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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关键2(1 / 1)

第五章 寻找鉴定《清明上河图》的关键2

戴鹤轩面露喜色,却极力装成一副淡然姿态:“黄帝气功能够蒙莫老您认可,真是国家之幸,民族之幸。”

莫老道:“你今天不是说携来一件宝物吗?

快拿出来吧。”

戴鹤轩笑道:“莫老,菜还没上呢,您这可有点心急了。”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啊。”

莫老呵呵一笑,满席都笑起来。

戴鹤轩抚掌道:“也好,宝送真君子,佛度有缘人。

这宗宝物能遇到莫老这样的有德之人,也算适逢其会。”

他说完打了个响指,一个徒弟连忙小心翼翼地把那件檀木盒子捧过来,搁在餐桌上。

周围的人忍不住好奇心,伸着脖子看过去,戴鹤轩却偏偏不急着取出来,反而闭上眼睛,双掌夹着盒子微微颤动,似乎在运功。

莫老没催,其他人也不敢说话,一时间整个宴会厅里一片安静。

过了约摸三分钟,戴鹤轩这才收功撤手,长长吐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这件宝物,非同小可,不能轻易示人。

我刚才先用内力将它镇住,才敢启盒。”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好奇心更浓厚了,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戴鹤轩缓缓打开盒口木盖,从里面取出一件晶莹如玉、丰肩敛腹的白瓷瓶来。

那瓷瓶通体纯白,上头勾了两个蓝字:“内府”。

这瓷瓶的雍容气度,震慑了全场。

戴鹤轩把瓶子轻轻搁在桌上,扫视一圈,语气变得深沉起来:“你们可认得这是什么瓶子?”

在座的都是领导,但一个玩古董的都没有,对于这个问题面面相觑。

只有莫老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瓶子,等着下文。

戴鹤轩道:“这是大明永乐年间的内府梅瓶。”

席间一阵惊叹,不过惊讶中夹杂着几丝失望。

明代的瓷瓶虽然珍贵,但之前戴鹤轩把大家的心理预期抬得太高了,反而显得落差太大了,就连莫老都微皱白眉,等着看他怎么解释。

戴鹤轩微微一笑:“各位缘分当真不浅。

这件梅瓶,乃是永乐年间内府为天子朱棣所制,一直隐在南京民间,几百年都没被人发现,上个月刚刚被我访得。

但这宝物奇不在此处。

而在于此瓶封口。”

他把梅瓶斜过去,在座的人看到它的瓶口被一个瓷盖塞住,周围一圈缝隙呈暗黄颜色,显然是密封用的封泥。

戴鹤轩道:“大家仔细看这一圈封泥,没有断裂的痕迹。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自从永乐年间以来,这瓶子就从来没有被人打开过。”

说完以后他抓起瓶颈晃了一晃,里面传来一阵水声,在座的人脸色同时一变。

戴鹤轩道:“梅瓶乃是酒器,内府梅瓶里头,盛放的自然是给皇帝喝的御用佳酿。

只是不知何故,这酒瓶未及开封就流落民间,一直保存到了今天。

瓶中古酒历经七百余年,未曾启封,酒味可谓是醇厚如仙呐。”

听到戴鹤轩这么一说,领导们的眼睛直放光。

茅台放个二三十年,就已经是陈酿国宝了,这七百多年的酒,那简直就是仙浆了。

莫老看着酒瓶子,忽然开口问道:“这瓶子不是叫梅瓶吗?

应该是插花的,怎么改装酒了?”

“莫老你有所不知,这梅瓶在宋代本叫经瓶,后来到了明代,因为它口细颈短,只能容一枝梅花瘦骨插入,所以又得名梅瓶——但不是说真用来插花,它仍旧是一件酒器。”

莫老捧起瓶子端详了几圈,连声赞道:“好,好,真是一件好宝贝。”

然后把瓶子递还给戴鹤轩,眼神里有不舍之意。

王局长也啧啧道:“哎呀,珍藏七百年的美酒,不知是什么味道。”

他起了头,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这些家伙都是酒中好手,一见到这等奇珍,哪里还能继续淡定。

戴鹤轩手握梅瓶,对众人道:“我刚才说过了。

宝赠真君子,佛度有缘人。

今日与各位齐聚此地,这就是缘分。

缘分不到,不可强求。

缘分到了,自然也不能错过。”

徒弟不失时机地递过一把小巧的铁锤。

戴鹤轩抄起锤子:“今天我就破封启瓶,与诸位一享这永乐佳酿!”

他话一出口,满座皆惊。

莫老连忙阻拦:“小戴啊,这不合适吧。

永乐年间的酒,全国,不,全世界恐怕也只有这独一份了,贵比千金。

你为了我们几个俗人就毁了这么贵重的宝物,不值得啊。”

戴鹤轩淡然道:“莫老,我今日携此宝到此,就是为了与诸位共享。

这酒既然生在天地之间,唯有被人畅饮,才是它的本分。

我得宝之时为自己卜了一卦,卦象上说是‘我有嘉宾’之象,不可独享。

而我最好的嘉宾,今天不是都在这里了嘛。”

他这几句说得在座人人面色生辉,莫老也是频频颔首。

我不由得佩服这家伙,几句话下来,既消除了客人们的疑惧,又不露痕迹地拍了一记响亮的马屁。

莫老道:“既然小戴都这么说了,那咱们就却之不恭。”

莫老一发话,其他人小鸡啄米般地连连点头,夸赞起戴鹤轩的慷慨义气,一时气氛十分热烈。

戴鹤轩抄起小锤,对准瓶口猛然敲去。

这一敲用力精准,只听“啪”的一声,瓷片飞舞,整个瓶口连同塞子与封泥被砸碎,露出一个大敞口来。

一股醇厚酒香扑鼻而来,在座的人不由自主地喉头滚动。

戴鹤轩拿起酒瓶,为莫老身前的小盅满上,然后为其他人各自倒了半盅,最后给自己也倒了半盅。

这一圈走完,梅瓶里的酒也就不剩几滴了。

戴鹤轩拈起酒盅,起身道:“咱们就为这佳酿今日求得本分,干杯。”

莫老为首,所有人都站起来碰了下杯。

不过没人一饮而尽,大家都是小口细抿,生怕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

莫老细细啧了几口,眼神一亮:“好醇的酒!”

