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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追凶

清东陵位于直隶遵化州的一处山沟里。

据说当年顺治皇帝前往遵化打猎,最喜欢的一条猎犬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向前狂奔,他与一干侍卫策马紧追不舍。

那条猎犬翻过一道山梁,就地一滚,累死在山顶下,死时头向南方,昂首不垂。

顺治皇帝追到猎犬尸体旁,顺着犬首方向登高一望,惊讶地看到一股龙气蒸腾而上,在半空盘成一圈,方圆几十里的山水全都笼罩其下。

顺治皇帝下令安葬猎犬,并宣布“此山王气葱郁,可为朕寿宫”。

说完把手中佩鞢掷出,佩鞢飘飘悠悠飞到山下。

侍卫们下山去找,很快找到落地之处,即插杆标旗,定为吉穴。

这山,就是东陵风水的核心——景瑞山,而佩鞢落地之处,即是景瑞山下的顺治皇帝的孝陵,东陵最核心的区域。

此后安葬于此的皇帝、皇后、妃子的陵寝皆以孝陵为中心,分布左右,错落有致,形成一个气势宏大的陵墓群落。

乾隆时有一位风水大师卢麒祥,曾主持皇家园林有功,被皇帝御赐建八字门楼风水堂。

他前往东陵堪舆,进去以后手一抖,罗盘“啪”地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弟子问他为何手抖,卢麒祥说此地风水佳至极致,四面环山而格局开阔,二河中流而不雍滞,砂水齐谐,朝案并臻,千岩万壑,朝宗回拱,实在是一处天造地设的帝王陵寝。

这么好的风水,一望便知,根本不须罗盘勘测。

这些传说真伪不知,但以风水而论,东陵确实是一块极品宝地。

可惜风水再好,也保不住满清的气运。

清帝逊位以来,原本守陵的八旗兵、绿营、礼工部、内府等部因为无人发饷,跑了大半,只剩下一个东陵承办事务衙门驻在马兰峪的镇子上,靠着民国政府的菲薄拨款和宗室捐助勉强度日。

这一日正是正午时分,大晴天儿,五月的日头已显出几分毒辣,整个东陵地势开阔,被这无遮无阻的阳光泼洒下来,好似是滚油入锅,地面隐有蒸蒸的热气升腾。

这么热的天,偏偏有一个人站在最南端的石牌坊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这清室先人的归宿。

许一城身着淡黄色的咔叽布短裤和短袖马甲,头戴遮阳扁帽,俨然一个考古学者的模样。

他时而眯起眼睛,举起一个三角板对准北方,时而在一块随身图板上勾画着什么。

烈日当空,他的额头上很快沁出了汗水,然而他并没有去擦拭,只是嘴唇紧抿,全神贯注地涂画,就像是一个专注沉浸在有趣游戏中的孩子。

从他的视线向北望去,一条笔直的宽阔神道,一直延伸至昌瑞山南麓,与孝陵相连。

神道两侧诸陵、碑、殿排列严整,宽阔坦荡,弥漫着一股庄严的气势。

可惜神道上的青石被人撬走不少,坑坑洼洼,像是康熙脸上的麻子。

地面满是枯叶灰土,四周残墙破殿,护陵树木所剩无几。

偌大的一个东陵,看似宏大,细处却透着无比的萧索。

极宏伟的死宫阙前,站着这么一个极渺小的活人。

一大一小,一静一动,构成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意象。

过不多时,一队骑士也来到陵区。

骑士们一到石牌坊前,纷纷下马,先在牌坊前跪地叩拜一番。

为首之人双耳厚长如弥陀,正是毓方,紧跟其后的是富老公,还有一个浑身贵气的胖子,走起路来战战兢兢,好像地上撒满了钉子似的。

在胖子身后是一名年轻漂亮的大姑娘,齐耳短发,穿着白衫黑裙的文明新装,队伍吊尾是一个精瘦老头,胡子花白,动作却精悍得很。

这一行人走过石牌坊,聚到许一城身后。

毓方好奇地探身过去看了一下,忍不住问道:“许先生,你这是在画什么?

