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九十六
云层被墨色侵染, 天际一片混沌,唯有雷霆滚落,不一会儿下起了大雨, 雨水滴滴答答的滑过树叶, 打在屋檐上,将清浅的脚步声彻底覆盖。
整个走廊空荡荡的,唯有宛如游魂的两个人由远及近。
江锦衣唇瓣紧紧抿着, 眉眼间透着晦暗和疲惫之色,他道:“问天前辈,你不用这么戒备, 家里头的人已经被我支走了,这里不会有人的。”
问天剑主不紧不慢的跟着江锦衣, 既是一种监视的态度,也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段时间, 江锦衣借助道魔妖的力量,以及自己的身份, 几乎将江家翻了个遍, 将所有的蛛丝马迹通通牵了出来。
这世间便是这样,只要做了, 不管隐藏的再好, 都会有痕迹。
每牵出一件事, 便足以让不少人震惊, 让不少人气的牙痒痒, 或者恨之入骨。
而这些事混合在一起, 都是一人所为后,便足以令天下任何人目瞪口呆。谁也无法想象,洛河郡江家那位家主会如此的厉害,如此的有手段,如此的癫狂。
令人震惊之余,不知道该赞叹江临川的精彩绝伦,还是该骂一声疯子,将他碎尸万段了。
问天剑主抬头,过于冷厉的目光落在江锦衣身上:“你在江家的权利很大。”
“是啊,老祖宗被拘禁之后,整个江家便是舅舅的一言堂了,谁也不敢忤逆他。”江锦衣呢喃,声音混合着雨水声,莫名低沉,“只有我是例外,我舅舅特别疼我,给了我身为少主的所有权利。别人不敢忤逆我舅舅,也就不敢忤逆我。嗤……”
“可是你处心积虑的想着害他。”问天剑主冷冷道。
“他做了这么多事,难道问天前辈还同情他吗?”江锦衣静默片刻,转移话题。
“他已成魔,我自然该斩妖诛邪,将他毙于剑下。”问天剑主这句话毫不留情。随后皱了皱眉,“可是他还有心软之处,便是你,如此对待真心待自己之人,同样令人不屑。”
“……”
“我问你,你这么做,是为了江家的权利吗?”
“……”江锦衣沉默片刻,方才道,“恕晚辈不能回答。”
“小小年纪,心性如此虚伪,让你当了江家家主,你又能走多远。”
问天剑主咄咄逼人的话令江锦衣气的浑身颤抖,他狠狠看了问天剑主一眼,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你又懂什么?”
问天剑主不由一愣,江锦衣这样的眼神他见过,在江临川脸上见过,那个时候他想强买君九剑,江临川脸上便流露出这样受伤的眼神。
仿佛被碰触重要东西的猛兽。
问天剑主心中浮现一个念头:这对舅舅外甥长的完全不像,连脾气都不像,可是他们到底血脉相连,还是有相似之处的。
短短几句对话后,完全讲不通的两人结束了交谈。
走了一段路,江锦衣停在了书房前,手指头摩挲雕花木门上的花纹,因为下了雨的缘故,木板有些潮湿,他呢喃:“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舅舅最重要的东西便放在这里了。”
“上头有禁制。”
“嗯。”江锦衣点了点头,“我舅舅亲手设下的禁制,只要有人碰触禁制,我舅舅就能立刻发现,所以我要速度要快些。”
“江临川现在在哪?”问天剑主疑惑,“凭他的本事,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察觉,可是他整个人就跟凭空失踪了一般,不见踪影。”
“有木道子在,不会有找不到的人。”
“也对。”
江锦衣抬头,目光落在一个方向,仿佛要穿过晦暗潮湿的雨幕,透过闭关室的门,把江临川找出来似得:“我离开家里之前,舅舅说他要闭关,闭关过登仙劫,那里就是舅舅的闭关室。”
一边说,江锦衣一边朝着那个方向指了指。
“不过,他肯定不在那里,我早就发现了,他说闭关,没有哪次是真的。”嘀咕了半天,直到问天剑主咳嗽了一声,江锦衣才回过神来。
他退至一边,朝着门指了指:“请前辈破开禁制。”
问天剑主点头,抬步上前,一剑劈砍而上,花了一会儿功夫后,雕花木门卡擦一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