其他人也纷纷赞道:“好酒!”

“标准的玉液琼浆啊!”

“七百年陈酿,名不虚传!”

药不然冲我眨眨眼睛,翻开宣传册上的一页。

我一看,立刻明白他的用意了——这家伙的手段,当真够狠。

我们两个各自托着一碟凉菜,端上桌去。

酒桌上的其他人还沉迷在永乐年间的陈酿中,根本没注意服务员进来走菜。

我和药不然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戴鹤轩的两侧。

戴鹤轩正拈盅微笑,忽然发觉身旁多了两个服务员,他随便扫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即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们两个不回北京,来这里干什么!”

戴鹤轩怕惊到莫老,只得压低声音喝道。

药不然满脸堆笑着凑过去,把宣传画册啪地一下打开:“戴老师,我们是想请您点菜。”

戴鹤轩往那上面一看,立刻不说话了。

那张南京博物馆的馆藏精品宣传册里,有一页介绍的,恰好也是梅瓶。

这是一件“萧何月下追韩信”青花梅瓶,于五十年代出土于将军山的明代黔宁王沐英墓,是国家一级文物,市博的镇馆之宝。

在这个梅瓶的文字介绍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世传明初梅瓶只有三件,除了这一件,还有两件藏于日本大阪的安宅博物馆。

除此以外,再没有第四件了。

(其实台北故宫也藏有一件,不过一直要到1996年才正式公开,此前无人知晓。

戴鹤轩何等聪明,一看就知道药不然是什么打算了。

在座的这些领导只是缺乏文物常识,但并不愚蠢。

只要有人点出这内府梅瓶的珍贵之处,他们立刻就能察觉到其中猫腻。

举世只有三件的至宝,你会这么容易就找到第四件,还舍得拿起锤子敲碎瓶口?

带着这些疑惑,他们肯定会去找个明白人去问,一问就知道珍藏七百多年的酒,根本不能喝,且不说酒质会有什么变化,单是瓶釉的渗透性就能让这一瓶酒变成一瓶子漆。

但他们每人确实喝了半盅,而且觉得不错。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因为瓶子灌的根本就是其他品牌的白酒。

普通人对酒的口感很主观,很容易被周围影响。

戴鹤轩在前头把这些人胃口吊得足足的,再用言辞一烘托,有一两人先出声附和,所有人就会觉得这酒确实香醇无比。

说白了,这就是个心理作用。

等领导们搞明白这些事,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所谓“封存七百年的永乐佳酿”,根本就是假的。

药不然时机选得极妙,正好是众人把酒喝下去,兴致最高的时候。

一旦骗局揭穿,伤害也就格外地大。

如果这些领导发现这个戴鹤轩居然拿假酒来换人情,势必恼羞成怒,他的这个什么黄帝内功也就不用练了。

我看到戴鹤轩脸上阴晴不定,知道他脑子里肯定在飞快计算着。

周围的宾客还沉浸在“仙酒”的熏陶中,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药不然笑眯眯地说:“戴老师,我推荐您点这道白烧四宝。”

白烧四宝,白烧此宝。

顾名思义,这是个隐晦的威胁,意思是你若不答应我们的要求,你这个“宝贝”可就白白浪费了。

但我们用菜名隐晦表达,周围的人听不出其中寓意,也算是给戴鹤轩留了转圜的余地。

戴鹤轩板着脸,冷冷说了一句:“这道我不喜欢,还是换个玛瑙鸡片和酿杂烩吧。”

他这句话也是暗藏玄机,“鸡”和“烩”,连到一起就是机会。

戴鹤轩显然不肯轻易就范,觉得我们这种威胁,只能换回一次赌斗的机会。

我们双方其实都投鼠忌器。

戴鹤轩忌惮我们毁了他的事业,而我们也清楚,如果真的把这事抖落出去,戴鹤轩将会彻底断绝与我们合作之路。

他说肯给我们一个赌斗的机会,算是最大限度的让步了。

药不然和我对视一眼,把宣传册收了回去:“明白了,我们这就去给您准备,请慢用。”

我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戴鹤轩已经换了一番脸色,继续殷勤地给莫老讲解此酒有延年益寿之功,喜得莫老不住称赞。

这家伙真是个演技派,能有今日的成就,确非浪得虚名。

等到出了门,我忍不住问药不然:“你怎么知道戴鹤轩会有这么一出的?”

药不然得意道:“咱们进别墅时,我听见他要宴请王局长,还说有神秘宝物要鉴赏,就留了个心眼。

后来在二楼,你们在赌斗之时,我注意到展厅其中一个柜子里搁着个瓶子,就是这个内府梅瓶。

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再仔细一看,它的瓶口刚被密封好,搁在那里阴干,估计是刚灌进去酒。

我心想这肯定是有大买卖要做哇,买通他手底下一个弟子,把底细全都套出来了。”

原来在我一败涂地之时,药不然已经想好了反击的手段。

这家伙在敲诈方面,真是一把好手。

药不然道:“可惜戴鹤轩也不傻,哥们儿这招只是逼出一个机会。

你有没有把握?