工笔不似工笔,白描不像白描。”

许一城转过头一推扁帽,咧嘴笑道:“难得来一趟东陵,我顺便做一下考古素描。”

“哦……”毓方听不懂这词儿,又不愿意露怯,便一摇扇子笑道:“也就是在民国,这要搁到大清那会儿,窥探圣陵可是砍头的罪过儿。”

富老公冷哼一声,显然对许一城这种僭越十分不满。

许一城径自收起画板往身后一背,把三角板与铅笔插回口袋:“放心好了,这跟堪舆没半点关系,乱不了你们的龙脉风水。”

满清灭亡十多年了,现在还谈什么龙脉风水,自然是在打脸。

富老公双目一瞪,就要发作,却被毓方拦住,轻轻摇了摇头。

富老公气哼哼地一甩手,站到了一旁。

毓方扫视一圈:“药先生果然没来,这么说五脉是不打算插手此事了?”

许一城淡淡答道:“东陵盗墓之事,一城一力承担。”

毓方盯着他看了一阵,呵呵一笑,不再追问,侧身让过身后几人,一一介绍。

那个战战兢兢的男子,叫作毓彭。

许一城一听才知道,原来他就是东陵守陵大臣。

一看他那两个黑眼圈,就知道这小子这些天来没少挨骂,寝食难安。

毓彭一躬到底:“毓彭戴罪之身,见过许先生。”

他穿的还是前清官服,就是旧了点。

一打千,许一城闻到一股香甜味,再一看,两个马蹄袖边都有火燎的焦黄痕迹。

毓方又指着队尾那头发花白的老者道:“这位是东陵左翼长阿和轩,镶白旗的,姓瓜尔佳氏。”

说到这里,又叹息着摇了摇头,“当年驻守此处的有两千兵马,如今护陵衙门里能使得动的,只有他麾下的几十名忠勇兵丁了。”

阿和轩虽然年纪不小,头发花白,整个人却极有精气神儿,往那儿一立,如同淬火的精钢铁条一般。

许一城注意到,他穿的仍是八旗的军服,腰间悬一把短刀,那只骨节粗大的右手始终握在刀柄上。

至于那个穿文明新装的姑娘,毓方说是阿和轩最小的女儿,叫海兰珠,刚从英国留学回来。

这一对父女都不怎么说话,只向许一城微微致意。

许一城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咱们快点动身吧。”

这一次他来东陵目的很简单,就是做一次现场勘察。

许一城的老师李济曾经说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凡事不可只依赖文献,一定要亲自调查一下源发现场,综合考量,才有意义。

虽然他说的是田野考古,但天下万事道理皆通,若要查清东陵盗墓一案,实地调查是必不可少的。

毓方对此不太理解,觉得你只要查文物来源就足够了。

不过许一城再三坚持,他只好答应,但终究有些不放心,于是也从京城赶来,说是陪同,也有点监视的意思。

这一行六人穿过石牌坊,顺着神道朝里走。

满清规定陵区严禁驰马,恐惊扰地下安宁。

这些满人不敢坏了规矩,于是大家都步行。

毓彭知道许一城是来调查盗墓的,一直在刻意讨好。

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边走边给许一城讲解陵区布局,那声音嘎嘣立脆儿,煞是好听:“从这儿往北,大红门、大碑楼、石像生、龙凤门、七孔桥、小碑楼、隆恩门、隆恩殿、方城明楼,这还只是孝陵。

西边儿是裕陵、新太后和旧太后陵、定陵,东边儿是孝东陵,景陵、惠陵,诸陵分别还有八圈九营,听我数给您听啊……”

“好家伙,您这是报菜名呢。”

许一城啧啧赞叹。

毓彭赔笑道:“嗨,总在这鬼地方待着,除了数坟头还能干啥?”

毓方眉头一皱,低声喝道:“别胡说!讲正事!”

毓彭一哆嗦,似乎很怕他这位大哥,连忙正正官帽,把那天盗墓的情况讲给许一城听。

在事发前一日,也就是三月二十八日,日本支那风土考察团来拜访东陵。

这些学者彬彬有礼,礼数周全,还捐了一大笔钱用于维护。

毓彭带着这个团在东陵溜溜儿地转了一整天,然后日本人就回北京了,团长堺大辅还送了毓彭几瓶洋酒以示感谢。

当天晚上,阿和轩带队,去了陵区最东边的定陵。

只剩下毓彭和其他几个人在最西边的惠陵圈营房里待着。

圈是指各陵内府人员居住的营房,九陵共有八圈,虽已废弃,但营房设施比较好,住得舒坦。

毓彭嗜酒如命,阿和轩一走,他就迫不及待地开了酒瓶畅饮,喝得五迷三道,很快就沉沉睡去。

到了夜里二更时分,毓彭突然没来由地惊醒,听到外头有怪声。

他准备下地去看看,刚一趿拉上鞋,低头一瞅,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他看到地板上竟冒出半截被拉长的人形黑影,头正对着床边。