“可以了。”问天剑主收剑,推门而入,江锦衣紧随而上。
这间尘封多年的书房,再度重现天日,展现在江锦衣和问天剑主面前。
然而,却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唯有几排书架,一章长书桌,以及零零散散的小玩意,看不出隐秘和贵重之处。
问天剑主扫视四周时,江锦衣从他身边小跑而过,停在了墙壁面前。
墙壁上挂着画卷,江锦衣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张春江花灯图,高大的灵木上挂着无数红色绸缎,树下是明眸善睐的少女和粉雕玉琢的孩子。
江锦衣注视着那张画卷,久久不能回神。
问天剑主有些好奇,便认真去瞧,随后便发觉,江锦衣一双眼睛跟画卷中的少女生的一模一样,而画卷右下角是一个名字——白近真。
心下一转,问天剑主便记起了江家这位少主的身世。
“这是我母亲。”江锦衣虚虚抚过画卷中的少女,神色温柔又孺慕,“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幅画是我父亲画的。”
江锦衣随口说了几句后,便收起了画卷,想要看看别的地方,收画卷时,不小心碰到了最边上那卷收起来的画。
大概是没有绑牢固的缘故,这么一碰,那副画便直接散开来了,江锦衣下意识看去,又是一愣。
那副画上落满了一树树红的白的梅花,梅花树下,青年垂眸抚琴,一个少年搂着他的腰沉沉睡去,似乎睡得极为香甜。不远处,火麒麟盘旋,一副守护的架势,火麒麟腹部处,一个穿着厚实的男童正在堆雪人……
江锦衣沉默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把整幅画都撕成了两半,眼中不由涌起一层雾气:“我舅舅大概是个非常念旧的人。”
随后将被撕破的画卷烧成灰烬。
他们在屋子中翻翻找找,找到了一间密室,其中残留着许多重要东西,被问天剑主一把收入了储物袋中。
确定屋中在无其他后,问天剑主便想走了,走了两步发觉江锦衣停在书架前,抬头望着什么东西,仿佛脚下生了根似得。
“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
“江锦衣?!”
江锦衣恍然回神,呆愣楞的摇了摇头。
问天剑主顺着他的目光瞧去,看到了书架上一个盒子,盒子里头似乎装着什么东西,正想问清楚时,察觉到什么,脸上闪过刀锋一般的锐利:“谁在那里?”
手指一划,数道剑意飞出窗外,直指目标。
问天剑主乃是真正的天仙,还是以战著称的剑仙,剑意向来所向披靡,便是仓促之下的攻击,也足以令普通修士瞬间失去反抗能力。
然而窗外之人却全部接住,同他相似的剑意飞射而来。
“好!”问天剑主眼中一亮,瞬间明白了对方和他一样,是绝顶的剑者,回头丢下一句,“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保护你,你别离开这里。”
言罢,问天剑主便寻着剑意追过去。
自登仙之后,他再也没有遇到过剑道上可以和他一较高下的人了,如今自然是见猎心喜。
江锦衣一言不发,仿佛根本不知道问天剑主去干嘛了,只是伸出手去抱那个锦盒。
他的手臂在颤抖,几乎抱不稳那个并不重的锦盒。哆哆嗦嗦许久后,觉得自己不会不小心扔出去后,便想打开锦盒。
手指才碰到,便听到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
“锦衣。”
江锦衣手臂猛的收拢,似是怨恨又似敬仰的目光落在窗外。
“怎么?不敢出来见舅舅吗?”
锦盒掀开,露出里头的白骨,江锦衣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
他知道他的“好舅舅”江临川便在门外等他,然而他一时间竟然站不起来。不仅站不起来,甚至内心生出恐惧,想要不顾一切的扔开锦盒,然后逃离这里。
江临川,锦盒里的白骨……他通通没见过。
“出来跟我说说话吧。”那声音又道。
并不大,和着风雨吹入江锦衣的耳中,莫名让他镇定起来,他自言自语:“江锦衣,你都做了这么多了,还在怕什么?”
