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布尼尔去过一次庄园之后,这个回家以来便沉默寡言的小儿子, 霎时成了全家的宠儿。
女眷们经常围着他, 恳请他讲述庄园内部的细节。
壁炉是怎样的,
大厅是怎样的,
房间里又是如何金碧辉煌。
是不是四柱的大床, 真的垂着天鹅绒的床幔?
是不是椅子都是东方的汉白玉雕琢的?
是不是女仆如云, 吃一顿饭, 各种美食如流水一般被送上来?
那位住在庄园的小姐,是什么身份,是否足够美貌高贵?
布尼尔只能一次次答道:“我只顾着病人, 没有观察这些。”
后来, 发展到三姑六婆, 周边只要家里有女眷的,沾亲带故的,都要来打探一番。
连带他的姊妹们,也成日里被一群人围着打听。
他的母亲、大姊和小妹,倒是很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生活,布尼尔却厌烦得恨不能躲起来。
“我治好了一个贵人!那天晚上, 我做梦了。梦到自己在波拿, 是一位受人尊敬的医生。”他对双生的二姊说,“但她们只关心一个椅子上的花纹。”
在亨特先生和他的大儿子,一起叫布尼尔去巡视田产的时候, 很惊讶地看到, 自从回家后, 就一直无精打采,消极厌世的小儿子,竟然一见他们,便跳了起来,兴高采烈地:“爸爸,大哥,哦,你们是来接我吗?太好了,我们快走吧!”
巡视田产不是一个简单的活,可能一去就是两三天。
亨特家的男子们照例要一一向女子们告别。
布尼尔抱了抱贝琪,听见母亲正对父亲说:“噢,你们走后,我得主持家务,还得负责筹备全家的舞会行当,真是叫人受不了。”
布尼尔以逃离的姿态,轻松写意地,对双胞胎姐姐说:“太好了,一个舞会!我这一下田去,就逃过了两件讨厌的事情,划算。”
他对那些整天谈论衣服、首饰、打猎、婚丧嫁娶的舞会,对那些脑子里只有稻草的男子女子,也都厌烦已甚。
“想的美,”贝琪在他耳边低声:“爸爸也答应了。你指望逃的过去?妈妈说,咱们一家男女老少,哪个都少不了。等你们下田回来,就是一身的土腥气,也得准时准点地去参加。”
“怎么说?”布尼尔问道。
贝琪语带讽刺:“隔壁的阔少爷回来了。听说是因为你治好了他的朋友,所以广邀请帖,邀请咱们附近的士绅人家去做客。特意指名道姓,邀请咱们家务必列席。怎么,你不曾知道么?这是妈妈日夜不停,念叨了几天,脸上生光的‘头等大事’。”
“那就几天后再说吧。说不定这位波拿来的少爷,不像其他的贵族那样,叫人厌烦。也不像外省的庸俗子弟一样浅薄。”
“那姐姐,你可就得了佳婿了。”
“黑发的小滑头,你住嘴吧。”
“干嘛叫我住嘴?姐姐,我在外求学这么多年,女子里,无论出身,你是第一等的好人儿。要是这位阔少爷真能在咱们这种地方看上个女子,眼睛又不瞎的话,那舍你其谁?”
挨了双胞胎姐姐的一记打,他才不再玩笑似的说话,去与母亲规规矩矩地告辞。
母亲揪着他不放:“我得准备舞会的行头,布尼尔,快点儿在上马车前,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别再跟这段时间似的,对着太太小姐们拿乔了。”
“妈妈,饶过我,我确实是一无所知。”布尼尔好一阵子才得以脱身。
马车上,灌满了一耳朵母亲絮叨的布尼尔想:
他那天确实没怎么注意庄园内部。毕竟,有贵人,愿意请他做一个医生的工作,这使得心灰意冷的他,燃起了一点热情。全幅心神都在这点热情上。
他唯一能稍微留神的,便是那座庄园里,那位阔少爷的三位朋友,包括受伤的那位,都是卓尔不群者,尤其是其中的金发男子与异族外貌的女子。
只是,他深知,不少贵人秉性古怪,时下,这些高贵者又有相当的特权。别看请人治病时客客气气,一旦惹恼了他们,便翻脸不认。
因而,他一点儿不敢多瞄。
更不敢向母亲姊妹多嘴,生怕他久居乡下,不知深浅,喜好炫耀的母亲和姊妹宣扬了出去,平白得罪了贵人。
车夫吆喝着鞭打瘦马,马车渐渐驶向高低深浅不一的烂泥小路。
他们进入了村庄的范围。
亨特先生把账本丢给小儿子,嘱咐大儿子:“好好教教弟弟,怎么算账。”
布尼尔说:“我在学校学过数学,爸爸。”
“什么‘数学’,和算账能是一回事?你懂个屁。”
杰夫给弟弟讲解接下来收账的过程,布尼尔却开始出神。
沿路进入村庄,村庄一如他当年离开家上学前的一样破烂,这么多年了,丝毫变化都没有。
烂泥路,多了几间茅草屋。
沟渠里到处是污物,刚下过雨,泥水坑一堆又一堆,苍蝇虫豸围着水坑嗡嗡地飞。
马一蹄子下去,皮毛上就溅了泥点。
“嚯!”马车夫住了鞭子,马蹄奋起,马车巅了一下。
“老爷,少爷,到了。”
这时候,杰夫也说:“就是这些了。”
布尼尔回过神,耳朵里到底也听进去了一些:“哥哥,怎么我家的土地多了这么多?”