毓彭惶然抬头,才发现营房外头正站着一个人,背对月光立在窗玻璃前,影子正是他映进来的。

毓彭忙问是谁,然后就听“哗啦”一声,门玻璃给捣碎了一块,伸进一只黑漆漆的辽十三式长枪。

外头人自称是义和团的后人,当初爷爷帮着老佛爷打洋人,现在讨点饷银,并不想伤及人命,只要他不出屋,彼此相安无事,不然休怪枪下无情。

毓彭吓得筛糠一样,哪还敢出去,就待在屋里。

外头那人影举着枪,始终对着窗户里。

过了好一阵,听到外面一声爆炸,毓彭才意识到,他们不是来抢地上建筑,而是要深入陵寝地宫。

可那枪始终架在那儿,他一动都不敢动。

外面那人没再说话,始终保持着一个举枪的姿势,双肩僵硬,脖子反而有点歪。

一直到了阿和轩巡视回来,这才发现,外面站着的竟是一具不知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干尸,全身斜靠在窗前,那长枪是挂在窗玻璃上,连扳机都没有,不知是贼人从哪里捡来的。

阿和轩把毓彭从地上拽起来,急忙出去查看,找了一圈才发现被盗的墓是淑慎皇贵妃的。

“当时可把我给吓坏了,幸亏盗的不是惠陵。

这要是同治爷的墓被开,我爹还不剥了我的皮!”

毓彭口无遮拦地拍着胸膛。

“那人什么口音?”

许一城问。

“像是关外的,跟奉军口音差不多。”

“还有什么特征?”

“隔着玻璃呢,又是背光,哪看得清楚。

再说了,就算看清楚,那也是副死人骨头,活人我一个都没瞅见。”

许一城问:“你就没想过冲出去?”

毓彭支支吾吾说喝醉了腿软站不起来。

毓方恨铁不成钢,说堂堂护陵大臣,居然让一把死人骨头吓得缩在屋子一宿不敢动,实在太丢人了,又把他训斥了一番。

许一城“哦”了一声,没再询问,继续赶路,一路上都在沉思。

整个东陵陵区广大,又是步行。

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位于双山峪的惠陵。

天气太热,大家累得满头大汗。

只有阿和轩大概是走惯了,丝毫不喘。

惠陵在整个东陵的最东边,同治皇帝生前未选择陵址,驾崩以后两宫皇太后才选定在了双山峪,不过那时候清廷已经财政恶化,无法大兴土木,连神道和石像生都没有,仓促建成,比其他诸陵都寒碜。

被盗墓的淑慎皇贵妃是同治的妃子,自然陪葬惠陵附近。

妃园在东,惠陵在西,隔一条马槽沟相望。

相比起其他陵寝来,惠陵群孤悬整个陵区的东边,盗墓贼选择这一座,也是花过一番心思的。

毓彭先引着众人去了惠陵圈营房,亲自打了桶井水给大家解渴。

海兰珠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小白瓷杯子,大家各自舀了一杯。

这里山清水秀,这井水品质极佳,清冽冰凉极解暑气,不比玉泉山的差。

许一城喝完水,在营房左右转了几圈,毓彭还把那扇被砸碎的窗玻璃指给他看。

许一城问那具干尸去哪了,毓彭说反正是无主的饿殍,扔山沟里去了。

“够意思了,能扔到皇陵附近,算他修来的福气。”

毓彭嘟囔道。

许一城站在营房门口,抱臂观瞧。

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个惠陵,方城明楼清晰可见。

他突然眉头微皱,回头问道:“这营房瞧着,可有点特别,可又说不上哪里特别。”

毓彭笑道:“您看出来啦?

这营房是护陵用的,所以和一般南北朝向的房子不一样,门是开在西边的,正对惠陵,我们都叫望陵房。”

许一城大为感叹:“这些细节,不亲自来看一眼,是根本不知道的啊。”

他照例拿出图板,勾画了一阵。

富老公斜眼看去,低声哼道:“谁知道他不是为了日后盗墓方便。”

海兰珠搀起他的胳膊,笑着劝解道:“您想多了,素描是洋人学画画儿练手用的,指着靠这个盗墓,还不如拿相机拍呢。”

姑娘声音清脆,煞是好听,富老公不再言语。

大家歇了一气,然后离开营房,前往惠陵妃园。

妃园本来也有值守,如今也荒废了,燎炉和铜鹤早已被盗,享殿香火已绝,连仪树都被附近百姓盗伐一空,飞鸟无处可落,整个陵园静悄悄一片死寂,只余一片惨绿色的琉璃瓦顶。

进了寝门,正对着的,就是淑慎皇贵妃的宝顶,四周用朱红色的墙垣围住——所谓的宝顶,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一个大坟包,上植树木,周围以砖墙围住,放置棺椁的地宫墓室就在宝顶下方。

