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岓王朝,康侓三年,正是首阳月岁,寒苦之时。都城洛邑,城内街巷,几无人迹;雪舞流风,九经九纬交错纵横更不分明。寅时未到,残月皓烟,漆黑的街道上连更鼓声都不可闻。
万物诡静之中,王城主路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由远及近,催奔而过。马上之人,雪中薄衫,衣袂飘飘,远远看去竟似要羽化而登仙;只是那人脸着青铜面具,青铜面具额角处鎏金图案似黑云遮日,甚是妖异,映着月光雪光,寒气森森,又如魑魅魍魉。须臾片刻,连马蹄印也被漫天落雪覆盖,像从来无人经过。
皇宫大门外,风雪之中,马上之人就静静立在那里,默默望着皇宫城门上的门钉,每扇门九排,一排九个,一共九九八十一个,却又好像无穷无尽。许久,那人终于缓缓收起眼,轻轻吐了口气,像是终于有了决定,随即展身一跃,宫阙深深,门阀重重,如入无人之境,竟丝毫无人觉察,瞬息功夫就到了关雎宫。
关雎宫此时却是灯火通明,丫鬟婆子进进出出,每个脸色都慌慌张张,却连大气都不敢出。门口站着的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此时早忘了职守本份,踮着脚斜着身子往殿内观望,见有宫女出来便拦着问:“怎么样怎么样,有动静没?”
宫女苦着脸,说话已颤颤巍巍带着哭腔:“要生啦,可皇后娘娘就是一动不动,产婆子的话半句不听,还都给轰了出来,这样下去……这样下去只怕小皇子命不能保。”
“啊……小皇子命不能保,我们哪个能活,这贵主到底是要闹哪样啊?怎么有怀胎十月却又不生的道理?快,快,你们快想想办法啊!”一个小太监急道。
另一个小太监也赶紧道:“快去请皇上吧,这天大的事儿咱们做奴才的担待不起啊。”
“请旨的荣尚宫已经在蕊珠殿跪了一晚上了,皇上吩咐,未经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我这会儿再去蕊珠殿看看。”说罢便急匆匆的往门外跑去。
关雎宫内,戴青铜面具的白衣男子拨弄着青瓷卧羊形烛台的蜡油,他身后站着的女子半弯着腰,手扶着隆起的肚子,鬓发凌乱,形容憔悴,看上去痛苦已极,但依然明艳不可方物。
“你,是要助我之力,还是弃我而去?”一个字一个字从嘴里吐出,声音虚弱无力,可是语气却是十分的狠厉决绝。
“岚儿……”白衣男子终于缓缓开了口,似有万语千言,却如鲠在喉,一派不染尘俗的风度,开口却似万钧沉重,“跟我走吧,天高地远,快意江湖,好过你在深宫之中如履薄冰,苦苦煎熬。你……不为自己,也为孩子……”白杨寡语,这可能是他平生说得最多的一次了。明知是枉然,他还是说了。
身后的大岓王后,阴阴惨惨的笑声碎落了一地:“我素知你淡泊,可此刻竟想带本宫远走高飞,他又岂能许你我逍遥快活?”
一句“本宫”,如巨石沉渊,白杨心口本已百丈寒冰,又被硬生生的砸出个窟窿。是啊,他们之间隔着的岂止是这皇宫,岂止是这天下。
“你我同门一场,今日你助我,我必感念你之情分,你不助我,孩子生下也是难活,左右也是一尸两命,他日黄泉之下,再做计较!”女子痛苦之状更甚,情况危厄,已经是一刻也耽搁不得。
“我助你。”白杨言无其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旋身跃上了屋外横梁。
不多时,宫女和产婆端着一盘盘的热水进了关雎宫寝殿内。
“哇……”的一声啼哭,关雎宫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
“娘娘,娘娘,果真是个小皇子,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娘娘万福之躯,定是有那观音菩萨护着呢!”
“这可是咱们大岓嫡嫡亲的皇子啊!”
“娘娘诞下龙子,真是天下之福,万民之福!”
“娘娘您瞧,小皇子长得多结实,哪像怀胎八月不足月的孩子,奴婢们早先还替娘娘担心呢,如今看娘娘是早有神佑啊!”