别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不会有下次了。”

我正色道:“不是能不能胜,而是必须要胜。”

药不然笑道:“行啊,修炼回来,眼神都不一样了。

老朝奉的手段,真是神鬼莫测——对了,你要不要去看看烟烟?”

“不了,等到我搞定了戴鹤轩再说。”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们回到房间,换好衣服,走出酒店大门。

一上车,药不然忽然说道:“哎,你现在能说了吧?

你到底要从戴鹤轩那里得到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药不然不满道:“哥们儿都帮你到这地步了,你都还防着我?”

我看着他,竖起两个指头:“第一,我从来没信任过你;第二,我确实不知道戴鹤轩手里有什么。

刘老爷子也不知道,但他笃定地告诉我,如果想要《清明上河图》能翻盘,戴鹤轩是唯一手里能藏有底牌的人。”

药不然抓了抓头发,显得有些恼怒,但他最终还是认命似的垂下肩膀:“好吧,好吧,这次就姑且相信你吧。

不过合则两利,分则两伤,接下来你要是还跟防贼似的防着我,什么都不说,那这事肯定办黄了,大家一起完蛋,明白吗?”

我没有回答。

“别这么严肃,笑一个。”

药不然先咧开嘴,露出灿烂笑容。

我紧绷着脸,尽量控制自己不去理他。

次日一早,我正准备出发,药不然告诉了我《清明上河图》争议的最新进展。

一个很糟糕的消息。

百瑞莲拍卖行之前宣布,如果故宫拒绝对此事进行回应,他们将委托国际权威机构,先行对百瑞莲藏品进行碳—14检验。

现在检验结果已经公布了,证明该藏品的年份应该是公元1000年正负400年,恰好是宋代。

这个结果,不光将故宫博物馆和五脉逼到了墙角,而且已经重重地挥出一拳。

两个版本,真本是宋代,赝本是明代。

现在百瑞莲藏品被证明是宋代了,那么故宫收藏的那本如果再拒绝做检验,那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假货。

我有些担心,不知道刘老爷子能不能撑过这一关。

“你也别担心,老朝奉昨天晚上已经开始出手部署了。

我不知道他能怎么做,但拖延个几天问题不大。”

药不然宽慰我道。

“看来戴鹤轩这里,今天非得有个结果不可了。”

我喃喃自语,暗自握紧了拳头。

我们两个驱车第二次来到戴鹤轩的江边别墅。

戴鹤轩这次接待我们,一点好脸色都没有,上来就瞪着药不然道:“不愧是破出五脉之人,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药不然笑嘻嘻地拱了拱手:“承让承让。”

戴鹤轩冷笑道:“可惜,你苦心孤诣,却只是给一个废物创造了个机会,不觉得可惜吗?”

说完抬眼看了我一眼,满是挑衅。

我淡然一笑:“戴老师,咱们就别浪费时间了,开始吧。”

“这次你若败了,就别再来烦我了。”

戴鹤轩特意提醒了一句。

我们三个没什么好谈的,径直来到二楼,那面陈列架上热闹依旧,不过摆的古玩已经都换过一遍位置了。

戴鹤轩这是怕我上次偷偷记住位置,不想让我占这个便宜。

我心里哂然一笑,嘴上却没说什么。

戴鹤轩拿出一根香,点燃后插在香炉里:“和上次一样,一炷香的时间,请你百步穿杨,射中其中最贵之物。”

我稳稳站到陈列架前划的那条线,深吸一口气,把视线投向这三十件古玩。

这一次,我的心平静无比,没有任何起伏。

这些琳琅满目的古玩,在我眼中和中山陵里那些古碑合二为一,我左持排笔,右执墨扑,就像是在老徐家后院一样,只需稍加敛神,就排除掉了一切杂念,把全部精神都投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细节里。

无论是药不然略带担忧的注视,还是戴鹤轩恶意的眼神,我都看不到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已被我斩断,这个世界里,只有我和这个陈列架上的古玩。

我爷爷许一城在《素鼎录》里曾经说过,“鉴宝有两重境界,‘有我之境界’和‘无我之境界’。

有我之境界,是‘我’在鉴定古玩;无我之境界,古玩自道真伪。”

我原来对这段话不太理解,觉得太玄乎了,可现在我完全静下心来扫视这些古玩,对无我之境界忽然多了一丝明悟。

和从前相比,这些古物在我眼中变得更加清晰——不是视觉上的清晰,而是感觉上的清晰。

瓷碗上的一丝缝隙、烟盒上的一段小螺纹、鼻烟壶上的几点污渍、金蟾背脊上的半枚玉钱,这些从前我根本不会注意到的细节,如今都变得鲜明起来,无需我刻意留神,它们就自动跃入眼中。

这大概就是所谓“古玩自道真伪”的无我境界吧。

这是观察力上的进步,也是心境的提高。

我面无表情地扫视着木架上的物件,十五分钟很快就过去了。

戴鹤轩迫不及待地把香根扫掉,宣布时间到,然后问我究竟有没有射中。

我缓缓抬起手指,没有半分犹豫,指着陈列架道:“我选这个。”

戴鹤轩见我的指头虚晃,以为我心意犹豫,略显得意地追问道:“你到底是选哪一格?”

我笑道:“就是这个啊。”

戴鹤轩怒道:“到底是哪一格,你别想拖延时间!”

我的指头在半空划了一圈:“我看了一圈,戴老师您这里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这面木架子啊。”

药不然眉毛一立,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戴鹤轩哈哈大笑:“小老弟,你是不是被吓糊涂了?