这座陵寝最醒目的部分,是宝顶下方那一条巨大漆黑的豁口。

豁口边缘发黑,一看便知是被蛮力炸开。

盗掘案发后,宗室派人收拾过这里,遗体也重新入殓,可修补这个豁口需要的工程量太大,如今还未完工,只搭了几个竹制脚手架在上面。

从寝门向里头望去,宝顶状如人头,豁口为嘴,两侧封树长枝如爪,真有点像是一个旗头女子在幽冥中张口惨叫,伸出骨手要爬出地面,格外扭曲诡异。

尽管烈日当头,众人看到这个豁口,周身都是一寒。

看来王老板太太所见的鬼影,倒也未必是虚妄之言。

富老公一踏进妃园就神情激动,此时看到这等惨状,忍不住又放声大哭。

海兰珠过去,轻轻扶住富老公。

阿和轩的刀柄握得更紧了,面露自责之色。

不过这些宗室的心思,许一城一点也不关心。

他背着手,围着这座陵寝来回转了几圈,或俯身去捏弄碎石,或登高眺望。

许一城观察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毓方问他怎么了,许一城说这里的布局,有点古怪。

毓方咳了一声,让毓彭给解释。

毓彭一遇到自己拿手的话题,精神百倍,问您觉得哪里古怪?

许一城抬手一指:“咱们一进来,迎面正对着是一座宝顶,后面还有三座排成一条线。

这前一后三的布局是怎么回事?

这里葬的都是妃子,又不是皇后,难道不该左右相称么?”

毓彭笑了:“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同治爷一共有一位皇后和四位皇贵妃,这园子就是为他们四位修的。

大清那会儿只葬进了一位淑慎皇贵妃富察氏,七年前恭肃皇贵妃才入葬此处,其他两位至今都还健在呢。

老佛爷一直最怜爱富察氏,看她与别人格外不同。

她去世以后,老佛爷下了道懿旨,把格局改了一下,富察氏在最前,其他三位在后头,以凸显宠爱。”

他顿了一顿,指着那个豁口道,“您进去看就知道了,只有淑慎皇贵妃用的是石券拱门,其他几位都用的是砖券——总之处处都格外关照。”

“支那风土考察团来过这里没有?”

许一城忽然问。

毓彭回答说没有,这里太偏,他们参观的是西边的裕陵和定陵,而且没靠近陵园,只远远望了几眼,拍了几张照。

听完毓彭的介绍,许一城走到那大豁口里,信步迈进,顿时凉气扑面。

他往里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

里面其实很狭窄,重新入殓后这里已经被打扫干净了,地宫通道用砖重新砌妥,进不去。

整个空间除了阴森一点以外,并无异状。

许一城看了一阵,从那个豁口重新往外钻,身子刚出来一半,突然耳边听到一声轻微的“喀拉”声,心中立刻涌起一阵警惕。

他还未顾上左右观察,海兰珠在外头突然惊呼:“小心!”

许一城一抬头,眼见头顶的竹制脚手架不知为何猛地坍塌下来,几十根尖锐毛竹朝他身上扎来。

阿和轩眼中精光暴射,“唰”地拔出佩刀掷出去,霎时钉在许一城头顶的土壁之上。

刀身挡住了冲在最前面的几根尖竹,许一城得了一点点缓冲时间,身子往回急忙一缩。

随即那些竹枪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有十几根直直扎在了许一城刚才站立之处。

倘若晚上半秒,只怕许一城已经被万箭穿心了。

这一通砸搞得整个宝顶前尘土弥漫,毓方和毓彭赶紧冲过去,拔开尖竹,把灰头土脸的许一城拽了出来。

毓方问他有没有受伤,许一城掏出大白手帕擦了擦脸,说还好,只是手背蹭破了一点皮。

毓彭在旁边愤愤地看着宝顶尖念叨:“您老人家有气朝贼人撒啊,冲自己人来算什么?”

毓方瞪他一眼,训斥道:“你督工不力,还想找借口?”

海兰珠身上带着擦伤药,她走过来大大方方拿起许一城的手掌,涂上药膏。

许一城冲她多谢救命之恩。

海兰珠道:“先生言重了,这点药膏算什么救命之恩。”

许一城道:“刚才若没姑娘那一声喊,恐怕我已经死了。”

海兰珠抿嘴一笑,涂妥了药,把他的手背拿到唇边,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淡然笑道:“您是帮我们宗室做事的,我不去救您,难道还要害您不成?”

