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之前节度使千金与连音在院中的谈话,和尚全都听进了耳里,也知道这钱是人家让连音赎身用的。
和尚就不明白了,“女施主,刚才那位女施主话中所言甚是。此地并非良处,女施主年轻尚轻,这金子,女施主该善加利用才是。”他也不隐瞒的表露出他什么都听见了的事情。“待到你得了自由身,另寻一处陌生地,是购良田美屋也好,寻一方好人家也好。女施主都该留着这金子傍身。”
连音对于他偷听的事情也没有生气,对于他的推却,只是更加肯定了她没看错这和尚的品性,也就对和尚说,“师傅不必担忧,我不可能永远待在这一方小院子里的。”
她的任务是帮助陆才子,如今陆才子功名有了,姻缘也有了,等到七日后他大婚之后,她的任务就真正的完成了。到时候也不用再坐在这里装什么卖艺不卖身的小花魁,想到七天后就可以功成身退,连音的心情更加的好了。
和尚看她话间语气说的肯定,心里有几分高兴她的豁达和看穿,但是这金子,他还是不能收,又退了回去。
他退回去,连音便推回来,如今送个钱都那么困难吗?
连音阻止和尚推诿,先一步对他说,“师傅,这金子既然是信女捐的香油钱,便不是单单给你的钱,而是信女捐给佛祖和菩萨的。”随后,她半真半假的对他说,“师傅,若将来能重建庙宇,重塑菩萨金身,这些钱想来也是师傅你能用得上的,也算得信女的一份心意。”
重建庙宇,重塑菩萨金身?连音这话顿时让和尚有几分激动。
连音也看的出他眉目里的激动,微笑道,“古时不也有过两位武帝刁难过佛祖和菩萨,可这么多年来,佛法佛理不仍旧好好的延续了下来。善恶终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菩萨虽闭目不言,但不代表菩萨就真的就只是旁观。一切总会过去的。”
“阿弥陀佛”和尚从不怀疑佛法,可如今从另一人口中说出这般安抚人心的话来,和尚这心里瞬间心潮澎湃。
一路行来,所见所闻无一不打压着他的心,他虽虔诚信佛,可如今这般的事实,他真的很怕总有一天他会坚持不住。但有了连音眼下的一番话,和尚觉得他又重拾起了信心。
这匣金子,和尚最后还是收下了。并对连音郑重承诺,这趣÷阁香油钱他定留着,留着将来重建庙宇重塑菩萨金身时再用。虽然他不知道这将来是多久之后。
第二天便是和尚离开的时候,连音亲自相送他到渡口。
临别时,和尚一再谢着连音这几日的善举。
连音领受着他的谢意,心想着自己既然已经出钱又出力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就送佛送到西,便对和尚说,“师傅去了安国寺后,若是见寺里有位叫李忱的俗家弟子,不妨可以多多结交。那位也是爱佛之人。”
“多谢女施主指点。”和尚表示自己记下了。
连音出门时也带了只包袱,如今递到和尚手中,又说,“师傅此去一路顺风,等来年师傅重归寺内,也请多为我念两段经文,就以期我下辈子投身一户好人家吧。”
和尚说,“女施主这般仁善之人,必定能得上天之眷顾。”
“承师傅吉言啦。”
船老大已经开始催促船客们尽早上船,两人互望了眼,和尚再次双手合十向连音行了一礼。
和尚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对连音说,“女施主,后会有期。”
连音笑着点点头,但是没有应他的话。
和尚再长长的凝了她眼,这才往船上而去。他本意是想对她说,如果她要离开此地,不妨一起去盐官。但和尚没说,心里却想着,如将来再不必东躲**,可以重回庙内,他定回来再谢她。
一直等到船开了后,和尚才知道连音递给他的那只包袱里不但装了干粮,还装了金银首饰,看着这些金银首饰,极像是女子的家当。和尚不敢想象,只不过相识几日而已,她却倾囊相授。也不知怎的,这脑里反复回转的都是她跟他说的那个杜十娘的故事。
和尚一路到了盐官安国寺挂单,不但见到了主持,也见到了连音口中所说的那位李忱。和尚想着连音的交代,与那李忱话了几句佛理,果然各自都觉对方佛理通透,顿时引为了知己。
寺中不知岁月变,外头世道虽然艰难,但安国寺因为有主持的情面,寺中的僧人连带行脚僧倒也安然的很。
会昌六年时,武宗驾崩。
与和尚一起生活了年余的李忱忽然摇身一变,由宫里的人扶植成了新帝,号宣宗。
和尚得知李忱成为新帝时,率先想起的便是连音的交代,心下顿时茫然又惊奇。
宣宗与和尚交好,登基之时便领着和尚一起回了长安,更言明他会重新振兴佛教。
于是很快的,宣宗有了诏书:“应会昌五年所废寺,有僧能营葺者,听自居之,有司毋得禁止。”
在会昌五年所毁坏的寺院,僧人有能力营建或修补的,朝堂不得阻止干预。
当和尚听到这道诏曰时,再一次的心里一颤。这已经不再单单觉得连音是个仁善的人,更可以是一个每言必中的人。这份神乎其神令的预言和尚顿时产生了要去扬州的心思。
一路从长安到扬州,和尚可以说是飞奔而来。
扬州漫天的杨花早已谢了,没有了杨花飘雪的时节,杨家舫里也没有那位连娘子。
鸨母还记得去年见过的和尚,谈及连娘子,鸨母嚎啕了两声,说和尚走后七天,城里的陆才子和节度使千金大婚,等第二天时,那连娘子就已经没气了,想来是伤心过头,不再贪恋这世界了。
和尚哑然了半晌才问鸨母,连音的坟头在什么地方。
鸨母支吾几声才告诉和尚说,哪里有什么坟头,那时候连音的屋子里半点值钱的家当都没找着,所以连音是草草葬的。连口棺材也没有,更不说具体葬去哪儿了。
和尚听后,第一次露出了悲悯以外的表情。连音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件,是因为她将值钱的物件都皆数给了自己。得出这个结论时,和尚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了,真正是佛祖说的大悲无泪。
和尚回了长安,出资重新修葺了他所隶名的大总持寺。宣宗见他如此,特地下了昭文,将和尚推上了大总持寺寺主兼主持的位置。
宫中每有弘扬佛法之事,和尚必定是被钦点出席的那位。
许多人都羡慕着和尚的造化,寺中的弟子们朝夕相对下也觉得他们的年轻主持很有佛性,而且又不同于一般大师,更显得刻苦。
然,只有和尚知道,他比别人念更多的经,诵更多的佛,只是期望自己诵念的经文可以助她下辈子投户好人家。
多年后,有位陆姓的尚书来与和尚问佛理,问的是三世因果说。
有许许多多的人都会讲求三世因果,每一回和尚都会将因果经的内容与人细细说道一遍。这一回自然也不例外。
这位陆尚书听后久久不言,最后才对和尚说,“大师,都说三世因果,今生受之是前因,今生种之是后果。陆某却总觉得是,前世因、来世果,不在今生中。”
和尚听着觉得颇为新颖,问陆尚书何出此言。
陆尚书坦言说,“其实这话也并非我所说,而是曾有位故人这般说。”
“尚书这位故人倒见解独到。”
“是啊。”陆尚书不无感概的说,“那是位很不同的娘子。可惜生不逢时,又命运作弄,故去的也早。”
“确实遗憾。”和尚跟着喟叹了声,心底也想到了一人。
新柳完。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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