想认输就直说,放着这么多古玩不点,却对着一个木架子说胡话。”

“我可要买椟还珠了。

您这三十格里的古玩,无一例外都是赝品。

只有这陈列架的木架子,堪称是一件至宝。”

戴鹤轩还在装糊涂:“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走到陈列架前,用手拍了拍木框,啧啧赞叹道:“用金丝楠木打造这么大一面陈列架,当真是大手笔啊。”

“金丝楠木”这四个字一出,戴鹤轩立刻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气势全无。

这个陈列架的木框没有刷漆,原木原色,木质呈现淡黄,黄中还带着一点浅绿。

它的纹路很清晰,线条曲线优美,而且间隔均匀,似是峰峦叠嶂,如同一幅浑然天成的山水国画。

最神奇的是纹路间隐有金丝浮现,在光线相对昏暗的展厅里,这个特征显得格外突出——这是典型的金丝楠木特征。

金丝楠木是极为珍贵的木材,质地紧密,温润不燥,千年不腐不变色,在古代只有皇家才有资格使用,普通人敢用的话,那叫逾制,是杀头的罪过。

金丝楠木制成的东西,在古董市场十分抢手,哪怕是一串楠木佛珠,都能卖出天价。

若是谁能有一套金丝楠木的家具,这辈子都够吃够喝了。

可惜经过长期砍伐,金丝楠木已经接近灭绝。

现在国家严禁砍伐,市面上早就没有真正的新金丝楠木了。

古董市场上流通的,都是从各地旧建筑、旧家具上一块块拆下来拼凑重卖的,价格贵比黄金。

我看戴鹤轩这个木架子的整体质地和色泽略有斑驳,丝有断点,不是浑然一体,显然也是一块块凑出来,拼成这么一个架子。

我甚至看到,陈列架其中几排的围木颜色发暗发阴,隐有泥纹,不由得心中冷笑。

这几片木材,一看就知道是从坟墓棺椁里拆出来的,而且都是用得起金丝楠木的富墓大坟。

戴鹤轩为了自己这个陈列架,可不知偷偷挖了多少坟,惊扰了不知多少古人。

在架子四角还点缀着几片乌黑木角,看起来好似墨点一般。

这是阴沉木,有些金丝楠木因为各种原因被埋地下上千年,木料因缺氧以及高压而被碳化成乌黑颜色,就形成了阴沉木,珍稀程度还在金丝楠木之上。

这一面陈列架,居然拼凑有如此之多的金丝楠木,看来这个戴鹤轩在前几年的经历,恐怕不只是气功神棍这么简单。

可惜我不是青字门出身,对木器不太了解,不然能看出更多门道。

药不然兴奋地凑过来:“你小子可以啊,怎么看穿的?”

“这不是鉴宝,而是心理诡计。”

我淡淡回答。

之前说了,射覆考验的不是对古玩的鉴赏能力,而是一场心理战。

那三十件古玩摆在架子上,气势惊人,这就是一个巧妙的心理暗示。

大部分人一看到陈列架,受了暗示,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选择限定范围是这三十件古玩,在射覆时心无旁骛,不作他想。

但仔细想想戴鹤轩开赌前那句话,他说的明明是“请你射出陈列架里最值钱的物品”,可从来没把木架本身排除在外。

所以只要参赌之人脑子里存在“三十件”的定见,那就必败无疑。

这就是戴鹤轩设置的心理陷阱。

参赌者越是心无旁骛,就败得越惨。

估计戴鹤轩从前用这一手骗过不少人。

第一次我赌斗的时候,心急如焚,十五分钟连三十件古玩都看不完,更别提去注意这个木架了。

第二次我完全静下心来,这才注意到木架质地的蹊跷,再仔细琢磨戴鹤轩的措辞,终于勘破他暗藏的玄机——那金丝楠木架子的价值,可比陈列其上的古玩值钱多了。

可见,要破这个局,需要的不是心无旁骛的专注,而是买椟还珠的勇气。

“你小子总算是恢复状态了。”

药不然兴奋地给了我一拳。

戴鹤轩输了赌斗,面沉如水。

直到我走到他面前,他才故作镇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很好,我卦像里的变数,果然是应在了你的身上。

我虽洞悉宇宙真理,却也不能不顺应天意。”

我直截了当地说:“我胜了,请您履行诺言吧。”

听到这个要求,戴鹤轩眉毛一挑,眼神里突然透出一丝狡黠:“我认输,我会履行我的诺言。

不过你到底是让我履行哪一个诺言呢?

是对黄烟烟撤诉,还是《清明上河图》的秘密?”

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刘一鸣是让我找戴鹤轩要《清明上河图》的秘密,黄克武是让我用大齐通宝换回烟烟的安全。

这本来是两件事,可被戴鹤轩一搅和,我把这两件事当成了一件事。

当初戴鹤轩在开赌之前,承诺的是“我输了,就如你所愿”。

故意把胜利条件说得含糊,原来却是在这里等着我。

我千防万防,还是被这个混蛋摆了一道。

看到我一言不发,戴鹤轩重新得意洋洋起来:“你用大齐通宝换回一次胜我的机会,让我做一件事。

没问题,我这个人从来是信守承诺的,所以你快告诉我吧。”

他这是成心要给我出难题。

《清明上河图》的秘密事关五脉兴亡,而我又岂能坐视烟烟身陷囹圄而不顾?

看到我不吭声,药不然急得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许愿!”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百瑞莲已经公布了碳—14结果,危机迫在眉睫,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一个女人和整个五脉,如何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戴鹤轩犹嫌我不够为难,还特意补充了一句:“今天法院给我打电话,程序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你再犹豫,到时候连我可都没办法了。”

我没有片刻犹豫,开口道:“我要《清明上河图》的秘密。”

戴鹤轩哈哈大笑,摇头感慨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男人啊,就是这样。

黄小姐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我还没说完呢。”

我冷冷说道。

这次轮到戴鹤轩一愣,我上前一步,指着自己道:“烟烟的自由,由我来替换。”

戴鹤轩眯起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

“你不是想让我入你门下,修炼黄帝内功吗?

