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以上男丁处斩,十五岁以下男丁流徙三千里,女眷充入奴籍,十五岁以上卖为官妓,十五岁以下入宫为奴,钦此!”
宫里的贵人来传旨那天,不偏不倚是她生辰刚过的那天,她刚满十六岁。
前一天她还与父母亲拗了许久,怪他们因为官场上的不顺而忽略了她的生辰,都没有好好办一次宴请,她还记得当时父亲气的手都在发抖,指着她说她太不懂事,“如今多事之秋,你不会不明白!你这样敏感的身份,竟然还想大办生辰?是嫌我们命都太长了?你要死自己去死,我不拦着你!”
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哭了。
母亲硬拉着她出去,哄了半天,最后答应她明年一定大办,才让她停止哭泣,嘟嘟囔囔的遵循着父母的意思回房里去了。
她其实不是真的不懂事,只是真的觉得自己没几天能快活了,因为她很快就要嫁人了。
当时的她这样想。
可此时此刻,她再抬头,看得到不再是父亲失望的眼神,她以为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她还不理解父母亲,他们一定会责怪她,甚至一直到死都不肯原谅她,可,可她抬头,对上的,却是父亲愧疚的眼神。
霎时泪水滚滚而落。
那是她的父亲啊,最爱她的父亲,这世上她最亲的人。
“早知昨儿就该替你大办,”父亲低头,小声嗫嚅着:“往后,可能也没机会了……”
是她的错,可到头来,愧疚的却是父亲。
她想认个错,可努力了半天,骄傲了十六年的她终究还是没能把这句道歉说出口来。
对不起,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她安慰自己,有没有这句道歉都无法改变现状,所以说不说也就无所谓了对吧。
处斩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那是一个好晴朗好晴朗的日子。
太阳亮的刺眼啊,可她还是被粗鲁的押上了观刑台。
会有人来救她的吧?她虽然早失身于人,但她可不想沦落为妓啊。
刀闸起、落。
鲜血四溅。
原来,一个生命的消失,就是这样简单。
而就算是一群生命的消失,也并不复杂。
她静静的跪在观刑台上,心口空空荡荡,似是疼,却又没什么感觉,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兄长一个一个倒下,以极其凄惨且屈辱的方式倒下,死无全尸。
有呜咽声。
风很大。
太阳真的很刺眼,头有些晕眩,眼前有些黑,她闭上眼,静静的听着自己清晰的呼吸。忽然一片阴影笼罩来,她微微眯着眼睛去看,那一袭缁衣的人,除了他,还有谁呢……
是有人来救她了啊,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在她亲眼看着自己亲人死去了之后,才来?
忽然女眷的人群中一个鲜红的身影冲出,奔上刑台,一下子撞在柱子上,触柱而亡。那是她的母亲,原来她今早的一袭红衣……她说,他们初遇那天她穿的是红色的衣裳,家乡古老传说,身首异处的人到了地下会失去记忆,并且一直保持着身首异处的模样,飘荡世间,寻觅自己的亲人,所以,她要穿着红衣,去陪他,陪他寻觅……
母亲去了,最后的最后,母亲回头,往身后女儿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的世界,刹那无声。
身边哭的稀里哗啦的姐妹们都被押解着离去,唯独她,跪在她身边,没一个人来动她。
她明白了。
“走吧,”他依然是背对着她的,“记住,害你父母兄弟死无全尸、姐妹被迫为奴为妓的人,复姓慕容。”
突如其来的窒息感传遍全身,她粗重的喘息,渴望在这无边无际的情感中翻滚出去,却不得解。“啪”的一声,他的剑鞘重重的打在她的背上:“要悲伤回去再悲伤,你的眼泪,不该给仇人看到。你记住,我救你,是因为你没有哭。”
改了名字,自此以后,詹家最小的小女儿瑶蓉死了,她改名,唤作步摇。
都是带着仇恨而活的两个人,住到了同一屋檐下,陛下不知存有何意,把昔日的詹府赐给了斐然,封作将军府,她还和从前一样住在同一处屋子,但没有亲人,仆从也早已不同。而他,除了每天晚上会在很晚的时候回来睡觉之外,她就没怎么见到过他。所以她就每天晚上站在门口等他回来,没几天她就冻病了。
斐然皱着眉头:“我没让你等我吧?你这是做什么?”