是啊,从抱着怨毒之意,想要江临川万劫不复的那刻,他就不该怕了。
不该怕……背叛之后的愧疚不安。
外头的雨更大了,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江锦衣便独自一人踏出了书房,看到了雨幕花树下站着的青年。
滚滚乌云中炸开一道响雷,电光非常亮,将江锦衣的脸色印的格外苍白。同时,江锦衣也看清了花树下的人。
锦衣玉袍,眉眼风流蕴藉,携着令人望而生畏的清贵——正是江临川。
“舅舅,你还敢回来啊。”一开口,声音中的怨毒连江锦衣自己的惊讶。
“回来看看你,顺便问你一些问题。”江临川抱着手臂,靠着被雨水浸透的花树慢吞吞道。
“有什么好问的?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江锦衣神色刻薄,在看到父亲的头颅后,往日的稳重乖巧从他脸上完全消失了,他看起来就是那个因为愤怒而想要把小伙伴都杀了的熊孩子,“老祖宗重伤闭关,只要你死了,江家就是我的了,为了权势,我什么都干不出?”
他几乎是以最大的恶意诉说自己的行为,然而江临川一双眸子冷冷幽幽的,仿佛轻而易举便看穿了他。
在江锦衣发泄似得说了一通后,江临川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你想起了多少?”
这句话如尖利的刀,一下子便让江锦衣闭嘴。
“跟舅舅说实话。”
江锦衣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全部,杀了我爹的人有什么资格当我舅舅?”
这一下轮到江临川沉默了。
“记起来全部又如何,我那时候还小,能记得什么,但是有两点我记得很清楚。”江锦衣望着江临川,“我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对我非常非常好,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是……”
“你杀了他!”江临川愤愤,“他是我的父亲,你的姐夫,可是你杀了他,夺走了白家的一切!”
“我知道了。”江临川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雨水声里,“怪不得你要杀我。”
“你本来就该死!”江锦衣吼出了声。
此话一出,江临川身躯一颤,猛的抬头。
江锦衣自己也被惊住,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自己说的,可是心中盘旋的恐慌和怒气告诉他,这就是他说的,无法否认。
他的心中早有这个念头,并且一直按着这个方向前进,只不过今日才敢说出口而已。
可是对上江临川眸子的那刻,江锦衣腿一软,下意识跪在了污泥里,不敢看江临川的眼睛。
“你杀了我的父亲,你害死了白家那么多人,你改了我的名字,让我糊里糊涂的活着,难道你不该死吗?”江锦衣强撑着低语,“你杀人无数,罪恶滔天,难道不该死吗?你不该死吗,我做错了吗?”
雨水降落,仿佛永无止境,将两人淹没,顺着头发落入颈项,最后水珠子从发梢、手指头坠落,两人便成了落汤鸡。
江临川看了眼天色,这才道:“别哭了。”
“我没哭。”江锦衣哽咽。
“那就把鼻涕眼泪擦干。”江临川下一句话被雨水淹没,江锦衣根本听不清,“我以后可没办法给你擦鼻涕眼泪了。”
江锦衣狠狠的用能拧出水的袖子擦脸,心想,这是水,雨水,才不是什么鼻涕眼泪。
这时,他又听到了江临川的声音,江临川的声音有些缥缈,透着江锦衣无法理解的意味:“这世界上谁都能叫我去死,唯独你不能说这句话!”
“凭什么?”
“就凭你是我亲自带大的,就凭我辛辛苦苦为你做的这一切。”
江锦衣以为江临川说的是“高床软枕”“锦衣玉食”,下意识反驳:“如果我父母还活着,这些本来就是我该有的。”
“说这句话前,你先问问自己的心!”
