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质和尚端正地坐在雅间窗前。
身上依然是那件缝了许多补子的灰白僧袍,脚上穿着的那双破草鞋,却换成了一对青色布鞋,比以前得体了不少,但却并不舒适,因为这对布鞋对于他来说,太小了,有点挤脚。
他的目光幽幽,双眸瞳黑若明,脖上挂着一串黑漆漆的佛珠,嘴中嚼着苏清婉送他的好茶叶,因为没有水,他就那么干嚼着。
脸上不悲也不喜,看不出表情。
圆质和尚窗前正对着的那户人家,正在办着喜事。
门前的台阶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大门也刷着红红的漆,房檐上除了挂着两盏“囍”字灯笼外,那盏祭祖迎神的“百子千孙灯”也很是耗费钱财,看起来,应该是一户还算富贵的殷实人家。
新郎官一身喜庆的红衣,带着新郎帽,脸上春风得意,神采奕奕,正站在门前迎来送往,招呼着登门道贺的宾客,欢送着有事先行离开的忙人。
今夜正是良辰吉日。
“恭喜恭喜,贤侄大喜之日,伯父因祭祖迎神,来晚了,莫怪莫怪!”又一宾客上门道贺。
“伯父哪里的话,不晚不晚,里边请,里边请。”
新郎官接过他递过来的贺礼,恭敬地供着手,将他请进门内。
“哈哈,好好,来年给我们李家添个大胖小子。”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新郎官又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将他送入门内,让一旁帮忙的人招呼他去落座吃席。
院内摆着八桌酒席,鸡鸭鱼肉,瓜果蔬菜,还有几坛刚从地里挖出来的陈年好酒。
宾客吃得高兴,主人家觉得体面,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圆质和尚望着这出“人间喜剧”,脸上依旧看不出悲喜,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吐出了口中的茶叶沫子,又从布袋里捡了一尖茶叶,慢慢地放入口中,茶叶入口,先是一阵苦涩,后边却渐渐回甘。
苏清婉送给他的,确实是好茶。
他忽然,想起了这半年来的事情。
……
俗世是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修炼道场。
烟雨城金鳞山一别后,他便又一头扎进了这红尘道场中。
化缘、吃斋、念佛、苦修,风吹日晒,霜打雨淋,一成不变。
深秋过后,寒冬便至。
隆冬腊月,天空阴沉,朔风嚎哮,路上行人匆匆。
他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枯树枝,裹着身上那件破僧袍,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终于从荒无人烟的树林里走了出来,来到了这处名为清风镇的小镇。
在叩了几家门都未化到斋饭后,他便索性不再化缘,空着肚子,裹着僧袍,在街上一户人家的屋檐睡下。
不多时,一个提着两条刚刚打上来的活鱼的年轻女子从他身旁走过。
她见他蜷缩作一团,瑟瑟发抖,不由停了下来。
女子有些不忍,犹豫了片刻后,狠了狠心,从袖子里掏出几文钱来,放到了圆质和尚的面前。
“去买点热乎的东西吃吧。”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因为她得赶在这两条鱼死了之前,将它们送到客人的手中。
活鱼和死鱼的价钱,可不一样。
圆质和尚在她离开后不久,便睁开了双眼。
他坐起来,收过她施舍的几文钱,将它们揣入袖中,起了身,静悄悄地跟上了女子的步伐。
女子却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有人跟了上来。
女子叩开了一户人家的门,一个奶声奶气的小娃过来开门,女子笑盈盈地递给他鱼,他将鱼钱递给女子。
女子又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头,把他摸得不耐烦了,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回到自己江边的那艘渔船之中。
待女子离去,圆质和尚这才从街角中闪出身来,拄着那根歪歪扭扭的树枝禅杖,来到那户人家面前,轻轻地叩开了门。
小娃以为是女子去而复返,开了门,气呼呼地说了声“你真烦!”