屋子里的丫头妇人七嘴八舌的卖着好,说着吉祥话,在外间忙乎的宫女宫妇也都进了殿内。当今皇上风流,那些得了宠的妃子哪个不是飞扬跋扈,颐指气使,连同伺候的宫女太监也是狐假虎威,少不了作威作福。而她们的主子是皇后娘娘,六宫之主,又是韶颜稚齿,锦瑟年华,但却始终未得圣眷,如今总算得了子嗣,地位今非昔比,她们也觉得扬眉吐气。再说皇子降生,那是第一等的好事,怎么也要凑个喜趣,给皇后娘娘贺个福,左右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这时,给婴儿净身的产婆子突然“咦”了一下,惊慌的道:“这眼睛……这……”,有点不知怎生是好。
大家循声看过去,不禁也都呆住了,只见那小婴儿浑身粉粉嫩嫩,甚是可爱壮实,只是那眼睛,却是墨蓝如洗,如谷雨时节,清雨初歇,薄暮流转的夜空。
一个年事稍长的婆子开口打破了这凝固一样的气氛:“咱们小皇子肯定是天上的神仙转世,天赋异禀,保佑我们大岓千秋万代啊。”接着,大家又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开来:“就是了”,“千秋万代啊”,“娘娘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咱们小皇子肯定不是凡人”,“极是极是”…
殿外,关雎宫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上了,两个小太监的尸体整整齐齐躺在门内,神情自然,周围甚至没有一丝血迹。
白杨听到孩子降生就悄然移步殿外,料理干净后便施展轻功回到寝殿,不过瞬息功夫,等这些七嘴八舌的宫女仆妇发现身后站着个男子,都大惊失色。白杨已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那狰狞的青铜面具,那可怖的鎏金图案,那根本不应该出现在皇宫大内的陌生男子,大家都慌了神,可就在大家都没来得及应对之时,一片断筋碎骨之声瞬间将这刚刚还沉浸在皇子降生喜悦中的关雎宫变成了人家炼狱。
宫女仆妇七七八八横卧在地上,好像阎罗殿里的摆设,而白杨,还站在屏风旁边,仿佛从来都没有动过,只是手里多了个襁褓婴儿。白杨看着怀中的小东西,粉嘟嘟,胖乎乎,任谁见了都免不了要把玩疼爱一番,那墨蓝的眼睛,像是要把人的心搅成蜜糖,吸将进去。白杨是习武之人,但此时抱着这小东西竟有些爱不释手。
“把他抱过来……”,榻上,白岚只着白色亵衣,面色苍白似雪,白杨只看觎了一眼便低下头,把孩子抱送过去,踱出殿外处理尸体。
宫女、太监、仆妇、产婆共计二十三人,因为只是击碎了脊骨,每个人都是完身,白杨将这二十三人一具一具摆好,仰身直躯,每个人的双臂都略曲肢耳下,在他来的地方,这是表示死者对冥界的敬畏,往生超度,再世轮回。
白杨自从踏入中原,五年来,杀人无数,声名鹊起,是武林中人人闻风丧胆的“铜面阎罗”,向来出手狠辣,招招致命。可是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心虚。五年前,师父临行前的教诲他从未敢忘,“尊师门号令,诛大恶之人”。命丧他手下的人,哪个不是十恶不赦之人,哪个不是罪行累累,证据确凿。如今这二十三具血肉之躯,他却是凭师妹白岚的一个请求,就终结了他们的寿数。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殿内传来,那声音绝不像婴孩正常啼哭的嘤嘤之声,白杨心下一惊,难道百密一疏,岚儿还是糟了别人的毒手?
旋即身形一闪,直奔寝殿而去,却见白木龙纹床上,白岚侧卧,手拿着一个碧玉小瓶,药水一滴一滴倒向孩子的右眼,孩子的右眼已是鲜血淋淋,和着眼泪,已把襁褓染得血迹斑斑。
白杨大惊,想要上前遏止,可哪里还来得及,脚步犹停在半空,眼看着孩子另一只眼睛也流出了血滴,一双眼睛殷红一片,随着啼哭和眼泪,像是七窍流血。
白岚把孩子抱了起来,在怀中轻轻摇着,嘴里还哼唱着寻常人家母亲的抚儿歌:“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风不吹,浪不高,小小船儿轻轻摇,明月静悄悄,把你摇篮儿照……”温柔的歌声和骇人的景象仿佛并不在同一个世界。
用布角拭去孩子眼睛的血迹,只见孩子的眼睛殷红已经褪去,但眼瞳已经不复出生时如夜空般的墨蓝色,变成和一般中原人无异的黑色。
白杨大恸:“你明明知道这散瞳水……”
“我儿之命由我不由天。”白岚不耐烦,显是不愿听白杨再讲下去。
“异瞳之事,来龙去脉中土鲜有人知晓,你何竟至此……”想到孩子以后的命途,白杨黯然。本以为白岚央告他把关雎宫人屠绝殆尽是因她独自一人远赴大岓,身边仅荣氏照应,关雎宫的宫人说不定是谁的眼线,人在深宫,又身怀六甲,恐遭人算计,争宠夺嫡,千古帝王家也不是什么秘密,诞子之时最易招人毒手。可没想到,白岚这一切竟是为了掩人耳目,甚至不惜将散瞳水用在亲生儿子身上。
天已破晓,关雎宫后院染透半边天的火光也已经燃尽,皇宫侍卫们终于撞开关雎宫的大门,皇后娘娘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气若游丝,偌大宫闱之内再无他人,关雎宫内太监、宫女、仆妇、产婆救火未成,悉数葬身火海。
皇后诞子之事被传的神乎其神,有的称见到皇子出生时天显异象,赤光喷射,巨星芒炽降于关雎宫。有能卜会算之人道斯为天煞星降临,近身之人恐遭厄运。
不日,大岓崇德皇帝派中常侍李福英前往关雎宫宣旨:“皇七子,康侓三年一月二十诞,赐名祝典,取按规守典字义,钦此。”
好个“按规守典”,取字竟如罪奴之子。
大岓最幼皇子,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