江锦衣咬了咬唇瓣。
江临川也似乎无话可说了,半响,惨然一笑:“罢了,罢了,本来就是我结下的因,就该承受这样的恶果。”
声音透出几分幽冷,若说刚刚江临川是风和雨,现在便是雪和冰:“你是我外甥,就算你做到如今这一步,还是会有人怀疑你的,怀疑你跟我这个“大魔头”有拉扯,我今日便帮你一把,割断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吧。”
下一刻,长剑出鞘,如风驰电挚刺穿过江锦衣的胸膛。
长剑抽出,血液倾洒而下,将地面染成血红。
江临川转身离开,消失在暗沉沉的雨幕中,江锦衣跌进了雨水积出来的小水洼中。
不久,追人而去的问天剑主回来,将江锦衣从脏污的地面扶了起来。
问天剑主探查了一下他的经脉,松了口气:“没有伤到要害,吃几颗丹药,修养几天便好了,动手的人手下留情了。”
江锦衣拉了拉这位剑仙的衣袖:“是我舅舅,他回来了。”
“我知道了,我刚刚上当了。”问天剑主一边解释,一边给江锦衣喂药,“我就说,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一位剑仙,原来是那江临川那小剑灵。”
看这小子缓过一口气后,问天剑主便将他提了起来。
“别管我,去追人。”
“早就有人埋伏在江家外面了,要是他们拦不住,抓不住人,那我现在赶过去也追不上人了。”
随便推开一扇门,将这少年放在软榻上后,问天剑主欲要离开,想了想,便道:“十几年前,我跟你舅舅有过一面之缘,那个时候你还没出生。”
“你想说什么?”
“我想你大概不清楚自己的身世,毕竟白家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死了,江家的人估计也不敢对你说。”问天剑主瞧着往日看好的后辈就这么入了魔,因此今日的话格外的多,“你娘的确嫁给了你爹,但是不久之后便成了徐陵府主的侍妾。”
江锦衣直勾勾的盯着问天剑主。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爹为了保住你,亲手杀了你娘,也就是江临川的亲姐姐江相宜。”
“……”
江锦衣被刺了一剑,胸口非常的疼,刚刚大概扯到伤口了,如今痛彻心扉,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问天剑主见他这个模样不放心,又折了回来,打算再喂江锦衣吃一颗丹药,还没有碰到人便被江锦衣抱住了手臂,将眼泪蹭到了他的手心。
江锦衣嚎啕大哭,仿佛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问天剑主一时间被镇住了,许久才不由想:其实江锦衣很小,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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拦截江临川的人躺了一地,生死不明,江临川让梅九去拖住问天剑主,没了本命法器,只能“赤手空拳”把一堆人摞倒。
他还未登仙,拦截他的人又不弱,江临川浑身是伤,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步离开时,一个踉跄,几乎滚进了污泥里。
雨还在下,昏沉的天际却出现一抹火红之色,火红掠过,逐渐放大,仿佛要把整片天空染成火红。
“火麒麟。”江临川认出了那抹火红。
养在后山的火麒麟察觉到江临川受伤,立刻出现在江临川面前,卷起江临川便跑。
直到出了洛河郡,察觉到附近并没有强者后,火麒麟才将江临川放在一块空地上,而梅九早早的在那里等候,一把拥住了江临川。
“哥哥,对不起。”
江临川疲惫的闭上眸子,喘着粗气:“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没有保护好你。”
江临川缓过一口气来,嗤笑一声:“你已经做的够好了,拖住了问天剑主这么长时间,倒是我,明明是手握仙剑之人,明明是你哥哥,却不能保护你,还把自己弄得一身是伤,是我没用啊……”
“小九。”
“嗯,我在。”
“一步错,步步错,直到万劫不复。”江临川脸上浮现似笑非笑之色,“我现在已经走到万劫不复的地步了,我的登仙劫快要到了,就在今天。”
“或者说……这是天魔劫。”
庞大的雷云在他的头顶集聚,仿佛酝酿了足够酒,终于要爆发威能了。
江临川低低而笑:“我想过的,要是真的让我闯过登仙劫,我就是一名真正的天仙了。可是我就算闯过了劫难,也只是成为一名真正的天魔罢了。我早就走上了邪道,只能成为大魔头了。”
紫金雷霆滚落,带着天罡正气,要将雷劫下的魔头灰飞烟灭。
江临川轻声低语:“小九,你走吧。”
“不走。”梅九的回答已经斩钉截铁。
雷霆便将两人淹没。
雷霆持续了整整一夜,云散之时,一直护着江临川的那把仙剑上裂开了一道细小的纹。
正在卜算的木道子睁开眼睛,一连叹了三声,身边的人问他:“木道友怎么了?是不是又出什么变故了?”