她摇摇头:“我睡不着,找点事情做而已。”
“没事找事,我可没空管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门被关上,携着某个人的怒火。屋子里顿时陷入昏暗一片的状态,她闭上眼,忽然笑了,现在的她,求死不能啊,要是早知他是这样无情,她当时还清醒着,就不该因为被其皮相迷惑,而沉沦,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
她随着他行军,美其名曰她要被好好保护,他没说什么,算是默认的同意了,她作为全军中唯一一个只用伺候一个人的军妓,入了红帐篷,那里别的女人都整日惶恐不安,面色蜡黄,唯独她活的滋润,她仿佛又回到了曾经,曾经是父母掌上明珠的时候,那时候的欢乐似乎又回来了,可好景不长,有一天,他面色看起来很不好,他寻常对着所有人都是温和的笑模样儿,唯独把不好的一面都给了她,她曾引以为傲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所以也乐得被甩脸子,可是今天她却十分的不愿意对着他满是戾气的脸,他说:“你倒活的自在!我看你是忘了自己身上背负的仇恨了!我看你一朝到了地底下,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一个都不会理你。”
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笑语盈盈的步摇没有了,她终日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帐篷里,战争结束,她随着他回到斐将军府,她把自己关进自己的屋子里,依旧不出门。
直到那一天。
那天,她难得上街去,却听到消息,原来这些日子他连日不归家,是因为泡在烟花之地喝花酒,而同他一起的人尽是慕容一派,原因是,斐然加入了,慕容阵营……
谁承想,原来一切的一切,在人家眼里,不过是个自不量力的笑话……
她扯着她的领子质问他,却被一把甩开:“你要报仇可以自己去!我救你不过为你那一夜夫妻的情谊罢了,别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么……
“我自己报仇?我能怎样?就算是看着亲人在他们的刀闸下丧命,我也只能咬着自己的手,强忍想要冲上去撕咬他们食其肉、饮其血的冲动!”步摇仰面朝天逼着眼泪倒流,她狠狠的戳了戳心口:“我就在心底,在心底里,恨自己的无能……悔自己的所为。我要是当时不去找你,不谈和你联姻之事我的父母他们就不可能死!是我的错,我的一己私欲,我贪生怕死我不想因为失贞而被勒死才这么做以至于我们家家破人亡!是我!是我啊!我……”
她站起身来,任由眼泪狠狠划过面颊留下肆虐的痕迹,她缓缓走到窗前,窗前的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她知道斐然买下这里是为了给她留下念想,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她刹那间居然都差点信了,信以为这只是一场噩梦,家人犹在世,她亦未出阁。
可这不是梦。
再多的还原也无法人死人复生。
“我恨过我爹娘。”她轻笑:“好笑吧?我是恨他们啊。我失贞回来,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我的姐姐即将出嫁,得把我勒死,不然影响家中姐妹嫁人……他们的裙带关系也就没有了维系。所以我恨。可是现在,我多么想他们回来啊,回来勒死我!把我勒死,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把我勒死,我的姐妹也就不可能沦为妓女,我死了!一切都不会有任何的变化我们家也就是世家大族名望甚高我的弟弟……他们可以做官,位高权重,不必死在流放之路上穷乡僻壤里草席都没一卷的被弃尸荒野……”
他背对着她站着,却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悲哀,泪水无声流淌,这些年的泪水都是往肚子里吞,想不到原来,眼泪只有流出来,才是真正的解脱……
背后“砰”的一声,斐然猛的转过身去——她触了柱。那让他魂牵梦萦了许久的人儿瘦瘦小小的,静静的躺在血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