只要你对烟烟撤诉,我就加入,可以签合同。”

“可是强扭的瓜不甜,你对我已经怀恨在心,我收你在门下,岂不是给自己造一个大麻烦?”

我抬起手指:“那么换个说法。

我入你门下,推广黄帝内功,如何?

我是破获佛头大案的主角,五脉许家唯一的传人,全国皆知的打假英雄,这些头衔,换回一个黄烟烟,难道还不够么?”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跟戴鹤轩这种利欲熏心的家伙,没法谈道德,那么就聊聊好处。

以我如今在国内的知名度,如果参与黄帝内功的推广,那对他的影响力绝对是一大提振。

我不信这个精于算计的家伙不动心。

戴鹤轩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药不然急忙一搀我的胳膊:“许愿你疯了!签什么卖身契。

烟烟那边我有办法,实在不行,咱们有的是手段让戴鹤轩告饶!”

我看他目露凶光,想到他身上还揣着一把枪,连忙把他拽开:“那种事情,我是不会做的。”

“你不做,我去做总可以吧!反正你是白的,我是黑的!”

药不然大吼。

“不行。”

我断然否定。

药不然瞪着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倒忘了,你变回原来的你,把原来的迂腐也变回来了。”

我露出一丝苦笑和自嘲:“如果我真的和原来一样迂腐,现在就不会和你联手了。”

和老朝奉联手,是我最不情愿的一个选择,几乎已经突破了我的原则。

如果现在我再次顺从药不然的想法,我害怕自己以后习惯成了自然,每次碰到两难时都妥协放弃,原则底线就会被一次又一次洞穿,乃至荡然无存。

那这样的我,和老朝奉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两个瞪着眼睛对峙了半天,那边戴鹤轩终于开口道:“很好,我给你准备一份合同,你把它签了,咱们两件事都好说。”

“走。”

我说,语气很坚决。

我知道,我是唯一能够拯救五脉和老朝奉的人,否则药不然也不会跟我联手,这枚筹码,可以让我占据主动权。

果然,药不然无奈地嘬了嘬牙花子,把本来已经探进怀里的手缩了出来:“下次我先斩后奏得了,许大善人。”

我们三个从二楼下来,在大厅坐定。

戴鹤轩吩咐弟子准备出一份合同,递给我一管笔。

我把合同看了一遍,我将受雇于一个叫宇宙黄帝文化推广有限公司,职位是推广大使,薪酬什么的都是空白,合同期限有点惊人——终身。

事到如今,我也没心情跟他逐条谈判,俯身把名字签上,还把身份证掏出来拿去复印了一份。

戴鹤轩把合同签好,心情大好。

我催促他尽快履行承诺,戴鹤轩拿过电话,当着我的面给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提出撤诉。

然后他告诉我,撤诉也得有个过程,烟烟三天内肯定能放出来。

“不知道她出来以后,发现你跑到我手下,会是什么表情。

那丫头可是个刚烈性子。

你打算怎么跟她解释?”

戴鹤轩饶有兴趣地抖了抖合同,让弟子给收起来。

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催促道:“该轮到《清明上河图》了。”

“哦,对了,还有这事儿呢。”

戴鹤轩嘴里说着,却不着急。

他端起一杯刚沏好的热茶,吹吹茶叶,抿了一口,搁下茶杯,这才慢吞吞地说道:“我家先祖戴熙,籍贯本是杭州钱塘,道光十一年的进士,十二年翰林,官至兵部侍郎。

他一生嗜画,是继江左四王——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祈——之后的山水画大师。”

“我们不是来听你讲家谱的。”

药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戴鹤轩双手一摊:“你们不想听,那就自己去找《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好了。”

我把药不然按住,示意他继续。

戴鹤轩得意地瞥了眼药不然,这才继续说道:“我先祖戴熙擅画花鸟、人物,以及梅竹石,名声很大,号称‘四王后劲’。

道光年间,他时常被召进宫去,留下不少墨宝书画。

借着这层关系,故宫里的各种珍藏他都曾经有机会见到。”

“其中也包括《清明上河图》?”

“不错。

当时有个大收藏家毕沅,他花了大价钱从陆费墀处购得《清明上河图》,可惜后来犯了大错,满门抄斩,这幅画就进了宫中。

嘉庆帝特别喜欢这幅作品,把它收录在《石渠宝笈三编》一书内。

到了道光朝,戴熙有一次入宫作画贺寿,天子一高兴,恩准他进入御库观摩。

他借这个机会,终于一睹其真容。”

陆费墀和毕沅、毕泷兄弟的钤印题跋我都在照片上见过,知道戴鹤轩这个传承的次序所言不虚。

戴鹤轩说到这里,语气稍微停顿了一下:“戴熙当晚回来,神色有些古怪。

他儿子戴以恒也是位丹青名家,问他有没有看到《清明上河图》。

戴熙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张择端灿然杰作,惜乎不全。

’”

我和药不然听到这一句,齐声问道:“什么惜乎不全?”

戴鹤轩又慢慢呷了一口茶,扫了我们一眼:“自然是惜乎《清明上河图》画卷不全。

故宫所藏,只是残本,缺了一截,故而我家先祖有此一叹。”

这一句话说出来,我顿时觉得脑袋一晕,觉得脑子被极多的信息量一下子冲垮了。

先前我也想过《清明上河图》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比如画风、用笔、运墨或者某一处细节隐藏着暗号什么的,却从来没想过,流传了这么多年的名画,居然不是全本?