“大变故。”木道子又叹了口气,“又有一位天魔出世了。”
“你通知下去,除非联手,不然谁也无法单独赢过那个大魔头。”
“可是,可是。”身边之人犹犹豫豫,“已经有人去追了。”
“你就按我说的去通知。至于已经去追的人。”木道子垂眸,“唯有让他们吃吃苦头,才有长进。”
不久之后,追杀江临川的人全部铩羽而归,有了这个教训在,三方商谈了一下,决定联手,拿下江临川这个“罪大恶极”之人。
而人人喊打的江临川却并不像别人以为的那样,成为了丧家之犬,落魄逃亡,反而像一名游历的贵公子一般,悠哉悠哉的路过每一处风景秀丽之处,而他的身边始终跟着一名碧眼少年,以及缩小后的火麒麟。
江临川说:想看尽世间风景,能看多少便是多少。
梅九和火麒麟便都陪着他。
他们路过洛河郡,站在了山巅处,俯视那座建立在妖仙尸骨上的郡城。
山间凉风扶起江临川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袖,也将一头墨色长发吹的起舞。江临川指着一处,对梅九说道:“小九,洛河郡夜晚的花灯节可美了,跟天上的星河一样美。”
“那里,那里就是江家的位置了。”
“这是后山,小火住的地方,里面还住了一头小蛟龙,还有一窝焰灵鸟。小火,你会不会想它们啊?”
火麒麟低吼了两声,表示那一窝焰灵鸟每天叽叽喳喳吵死了,那条小蛟龙脾气暴躁又怂的要死,都不是好邻居。
于是江临川又笑嘻嘻问:“到底想不想啊?”
火麒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表示想。
江临川扭过头去,又指了一处:“那里就是无休阁,我和小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用了十年才打动了小九,可真不容易。”
“我第一次见到小九时,小九还什么都不懂,懵懂的像个孩子。”
梅九便道:“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跟哥哥学了许多,许多。”
“是啊,现在小九可厉害了,还懂得多。”
“还有那里,那里……”
江临川又指了好几处,直到日暮时分,方才领着梅九和火麒麟离开。
徐陵离洛河近,江临川离开了洛河郡后,便直接到了红枫满城的徐陵郡。于少年时期的江临川来说,徐陵郡于他,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便是后来,江临川长大了,那里也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可是再度站在徐陵的土地上时,江临川突然不恨徐陵了,仿佛爱恨尽皆放下了似得。
“我爬过这面墙壁。”江临川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墙壁,“翻过去,然后偷偷注视着姐姐,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我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便守株待兔一般趴在墙壁上等着。看着一个个穿着侍女衣服的娇俏姑娘从墙下路过,数着姑娘头上戴了几个金钗,有人什么都不戴,有人戴了好几支,然后终于等到了姐姐。”
“等到姐姐后,我就开始摘树上的青枣,姐姐从树下经过时,我就偷偷把青枣扔进她篮子里头,一来二去,姐姐就发现我了。”
“徐陵其实有好人的,我遇上过不少好人,当然,白近真其实也算一个好人。”
江临川他们把怀念的地方走完之后,又去看了世间许许多多的美景,每一处都值得留念。
走着走着,江临川便来到了无望海——这处集聚世间怨气,毫无生灵之地。
或者说不是没有生灵,而是没有生灵能在无望海中的怨气中活下去,便是如今已是天魔的江临川站在无望海边上,也觉得难受极了。
“这东西,不需要出现在这世间。”
江临川将窥天镜扔入了无望海中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此处。
还没走多远,他便停在了原地。
火麒麟警惕的扫视四周,从江临川的怀里跃出,落在地面,化为庞然大物,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
梅九化为虚无,重新回到君九剑中。
当年江临川能力不够,无法完全驱动君九剑,所以梅九现身帮他。而现在江临川已经修成天魔,当他握住君九剑,完整的运用仙剑的力量时,才是最强大的。
道修,妖修,魔修……陆陆续续出现,他们并非无序的,而是结成了阵法,进可攻退可守。
江临川看到了很多熟人,天澜宗主,木道子,凤凰妖王,浮屠尊……甚至是江锦衣,江锦衣实力弱,离得远远的,便不由轻笑一声。
他是众人眼中癫狂的大魔头,然而看到他的人只觉得自己见到了一位繁华和典雅中教养出来的清贵公子。
木道子询问:“江临川,我就问你一声,那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我认。”江临川持剑,漫不经心的点头。
“窥天镜在你手上是不是?”