但见到来人是个秃头破烂的穷和尚后,以为他是来化缘的,便大喊着叫起了屋中的大人,“阿娘,有个和尚来化缘,怎么办?”
房中的阿娘这才停下了手中的织布机,从屋内出来。
小娃阿娘见了圆质和尚,虔心一拜,看得出她是个诚心礼佛之人。
“我这便去给禅师弄些斋饭。”小娃阿娘道。
“有劳施主了。”
圆质和尚宣过一阵佛号,递过自己的饭钵,谢过了小娃阿娘。
小娃阿娘拿着饭钵,进了厨房,给圆质和尚捡了些素菜,又扒拉了大半碗的剩粥,这才从厨房出来,将斋饭递给了圆质和尚。
圆质和尚恭敬地接过来,却是没有走。
“这位施主,小僧还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施主答应。”
“这……”
小娃阿娘为难地看了看圆质和尚,但最终还是从袖里掏出了几文钱,他以为圆质和尚的不情之请,便是要她给佛门添些香火钱。
圆质和尚看着小娃阿娘递过来的香火钱,却是摇了摇头,道:“施主你误会了,小僧不是这个意思。”
“那禅师……”
“在下想要刚才那位女子送过来的两尾活鱼。”
圆质禅师说着,也从僧袍袖子里取出了几文钱,那正是卖鱼女子施舍给他的。
“这……”
小娃阿娘有些为难,两尾大活鱼可不止几文钱,而且,他今晚还得炖鱼汤给自己的相公和娃儿补补身子呢。
圆质和尚见小娃阿娘面有难色,知道他让人为难了,便又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一样东西来。
干巴巴,皱瘪瘪,却赫然是一棵百年野山参!
单这一棵,便够一户普通人家几十年的花费开销。
“这是小僧在野外修行时,无意间采得的。”圆质和尚将野山参递给了小娃阿娘,道:“小僧想用这东西,换那两尾活鱼,不知施主可愿意?”
“这……”
小娃阿娘有些呆住了,半晌才从惊讶中醒转,忙不迭地将圆质和尚手中的野山参接过来,又赶忙去厨房的水桶里,捞那两尾鱼去了。
“禅师,这两尾鱼有什么特别的吗?”
“并没有。”
“那禅师怎么肯用这名贵的野山参换这两尾随处可见的活鱼呢?”
“因为小僧手头没有其他东西可换了,但又非换不可。”
圆质和尚说着,接过两尾活鱼,作别了小娃阿娘与小娃,离开了。
圆质和尚拄着禅杖,怀抱两尾活鱼,来到黑魆魆的明罗江边。
他扔下禅杖,蹲下身,将两条活命慢慢放入江水之中。
鱼儿见了水,再没原本病恹恹的模样,彻底活了过来,扭动身体,摆动鱼鳍,朝圆质和尚吐了几个气泡后,便游入了深水之中。
鱼儿逃过了一场大难,今后可尽情畅游于江海之中。
圆质和尚看着两尾鱼慢慢潜入水中,这才站起身来。
远处的渔船点着昏昏暗暗的几盏渔灯,其中有一盏,便应是刚才那个卖鱼女子所在的舟船。
圆质和尚放生两尾活鱼,不为其他,只为还女子来世福报。
她施舍穷人几文钱,便是积福;她捕鱼卖鱼,便又杀生亏德。
女子非佛门中人,不信此道,捕鱼卖鱼,不过是为了日常生计,她不觉得有所亏欠,便自然也不能算德行有亏。
世上许多事,从来信则有,不信则无,并没有绝对,也没有对错。
但圆质和尚却是信的。
于是他登门,去取了那两尾活鱼来,到这明罗江边放生。
这无非是做无用功,因为女子每天还会再捕上许多鱼来,也会杀掉许多鱼,他远远不能还。
但他还是要做这件事情。
因为,这是他愿意遵循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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