她笑得明艳,许一城却听得眉头一动。

毓方问他有什么收获没有。

许一城望着金顶,叹息说事隔太久,已没什么线索可寻,看来还是得从铜磬来源入手去查才行。

此地事情已了,还是早日返京吧。

“好,回城以后我做东置一桌酒席,为许先生压惊。”

毓方抚掌笑道。

宗室的人对望一眼,看来许一城被这一场意外折了锐气,没心思再多待了,不知为何都松了一口气。

这个家伙自从进了皇陵以来,既不敬畏也不刻意蔑视,而是带着一种好奇的闪亮眼光,仿佛整个东陵只是一个有趣的研究对象。

这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心态,令他们心中莫名不安。

众人转身离开妃园,许一城走在了队伍的最后头。

他迈出园门的一刹那,突然转回头去,多看了一眼那状如鬼妃嘶吼的豁口,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

位于户部街的京师警察厅最近比较清闲,虽然各个单位还在照常运转,但所有人都有一搭无一搭,倘若有人来报案,往往连笔录都不做,随口就打发走了。

大家跟抽走了主心骨一样,魂不守舍,三五成群低声谈论着时事。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

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

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

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

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

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

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

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

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

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

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

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

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

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

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

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

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

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

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

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

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

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

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

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

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

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

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

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

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

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

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

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

许一城问。

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

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这位裴涛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里可算是一位名人。

不是因为他文采风流,而是因为这个老头子对古物十分痴迷,到处搜罗。

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东西几乎都是假货,好多骗子时常上门卖些假东西。

裴翰林家里藏着伏羲氏的九棘金币、大禹的青铜鼎、颜鲁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盘,经常孤芳独赏,感叹世人都是不识货的蠢材——这已经成了古董界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的盗墓者居然把铜磬卖到裴翰林家里去,这可真是个好算计。

铜磬是东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面上难保不会被人发现。

而裴翰林名声太差,铜磬收在他的手里,根本不会有人当真。

“他送这件铜磬来时,有没有说是哪个朝代的?”

许一城问。

这可把长发给难住了,他不识字,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好像提了一句是啥周代的货。

许一城听了有点蒙,佛教在汉代才传入中国,周代那会儿佛祖还没出来呢。

这裴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买一个周代的佛家法器吧?

“哪个周?”

许一城追问了一句。

“您可把我给问住了,五……五,反正有五个周还是六个周来着。”

长发翻转着手掌,反复念叨。

听他这么一说,许一城才明白。

武周,那就是武则天称帝那会儿了,她没用大唐国号,改为大周。

武则天笃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计卖家说那铜磬是她亲自敲过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烦在于,裴翰林这人虽然鉴古水平不济,脾气却偏执得很。

他自信绝无走眼,是捡漏圣手,谁敢说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于嫉妒。

包括五脉在内,京城正经玩古董的人都被他骂过一圈。

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你们不是翰林呐?”

这么一个固执老头儿,想从他嘴里挖出来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一城心中一转,大概有了主意。

他不动声色地跟吴郁文又闲扯了两句,起身告辞。

一走下警察厅的窄台阶,他正左右张望找黄包车,忽然听见对面茶馆里有人喊他名字。

许一城一抬头,看见刘一鸣和黄克武正趴在临街的茶座边冲他挥手。

许一城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守在这里,略微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这茶馆叫天汇轩,当年是提督衙门的差役们常聚的地方。

后来提督衙门改组成了警察厅,这里就更热闹了,只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会来这儿喝口茶,顺便盯着对面的动静。

老北京说去天汇轩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最近战事纷乱,茶馆里头的人不多。

许一城进了天汇轩,一屁股坐到刘、黄二人对面。

黄克武叫伙计加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

许一城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精光。

两人的茶壶不知是续了第几次水了,茶水淡而无味,看来是等了好一阵了。

许一城把杯子搁下,十指交叠,似笑非笑:“你们两个都听说啦?”

两人点点头,都露出愤愤的神色。

沈默和许、药二人在素鼎阁的谈话并未公布,但刘一鸣从药慎行的一系列动作里,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谈话结果。

“既然知道五脉不会插手此事,你们又何必来找我?”