“先前还在,现在不在了,我已经把窥天镜毁了。”
木道子眉头微皱:“事到临头,你说谎又有什么用?”
“所以我没说谎啊。”
木道子轻叹一声,退后。
天澜宗主、妖王以及魔尊同时下令,直接动手。
这里聚集了修真界大半强者,他们结成阵法,共同对抗一人,便是江临川有滔天本领也逃不出去。
然而江临川绝对不会束手就擒。
有人开始受伤,有人开始陨落……荒芜的地面洒下一层层血,鲜血交叠,被杀气形成的风卷起,血腥味冲天。
江临川身上出现一处处伤口,手臂上,大腿上,脸上,胸膛上……深可见骨。
他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受的伤便越多,重霄的杀声也传入耳中。
“他杀了我兄长,我今日一定要手刃仇人,为兄长报仇!”
“我师门因为他无故蒙冤,受了多大的白眼和痛楚,绝对不能放过他!”
“杀了这个魔头!”
“杀了这个丧心病狂的畜生!”
“杀!”
火麒麟哀嚎一声,奄奄一息。
江临川神色动摇,想要替火麒麟挡挡时,君九剑上因为雷劫而出现的裂痕扩大,随着卡擦一声,举世无双的仙剑段成两截。
江临川眼中浮现一丝惊惶时,一把长剑刺入了江临川的手臂,将他钉进了石壁里,紧接着又一把长剑刺穿了他的大腿,然后是心肝脾肺肾……
他做了多大的孽,今日便要承受多大的报应。
最后,一把凌厉长剑刺穿了他的眉心,让他彻底不能动弹,江临川的视线一片血红,模模糊糊只看到了无数张怨恨的脸。
“我这些天,到处游玩,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在这里布下了九幽杀阵,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杀阵便多强,你们,你们还不逃吗?”江临川断断续续开口,一出声唇瓣便涌出血来,“九幽杀阵已经启动……”
洒落地面的血液被吸收,天空明亮的太阳星硬生生被染红一半。
“九幽杀阵,真的是这该死的玩意!”
“先离开!”
有人逃出,有人永远的陷入九幽杀阵中,身躯融成血水后,又被杀阵吸收。
江临川已经快看不清了,黑暗在拉扯的他,唯有痛楚让他还有一丝意识。
他低低咳嗽,浑身疼痛欲裂,浑身都在流血。
“窥天镜要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锦衣跟我的关系已经靠那一剑断了,他可以好好活下去了吧。”江临川呢喃,声音几不可闻,“我现在唯一后悔的,便是将你拖入这泥潭,对不起。”
他的手臂上钉进了七八把灵剑魔剑,手指却依旧紧紧握住断剑。
染了他的血,君九剑在铮鸣,仿佛极为痛苦。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也不知道江临川怎么做到的,在他坠入永恒的黑暗之前,握住断剑的手臂挣脱了束缚——代价是整条手臂几乎变成白骨。
他吻了吻剑刃,唇是冰凉的,君九剑也是冰凉的,碰触的那刻仿佛要结成一层薄冰。
“对不起,你自由了……”
江临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君九剑掷出,随后彻底闭上了眸子。
君九剑落入无望海中,沉积的怨气自海水涌入这把沾满血液的断剑。
那一瞬间,纯净之剑彻底转化为——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