我飞快地在脑海里回想它的相关数据,故宫本的《清明上河图》宽24.8厘米,长528厘米,绢本,两侧都被仔细装裱过,看不出有残缺截断的痕迹。

历代笔记著述里,也从未提及它是残卷,戴熙这个观点,可真有点石破天惊。

“那么,戴熙为什么这么说呢?

有什么凭据吗?”

我问。

戴鹤轩摇摇头:“戴以恒当时也是这么问的,可是戴熙却没回答,反而把他喝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清明上河图》是天子亲自收录进《石渠宝笈三编》的珍品,谁敢多嘴非议?

他说短了一截,万一让皇帝听见,让他去把画补全,那可怎么办?”

这倒是真的,道光朝的文字狱虽没有乾隆朝那么严厉,但这些文人早被杀没了胆魄,噤若寒蝉,哪敢胡乱说话。

戴鹤轩继续道:“当天晚上,戴熙独自一个人在书房写了幅字帖,写完以后,便把它收藏起来,从不公开示人——对了,就是跟他另外一件珍藏大齐通宝搁在一起。”

我有些不甘心:“那幅字帖里写的什么?

有没有提到《清明上河图》的残本?”

“都说了从不公开示人了,别说外人,连他儿子戴以恒都没看见过。

戴以恒在他的《醉苏斋笔记》里特意写了这段轶事,说他父亲把这副字帖藏得很紧,还告诫家里人说,除非《清明上河图》真相得白,才许戴家后世子孙公开此帖。

戴以恒推测,自己父亲可能曾亲眼见过《清明上河图》的残本,与故宫本进行对照后,终于确定真本不全。

戴熙是一位丹青名家,他发现这等秘密又不敢说,简直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于是便把这个发现写在字帖里,留待后证。”

我大概能猜到戴熙的心理活动,这是一种很典型的文人小心思——胆小怕事,却又爱惜自己名声。

他写了字帖秘而不发,等到别人站出来证明《清明上河图》确实是残本,戴家子孙便可以公开此帖,证明戴熙才是这个秘密的第一发现人,既安全又青史留名。

戴鹤轩又道:“戴熙后来回到杭州养老,没想到闹起太平天国。

他被迫投水自尽,大齐通宝从此消失,和大齐通宝搁在一起的字帖,也同时失踪,再无踪迹。

好在这段故事因为被戴以恒写进笔记里,得以流传下来,我们戴家的人都知道。

1951年国家鉴定《清明上河图》的时候,我以一个技术员的身份参加鉴定组,忽然想到了戴熙的这个典故。

不过那个时候政治气候特殊,我不敢乱发表意见,残本一说,我只跟鉴定组的组长郑振铎先生略微提及过,可惜证据不足,他未能尽信,没有正式提出讨论。

等到真本的鉴定结果一出来,我待在那里也失去了意义,便找个借口回南京了。”

“残本之说,刘一鸣也不知道吗?”

“我没跟他提过,不过以他的嗅觉,肯定隐隐觉察到我戴家和《清明上河图》之间有什么渊源——不然他现在也不会专程把你派来找我,对不对?”

说到这里,戴鹤轩从怀里掏出那枚大齐通宝,让它在指头之间来回滚动,“黄克武把这枚铜钱送还给我,除了示好,恐怕还有提示我的意思吧?”

原来这一枚大齐通宝,还有这么一层寓意。

这些老人,有什么话都不明说,非要绕一个大圈子。

早知道大齐通宝、戴熙、《清明上河图》之间有这样的关系,我可能会省掉不少麻烦。

我在心里暗暗抱怨道。

“行了,我说完了。”

戴鹤轩搁下杯子。

“就这些?”

我一愣。

“对。”

“说来说去,《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卷,根本一点证据也没有,只是你家传下来的一段故事嘛。”

我有点恼火,这等于什么都没说。

这个故事当个历史八卦还算勉强,想用来做翻盘破局的筹码,就实在太弱了。

我狐疑地盯着戴鹤轩,看他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戴鹤轩双手一摊:“我可从来没说过我有《清明上河图》的秘密,那只是你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知道的,只是这么多,这还是我在家里偶尔翻旧笔记才知道的。

戴家其他大部分人,恐怕连这段往事都不知道了。”

“大部分人?”

我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用词。

戴鹤轩没想到我一把就揪住了他的话头,不由得打了个结巴:“呃……”我毫不客气地趁势追击:“你是说,戴家除了你,还有人了解这段往事?”

戴鹤轩有些尴尬地喝了口茶,犹豫片刻,这才抬头道:“哎呀,哎呀,你小子还真是敏锐。

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记住,这个算是员工福利。”

他把大齐通宝收回到怀里,眼睛看向天花板,这个江湖骗子第一次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就像是刘一鸣第一次谈及戴鹤轩时一样。

“论亲戚的话,她算是我的侄女。

不过按族谱来说,她们家是正房一脉,我只是个分家,来往不是特别多。

她叫戴海燕,是个小丫头,比你年纪还小点。

哎,怎么说呢,那是个怪胎。”

我心想,你还有资格说别人?

戴鹤轩道:“她父母早亡,都是亲戚家轮流养着。

我看她身世可怜,想帮她一把,可那丫头不知道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居然说什么气功都是骗人,都是伪科学,还说我是个骗子。

我劝了她几次,她居然跟我划清界限,还到处投稿,要揭穿我真面目。

你说是不是怪胎。”

真是个理性正直的好姑娘,我迅速做出了判断。

“她也了解戴熙的事情?”

“不知道,不过她们家是戴以恒一脉传下来的,如果戴熙有什么别的线索,那只有她才会有可能知道吧。”

“那这个戴海燕在哪里?”