“他们又想做缩头乌龟,把责任推给您一个人扛。

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

黄克武愤愤不平地说。

刘一鸣也严肃地点点头。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

调查东陵盗掘案这件事,不是沈老或药大哥推给我,是我自愿的。

有些事情,旁人看着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还记得谭嗣同当年说过的话么,‘自古未闻变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则从嗣同始。

’”

一提谭嗣同,黄克武血气“呼”地上涌。

谭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术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

他一拍胸脯,脱口而出:“习武之人讲究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许叔你要当谭嗣同,我俩就当您的大刀王五。”

刘一鸣推了黄克武一把:“别胡说,多不吉利。”

黄克武吐吐舌头。

刘一鸣转头对许一城道:“许叔,双拳难敌四手,这趟差事您一个人办太困难,得有几个帮手——甭担心五脉,我们俩用个人名义参加,他们管不着。”

许一城却摇摇头:“这次东陵的事情,太过凶险,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

你们是五脉的种子,可不能出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人当即就炸了,纷纷表示这是看不起人,黄克武梗着脖子,甚至说要不签个生死契,性命我们自己担着!

来回争了几回合,饶是许一城也被这两个热血少年吵得头昏脑胀,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两个真想帮忙?”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

许一城道:“这样好了,咱们按五脉的老规矩来。

我给你们出一道宝题,做出来,我就答应你们;做不出来,乖乖给我回家去。”

刘一鸣和黄克武面面相觑。

宝题是五脉针对小字辈的入门培训,长辈会给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给任何提示,要求说出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钱在哪里,或者蕴藏着什么门道儿,一物一题。

宝题的目的不是辨认真假,主要是培养小孩子对各种物件儿的观察和熟悉程度,这是鉴古的基本功。

他们两个都是各门的精英子弟,从小到大宝题做过不知多少。

现在听到许一城要出一道宝题,都大感兴奋。

黄克武一拍桌子:“许叔你可不能食言!”

许一城笑道:“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从来不食言而肥。”

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就拿茶馆里的东西来出题吧……”他扫视一圈,最终把视线停留在曲尺柜台后头,伸直胳膊说,“就它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抬头,看到许一城指尖的延伸线上,是茶馆二柜后的一座神龛,龛里供着一块包着红纸的木牌,正面贴着绉金纸剪的五个字:天地君亲师。

“这、这有什么可说的?”

黄克武一愣。

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是儒学认为需要拜祭的五位对象,象征了伦理纲常。

这五个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间定下次序,供奉这个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来。

无论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书房、商铺、衙门还是茶馆,都得给它准备个位置。

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这五个字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天。

这道题,未免太简单了吧?

许一城指头在半空一划:“我给你们出的题,不是那个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儿。”

他们俩一听,又把视线挪过去,想看出有什么端倪。

许一城站起身来,掏出一把铜元付了茶钱,“我正好还有点东西要准备,你们俩慢慢琢磨。

半天以后,咱们还在这儿见。”

然后就走了。

刘、黄二人顾不上跟他道别,全聚精会神研究那五个字。

这字是馆阁体,但写得有点丑,“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后面三个字大小不搭。

那个“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谨,“亲”和“师”甚至缺了几笔,整个看起来潦草得很。

可这是宝题,跟真假没关系,不是找破绽,而是寻道理。

两个人从小长在大家族里,这五个字不知看过多少遍,真不知道这里头又能有什么奥妙。

“你看出来没有?”

黄克武问。

刘一鸣摇摇头,仍旧盯着那字看。

黄克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却捏在手里不喝。

过了好一阵,刘一鸣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问黄克武:“你记不记得,五脉的祠堂里贴的那张是怎么写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黄克武把杯子重重搁下。

两个人连忙离开茶馆,跑去五脉的祠堂。

让他们惊讶的是,家里祠堂前供的五字红纸木牌,虽然书法比天汇轩强得多,写法却极其类似。

“天”“地”二字浑扁,“君”字拘谨,“亲”和“师”少了一笔,而且连缺少的位置都一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

两人大为吃惊,又去别处转了几圈,甚至还去了国子监,发现京城里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写法,也有不是这么写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东西太过习以为常,反而会视而不见。

他们从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对这五个字从来没仔细留意过,一经提醒,才发现居然这里头还隐藏着从未发现的细节。

他们蹲在国子监的集贤门前,神情沮丧。

若是因为一道简单的宝题而不能参与许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终生的。

黄克武犹豫道:“要不咱们去问问别人?”

然后赶紧又摆了摆头,“不成不成,这不就是作弊了嘛。”

听到这句,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开口道:“你说许叔为什么给我们出宝题?”