杰夫指着村庄旁边,唯一一座正儿八经的小城堡,说:“从那家手里买的。”
“贵族的地?”
“当然。他们没有钱,我们有钱,他们当然得卖给我们。”
亨特先生下了马车,听到这里,补充了一句:“可是,这些王八蛋,卖给了我们,就应该是我们的。他们还摆着过去领主的样子拿乔,又向我们要定期租金,又行使狗屁的领主权,免税!”
亨特一家,本来是出身于这片村庄上的平民,受这位领主的统领。
从亨特先生的父亲,也就是布尼尔的祖父老亨特开始,世事开始动荡不安,老亨特趁机离开了村庄,靠货郎行当,攒下了一点家资。
随后,老亨特的儿子,亨特先生抓住了晚宴革命前后,贵族纷纷逃离领地的大好时机,返回祖籍,谋得了一批土地。
亨特先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话剪短有力而粗暴,虽然从青年时期便家庭发迹了,却仍颇有外省乡下农民的那种火爆劲头,之前愣是把布尼尔从学校退了学是如此,现在破口大骂也是如此。
他指着那座小城堡,冷哼一声:“过去,他们是老爷。他们领着职务,开设法庭,处理我们领地上平民的纠纷,治理领地。可是,现在,他们被艾伦陛下免去了治理领地的职务了,不为领地做半点贡献了。却偏偏还享受着各种补贴,高高在上,免税,免服役,还要勒索我们定期租金,连开个舞会都一副瞧不上人的嘴脸,这些吸血虫!”
布尼尔有些好奇地问:“贵族及其附庸,被艾伦陛下免去了治理领地的职务,那现在是谁在管理村庄?”
他在学校埋头读书,只听过一些关于波拿的大消息,乡下的具体情况,不甚了解。
亨特先生答道:“布尼尔,你自己不会看吗?前面走来的那个红鼻子是谁?”
布尼尔看到村口有一座像样的房子,有一个红鼻子,穿一身皱巴巴绅士服装的中年男子正从房子里走出来。
杰夫告诉弟弟:“这就是现在村庄的管理者,叫做村务官。他是由市政官派下来的。”
“村务官是个什么职位?是贵族么?”
“我不知道。”杰夫说,“他们不是贵族老爷,和我们一样,是必须交税的平民出身。但是,他们在自己管辖的地方,有有着过去贵族治理领地的部分权力。”
“市政官,也是一样么?”
“对,不过管的更大一点,可以管一个市。上面还有省总督。都是皇帝派下来的。总之,都是这类人,怪里怪气的,说是贵族,也不是。”
布尼尔望着那个抽着烟斗的红鼻子,目光里渐渐有了神采:“那么,他们是怎么得到这样的职位的?”
“额”这个问题顿时难住了杰夫。他还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亨特先生已经骂足了一周的气愤,又平静下来:“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东西。总之现在的这些也是老爷,只是这些官老爷,比过去的贵族老爷没权,也比贵族老爷好伺候。我们有钱,我们能交税,他们就不为难我们。”
“布尼尔,不要发呆。”
“噢。”布尼尔眼里的神光渐渐暗淡,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自在的村务官,他正在和自己的副手交谈,颐指气使,十分神气。
*
“安娜,我们回来了。”
欧内斯特和休伯特从马车上下来了,克雷梦特随后也下来了。
林黛玉见了朋友们,彻底放下了心,眉目含笑:“你们回来了。一切都好么?”
一向活泼的欧内斯特却一言不发,只低着头。
从来温柔的克雷梦特则神态忧伤。
她蹙眉:“出了什么事?”
休伯特叹了口气:“巴德先生被处死了。”
“我们明里暗里,包括收买,什么手段都试过了。但是,艾伦一世仍然处死了巴德先生。”
林黛玉怔住了。
巴德先生是她叔叔的旧识,也是她举目无亲地在泰西之时,主动找到她提供帮助的长辈。
这段时间以来,他对她,多有教导。
半晌,她才问:“巴德叔叔弟弟尸身呢?”
“被艾伦一世,掉在城头示众。”欧内斯特眼圈发红:“我们没有办法在重重守卫下抢回他的遗体,还差点被尤金布下的陷阱抓住。”
“尤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叛徒。”
克雷梦特道:“我只来得把受伤的法兰克和卢斯恩先到这里来。安娜,他们俩个你见到了吗?”
受伤的法兰克和卢斯恩?
林黛玉想起金发的青年,那天穿的是一身黑色的衬衣。
她正要答话,忽然从房间里响起一阵的打砸声,那个胳膊上绑着纱布的红发少年,苍白着脸冲了出来:“送我去波拿!”
“我要杀了狗皇帝!”
他没冲几步,就被人利落地擒住了,押回了房间。
少年在门后喊:“我要报仇!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懦弱的家伙!”
金发的青年道:“莽夫,不配谈勇。”
他回头看了欧内斯特他们一眼:“进来。”
金发青年今天穿的仍是一件黑衣。黑衣映得他金色发丝特别显眼,也衬得他雨后天空似的蓝眼睛更加冷冽。
他这句话似乎是对少年说的,但欧内斯特看到他的眼神之后,就羞愧地低下了头,跟在休伯特和克雷梦特身后进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