“在上海念大学,复旦的,生物系的,现在都读到博士了吧。”

“生物系?”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这个领域和古董鉴定差得可有点远。

戴鹤轩眼皮一翻:“怎么了?

我这个侄女智商很高,头脑可比你们聪明多了,文理兼修,正经是才女。”

说到这,他咂了咂嘴,惋惜道,“可惜误入歧途,陷入西方那一套形而下学的理论中,不然她来跟我一起修炼黄帝内功,成就未必在我之下。”

我懒得听他自吹自擂,催促他快把联系方式和地址给我。

戴鹤轩道:“我先说清楚啊,你去见她,别说是我介绍的,不然……嘿嘿,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知道,你快给我。”

戴鹤轩扬头对弟子嚷道:“哎,徐方,上次你不是给那个记者抄了一份戴海燕的地址吗?

那记者叫什么来着?”

“钟爱华,上海《光明日报》的。”

那位弟子恭敬地说。

我一口水差点呛到。

很快那名弟子把抄的地址拿了过来。

我脸色铁青,抓住戴鹤轩的手腕道:“这个钟爱华,来找过你?”

“对啊,就是上礼拜。”

戴鹤轩有点莫名其妙。

“都问了些什么?”

戴鹤轩得意道:“问了很多。

黄帝内功的最新研究进展、功法推广班的宣传力度、还有一些基础气功理论,我们谈了很久,别看他年纪轻,却很有眼光,一眼就看出这门内功对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指导意义。”

钟爱华这个家伙,最擅长蛊惑人心和吹捧。

我在郑州,也是被他三言两语几碗米汤灌下去,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伟大英雄。

“那他为什么要戴海燕的地址?”

“他说新闻报道要兼顾多方意见,认为戴海燕很有代表性,她既代表了家族保守势力,也代表了入侵的西方思潮。

通过对她的采访,可以体现出我与这两种思潮做斗争的……”

“告辞!”

我打断戴鹤轩喋喋不休的屁话,从他弟子手里接过地址,起身就往外走。

戴鹤轩没料到我走得这么干脆,只来得及在后头喊了一嗓子:“喂,你别忘了,你已经签了合同。”

我和药不然快步离开江边别墅,脸色严峻。

百瑞莲的大计划,果然还在继续。

钟爱华既然到了这里,说明他们也已经注意到了戴熙所说的“残本”问题,这些人的调查力量当真不得了,戴家和《清明上河图》的关系如此隐秘,他们居然都能查到,而且还比我们先走了一步。

“他比咱们先动手了好几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呐。”

药不然边走边说。

我“嗯”了一声,心情无比沉重。

如今五脉和百瑞莲处于相持状态,在这个微妙的局势之下,谁先拿到残本的消息,谁就能获得一张大牌。

以钟爱华和他背后的势力的布局手腕,如果再让他们先动几天,那我几乎没有翻盘的可能。

药不然见我愁眉不展,开口劝道:“不过哥们儿你也别太担心。

《清明上河图》到底有没有残本,这事还不好说,说不定戴熙只是信口胡勒勒呢。”

我摇摇头:“我最怕的,是钟爱华先行灭口,把这条线索斩断,我们可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药不然。

佛头案时,这个冷血杀手就是这么干的。

药不然似乎对我的目光没有觉察,他忙着发动汽车,嘴里絮叨道:“我倒想会会钟爱华,听起来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你不会喜欢他的。”

我双手抱胸,焦虑地靠在椅背上。

那会儿沪宁高速公路刚刚开工,开车去上海还不太现实。

我们一合计,决定还是坐火车比较快。

南京到上海之间的车次比较多,而且非年非节,票源充裕。

至于烟烟,只能暂时先委屈她在里面多待几天了。

我们赶到南京火车站,正好赶上一趟从哈尔滨到上海的过路车95次。

我把方震给我的特别证件亮出来,轻而易举弄到了两张车票,可惜没座。

好在这个公安八局的证件威力不小,车长特意把我们安排到餐车上坐着,倒是清净。

火车开动以后,药不然把我的大哥大借过去说要打几个电话,然后一边嘀咕一边走到车厢连接处。

我知道他肯定是跟老朝奉汇报,不能当着我的面说,也懒得理睬。

药不然离开以后,我双手揉了揉太阳穴,望着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鼻子里飘过火车厨房的菜香,心中却像十几条麻绳纠结在一处,残卷的事一直萦绕在心头。

人类进入工业化之后,都是标准化生产,千件一样;而在古代,都是手工作坊,每一件都会有微妙差异。

古人作画之时,用墨、用色都是现场调配,用的毛笔和绢纸也是出自纸匠之手,可以说每一张画的墨色浓淡、绢纸厚薄、颜料深浅都是独一无二的,和人的指纹相仿。

这种差异肉眼很难识别,对机器来说却不是难事。

我记得从前曾看过国外的一个鉴定事例。

科学家们对一幅文艺复兴时代的油画进行检测,显微镜发现油画颜料的颗粒十分均匀,而在文艺复兴时代,颜料都是工匠们纯手工制成,没那么细腻,颗粒应该是不均匀的,据此断定此物为赝品。

国内也有类似的例子,中华鉴古研究会接过一幅黄公望的《溪山远眺图》的鉴定委托,几位专家都认为是真的。

但研究人员深入分析纸质,发现画心纸质的桑皮纤维居多,而画边纸质是藤皮纤维居多,事实一下子就搞清楚了。

古代造纸都是一帘一张,不可能桑皮和藤皮混杂。

这是造假者故意用旧纸补在黄公望的原画上,虽然补得天衣无缝,但不同的纸质却在显微镜下露出马脚。

这是郑教授讲给我听的。

可见赝品造得再好,和真本之间也会有微妙的差异——这就是残卷的意义所在。

只要将它和现存的故宫本和百瑞莲本进行比对,和它“指纹”相符的,自然就是真品。

刘一鸣口中所谓的“底牌”,应该指的就是《清明上河图》的残卷。

如果它被钟爱华先得手,那我们可就全盘皆输了。

“希望这次还赶得及。”

