚浓,如此倒是闯出了些名堂。”一人接着道。
另一人又插嘴道:“话说这赵大公子也是好手段,利用自己商贾的身份是找了钟家当家的许多罪证来。他们先是以别的名堂将其下狱,再在他认罪的紧要关头说查出了他贩卖私盐的证据,也不给其辩白的机会,这人就只有被砍头的份儿了……”
祁陌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听闻来的这些个东西,但大多该都是真的,现今没甚过去记忆的他不得不感叹一句真是好手段!
这事儿讲究的就是个快狠准!
赵炳成还真的做到了。
冯管事做事是个周到的,想着吃完晚饭大伙儿还要回家也就较平日里更早开饭,本来戚若和祁陌是打算吃过午饭就回去的也只好留待到了这会子。
可戚若没想到这会子走也被冯娘子拦下了。
“姐姐,妹子以后再来看你可好?”
两人相认了,自也不喊那劳什子的嫂子了。
冯娘子笑着白了戚若一眼,嗔道:“谁在留你啊,是有个东西要给你。”
戚若就见她慢慢敛了嘴边笑意,轻声道:“是你娘亲的,媚姐在我走的时候,就是你媚姨,托人送给我的……”
戚若握着冯娘子的手愈发紧了,就听冯娘子哽咽着又道:“说是你娘亲一直宝贝着的东西,要是……要是还能瞧见你……见你过得不幸福,就给你。若是你忘了,就不给你了……”
“我想来想去,虽说你过得幸福了,但你也都记着呢,给你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戚若没想到自己娘亲还留着东西,当时她母亲生了很重的病,是无论如何都要将她送到戚家,到头来她也没能送她娘亲最后一程,连祭拜也只能随意找个地儿烧纸。
只因着官妓是不能留下尸骨的,只能火葬。而她娘亲更是连骨灰都是不愿留的。
祁陌上前揽着了戚若的腰,安抚道:“没事的,岳母定在天上瞧着呢,见你如今成为了远近驰名的大夫、救死扶伤,定然也是开心的。”
冯管事也在一旁帮腔道:“对啊,见你们过得好,她定然也是高兴的。”
他又看向了冯娘子,温声道:“你不是要去拿东西给戚若妹子吗?别伤心了,去拿吧。”
冯娘子忙不迭地点了点头,拉着戚若又进了自己住的屋子。
她从自己的柜子深处拿出了个长长的匣子,足见她的爱重。
戚若定了定心神,红着眼眶将长匣子接了过来,但她没有打开,而是抱在了怀里。
“我想……回去好好看看。”
冯娘子重重点了点头,也没再留两人。
两人从冯家出来时天已被泛染成了烟青色,街上小贩都在收拾着东西,大家都着急着回家了。
祁陌看着双手紧紧抱着长匣子的戚若,掀了掀嘴唇,到底是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时间。
两人就这样静静走着,直到回了家戚若才开口同王大娘和林大夫打了声招呼。
王大娘向来心细,一眼看出戚若的不对劲儿,立时抬头给祁陌使了个眼色,见祁陌摇了摇头才没有多问,只叫两人早些歇息。
到得屋内,祁陌终于开口了:“你先在坐会儿,我去灶房提热水来,好生洗个热水澡。”
话罢他便要出门去,却是被人扯住了衣衫。
他回头,就见戚若低着头道:“陪陪我吧。”
祁陌的心是软得一塌糊涂,将人拉到凳子上坐好,宠溺道:“好,我陪着你,什么时候都陪着你。”
戚若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看着祁陌,半晌,才认真道:“这是你说的。”
祁陌重重点了点头:“我说的,既是我说的我便会兑现我的承诺。”
我从不轻易承诺。
祁陌有些恍惚,不知为何自己心头突然浮现了这么一句话,可不过一瞬他便又恢复如常。
戚若看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长匣子,深吸了口气,这才鼓足勇气将匣子打开了,却见匣子里放着两幅画。
这两幅画紧紧挨着,像是相依偎的两个人。
戚若拿起一幅画,珍而重之地将画给打开了。
只见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极为娇俏,一颦一笑尽皆美好,那双眼更是没的不可方物,好似可容纳这世间万千美好。
祁陌看着这女子,又抬头看了看身旁的戚若,眉眼间的风情如出一辙,一颦一笑更是牵动着人心。
“这是……岳母?”
戚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两人又细细看去,只见上面还题有一句出自《诗经·唐风·绸缪》的诗。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戚若不自觉地将这句诗念了出来。
她将这幅画放下,又着急地将另一幅画展开,只见上面单画有一男子。
那男子生得是面如冠玉,着一身白衣,嘴角噙着抹笑,更衬得他如清风明月般。
他眼中满是宠溺地望向画外,不对,更像是看着作画之人,让人不禁感叹该是怎样一种深情。
这幅画上也题有一行诗。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幅画上题的字很是娟秀,像是一女子所作,而之前那幅女子画像上题的字却是磅礴大气,倒是不可多得的好字,只消一眼就能瞧出是一男子所书。
两幅画,两种手法,两种心境,却是同样的情谊。
可祁陌愈看愈觉着这人有些眼熟,脑中闪过一个画面,是一不苟言笑的男子在说什么,他好似在辩驳什么。
“阿陌,你知道吗?我有多怀念我的娘亲,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虽然生在烟花之地,但她很有才情,待人也分外和善。”
戚若的话将祁陌拉回了现实。
“我曾听旁人说过,有一男子曾真心爱慕过她,还想扛着家中压力娶她为正妻,还不嫌弃有我这个小拖油瓶,但她没有,她害怕那个人待我不好,还有……她自己也不愿意……”
“现今想来,是娘亲自己也不愿意啊,她好像在等一个人。她总爱看着窗外的月亮,似是透过月亮在思念着什么人,以前我不懂,现今……却是懂了……”
祁陌见戚若又要哭,一把将人揽入怀中,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安抚着她。
“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你要好好的啊,她就想你好好活着呢。要不哪天我们去祭拜一下岳母吧,不,就明儿吧,岳母葬在哪里啊?我跟你成亲这般久了也没去看看她,也不晓得她会不会怪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子。不过岳母那般良善,一定不会怪我的……”
“没有了。”戚若哽咽着答道,“娘亲总嫌自己脏,说要是死了就干干净净地走,是一点也不愿留,就让人将她一把撒了,时不时还能去瞧瞧她惦念的人,而那人也不晓得,更不晓得她脏不脏了……”
“岳母是个奇女子,是可敬可佩的。”
祁陌一边安抚着戚若,一边在心中庆幸,幸好岳母将戚若送回了戚家,纵然受了百般苦楚,也总好过长大后沦落风尘终其一生受其煎熬。
他抱紧了怀中的戚若,好似得到了这一生中不可再得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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