黄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刘一鸣为何问这个问题。

刘一鸣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喃喃道:“如果许叔不想我们插手,直接出一道真伪鉴别的难题,咱俩就没戏了,可他却出了一道宝题。

宝题是作什么用的?

不是辨认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说到这里,猛然跳了起来,“我明白了!许叔不是要拒绝咱们,而是想借着出题,让咱们明白这五个字里隐藏的道理!”

“这不是回到老问题了嘛,咱们不知道是啥道理啊?”

黄克武丝毫也不兴奋。

“你第一次被大人问宝题,是怎么解决的?”

黄克武回忆了一下说:“我爹拿了一把诫子椅让我坐,我说不出道道儿,又怕挨打,只能到处去问,最后问到沈家二哥。

他家是青字门,精通木器。

我帮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儿,他才告诉我,说这椅子是训诫小辈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刘一鸣一拍脑袋:“对呀!就是这样!宝题的用意不是为难你,而是逼着你主动去找、去问!这样学来的东西,比老师教记得更牢。

许叔出宝题,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请教别人吗?”

他想通了此节,撒腿就跑,黄克武也赶紧跟了上去。

半日之后,许一城重新回到天汇轩,刘一鸣和黄克武已经坐在对面,满面笑容。

许一城一坐下就问:“那五个字儿你们弄清楚了?”

刘一鸣朗声道:“‘天’‘地’二字宽写,取天宽地阔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严,寓意君王口不乱开;‘亲(親)’字目无底,寓意亲不闭目;‘师(師)’无左撇,意为老师不当撇开。”

许一城轻轻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确。

谁告诉你们的?”

两人面色都是一红,刘一鸣道:“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是国子监边上一个遛弯儿的老学究告诉我们的。”

许一城喟叹道:“这五个字的本意是要讲清一番道理。

可惜现在世风日下,很多人光知道这五个字,天天顶礼膜拜,却不知其中深意,可谓是买椟还珠。”

他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竖起指头,“其实每样东西里头,都藏着一个道理。

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计算其价钱更有意义。”

刘一鸣反应快:“考古与鉴宝的差别,即在于此。

所以您想告诉我们的是,调查东陵之事,出于公心,与其中古玩值多少钱没有关系。”

许一城的方正面孔上浮现出笑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黄克武不管这么多弯弯绕绕,瓮声瓮气道:“这么说,我们可以帮您喽?”

许一城故作无奈:“我现在就算不答应,你们也不干呐。”

两人一阵欢呼,引得周围茶客纷纷看过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刘一鸣眼神闪亮,摩拳擦掌。

许一城把目前的调查进度略作解说,然后开始分配任务:“克武,你一会儿跟我去趟裴翰林家。”

黄克武一听,一下挺直腰杆,满眼喜色。

许一城又看了一眼刘一鸣:“至于一鸣你,回五脉去吧。”

刘一鸣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翘,面露兴奋,仿佛觉察到了对方意图。

许一城大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云边红格,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脉,不是信不着你,而是请你帮我暗中调查一件事。”

“这是?”

“这是淑慎皇贵妃墓里的陪葬品名录与特征,富老公亲自写的。

你回到五脉,设法搞清楚市面上最近是否有名单上的东西出现过。”

沈默已经表态,五脉不参与此事。

许一城让刘一鸣回去,自然是想要偷偷利用五脉人脉,里应外合。

刘一鸣想到自己成了许一城安插在五脉里的间谍,心中一阵窃喜。

跟随许一城去调查不算什么,凭自己本事作出巨大帮助,这才是刘一鸣想要的。

“可是,咱们不是有铜磬的下落了吗?

为何还要去追查其他物件?”

刘一鸣问。

“你再仔细看看。”

许一城道。

他打开信纸,忽然发现一共有两张,明显是两份名单,不由得一惊。

许一城低声解释了几句,刘一鸣“哦”了一声,把信纸郑重其事地叠了两叠,揣到怀里,恢复到滴水不漏的沉静神态。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预祝咱们马到成功。”

刘一鸣和黄克武一听,连忙要拱手,却看到许一城笑眯眯地伸出右手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伸出手臂,三只手紧紧地握了握。

他们俩觉得这礼节颇新鲜,比拱手更显得亲近。

握罢了手,刘一鸣带着名单高高兴兴离去,留下黄克武一个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就是眼神总往左右扫视,颇有些局促。

以往都有刘一鸣出主意,他照办就是。

现在两人分开行动,黄克武单独面对偶像,多少有点紧张。

许一城端详他片刻,后退一步,突然伸出右掌朝他轻轻一推。

黄克武平时拆招拆习惯了,下意识地左臂一弯,身子轻转,连消带打。

两人过了三四招,许一城收住招数:“架势不错。

你们黄家,历来是文武兼修。

你的形意拳,练了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

黄克武回答。

“哦?