我望着窗外快速移动的江南景色,喃喃自语。

我正在琢磨着,药不然从连接处回转过来,把大哥大扔回给我,神色古怪。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五脉终于出手反击,这下可有意思了。

药不然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终于站出来回应百瑞莲。

它发布声明,宣布将《清明上河图》交给国家权威机构检验。

检测结果显示,故宫馆藏的《清明上河图》的碳—14结果是公元1100年正负300年,数值比百瑞莲本还要接近宋代。

这一下子,整个舆论变得混乱起来。

香港媒体根本不信,认为这是中国政府在包庇丑闻,要求第三方机构重新进行检验。

内地媒体则分成两派,北方的报纸认为此事有了定论,可以平息了;南方的报纸认为碳—14检测这种技术手段还不成熟,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采信还有待商榷。

我不知道这一手反击是刘一鸣的主意还是老朝奉的,也许是两个人暗中商量的结果,但效果出奇的好。

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争论的焦点,暂时从《清明上河图》的真伪变成了讨论碳—14技术的可信度。

虽然这种转移焦点的手法不会维持很久,但多少能争取点时间出来。

“不是说一本是明代赝品一本是宋代真本吗?

怎么搞出两本宋代的来?

会不会是故意做了手脚?”

药不然有些迷糊。

“应该不会,这个敏感时期做手脚,经不起检验,等于是授柄于人。”

我断然否定,“我认为两边的检验,都是没问题的。”

“那不是矛盾吗?”

“不矛盾。

青铜器造假里有种技术,拿古代青铜器的碎片重铸器具,x光都看不出破绽。

书画造假里也有类似的手法,拿古纸为底。

我估计,那个明代的《清明上河图》赝本,是用宋墨在宋纸上誊画而成,很下血本。

拿碳—14这种不够精密的技术检测,自然查不出分别。”

“这么说,碳—14根本就是一招缓兵之计。”

药不然恍然大悟。

“对,百瑞莲出了一记昏招,被刘一鸣抓住破绽了。

学会公布这个结果,目的就是把水搅浑,为我们争取时间。”

药不然感慨道:“果然还是要比较残本,才能搞清楚。”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得靠我们这边的进展。”

我面色凝重,指头敲击着桌面。

我们在南京是中午上车,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终于抵达上海。

上海这个地方,不愧是国际化大都市,列车一进市区,远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霓虹灯已经开启,望过去一片五光十色,比灰秃秃的北京可洋气多了。

我从来没来过这繁华的十里洋场,心情和南京路上的好八连一样,颇有些忐忑。

在古董圈子里,上海叫水地。

水是流水,说的是钱。

解放前有个说法,豫、陕两地历史悠久,古董极多,叫“宝地”;北平、南京是政治文化中心,识货的多,叫“见地”;而如果想要卖个好价钱,就得来上海,又靠近水边,是以叫作“水地”。

尤其是和洋人做古董买卖,非在上海不可。

从上海开埠开始,它在古董交易中一直处于无可取代的地位。

所以上海在古董版图里,又称为龙头,龙头遇水而活,自然是龙飞九天。

在刘一鸣的转型计划里,五脉的第一个拍卖行,就打算设在上海。

五脉在上海势力不小,但我身边既然跟着药不然,也就别想找他们了。

其实我也不想找,五脉的人现在看到我都跟仇人似的,不添乱就不错了。

我们出了上海火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复旦而去。

我们迈进复旦大学校门的时候,恰好是七点半。

这时候天色还不暗,学生们刚吃完饭,校园里很是热闹。

远处篮球场上许多学生在打着比赛,骑自行车的学生们进进出出,还有情侣们在草地上亲热。

靠近校门的公告栏上花花绿绿贴着各种社团的海报,还有一排卖旧书和磁带的小商贩蹲成一排。

“哎呀,虽然不如我们北大,但氛围倒也算是不错了。”

药不然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我冷着脸说快走。

戴鹤轩给我们的那个地址很详细,具体到了她的宿舍楼号。

不过复旦校园太大了,药不然自告奋勇承担了问路的工作。

他专挑大学女生问,而女生对他这种流里流气的人,居然都挺有好感。

他一共问了五个小姑娘,她们都特别配合,一扬雪白的胳膊指出方向,还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如银铃。

我估计如果多停留一阵,他连人家的寝室电话都能要到。

“你可真有一套。”

我半是嘲讽半是感叹。

“这是天分。”

药不然满不在乎地把头发撩了撩。

戴海燕住在复旦的博士楼里。

博士楼是老楼改建的,只有三层。

外立墙面重新刷过漆,但个别地方还是露出红褐色的墙砖。

墙上开着几扇边框糟旧的窗户,看上去有点像是一个巨大的鸽笼。

楼前后种植着几排大树,枝叶繁茂,一条水泥步道蜿蜒而入,颇有曲径通幽的妙处。

我们正要走过去,药不然忽然把我拉住,拽到旁边的树后。

“干吗?”

“你看。”

药不然压低声音,朝着博士楼的楼门口一指。

一名二十岁出头的男生一身西装革履,头发油光锃亮,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朝博士楼走去。

身后还有一群围观的学生,拿着相机大呼小叫。

那人面露稚气,一脸阳光。

可我却如坠冰窟,浑身都颤抖起来。

钟爱华,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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