童子功?

不得了啊。

师父是谁?”

“大兴宋世容。

不过五脉有规矩,习武不是正业,所以我们师徒相称,却不列入山墙。”

黄克武说到这些武学话题,神情就轻松多了,“怎么您也会这个?”

“我这就是花拳绣腿,健身而已。”

许一城摆了摆手,双眼朝远处望去,“接下来不知会碰到什么样的敌人呢,我不能分心,就靠你保护了。”

黄克武一挺胸膛大声道:“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别人碰掉您一根毫毛。”

说完以后,警惕地左右看去,许一城笑着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咱们这还没开始调查呢。

黄克武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

两人离开茶馆,许一城问黄克武听没听说过裴翰林,黄克武老老实实答道:“听我爹提过,说那个老头子又蠢又顽固,脑袋比卢沟桥的狮子都硬——咱们怎么对付他?”

许一城一拍衣衫:“我已经有了几个法子,不过既然有你在,咱们先这么试一下。”

黄克武看到那衣衫高高隆起,似乎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大概就是许一城这半天准备出来的。

许一城忽然问:“哎,你演过话剧没有?”

“那是啥啊?

没参加过。”

黄克武呆愣愣的。

许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这次你可以试试。”

说完他迈步开走,不明就里的黄克武赶紧跟上。

裴涛裴翰林家在东直门,临街不远,虽不是豪门宅邸,但门面相当敞亮,两边还贴着一副馆阁体的对子:“海东日南就瞻王会,佛书道藏依据圣言。”

横批:“玉堂清秘。”

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清秘是翰林的别号,可见这位老先生对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门口的大杨树下常年都蹲着几辆黄包车,车夫们都知道,时常有人去裴翰林家卖古董,出来都带着真金白银,心情好,坐车愿意多打赏几个钱。

这不,一个车夫正斜靠在车座上,布毛巾盖脸正犯着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

他揉揉眼睛起来,同伴说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买卖上门了……哟!这回新鲜嘿,是个小孩儿。

那一群车夫定睛一看,看到一个穿着绸子衫的少年怀揣着布包,探头探脑地到了裴府门口。

这个少年虎头虎脑,在门口转了几圈,几次想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一直犹豫不决,脑袋一直低着,生怕让人瞧见。

车夫们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开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吓了一跳,脸色一红,这才下定决心去扣门环。

过不多时,裴家的一个胖丫鬟打开门,一看是个抱着布包的年轻后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给老爷献宝的,见怪不怪。

丫鬟问他名字,少年涨红了脸不肯说,翻过来掉过去就一句话,说要见裴翰林卖东西。

丫鬟没办法,回去禀报老爷,裴翰林听着一乐,说叫他进来吧。

结果少年又不肯,说深宅大院进去就出不来了。

裴翰林哭笑不得,不过献宝之事不拘身份,脾气越怪,东西说不定越好,于是他亲自来到门口。

少年见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说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买不买。

古董行的一般不说买卖,说收让,这家伙上来就来了一句“卖东西”,一听就是外行人。

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着说你要卖什么,让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开,里头搁着一个木鱼。

这木鱼脊圆中空,两侧弯成双龙衔首,腹部卧虎,雕工相当精美。

裴翰林见这个木鱼雕工不凡,先有了几分喜欢,他从少年手里接过去,伸手摩挲了一番。

这木鱼质地是紫檀木,不过表皮灰白暗哑,像是日积月累磨蚀而成,只隐隐透着几分檀木光泽,看上去颇有些古意。

裴翰林听别人说过,瓷器看釉,木器看漆。

但凡是木器,老物的漆暗而剥,新物的漆亮而油。

他自负是鉴宝圣手,伸手去蹭这木鱼上的表皮,触感有些毛刺刺的,这是漆面长年累月破蚀成极小的细缝所致,若是假的,碎不成这么均匀,只会裂成大块。

于是裴翰林立刻判断,这木鱼的年份肯定不近。

他放下木鱼,问少年你这东西哪里来的,少年脸色又涨红了,说你要买就买,管我哪里来的。

裴翰林一捋胡子,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幸亏今日碰到老夫,不妨教诲你一下做人的规矩,卖人器物,须得说清来历,不然这若是贼赃,岂不是陷老夫于不义么?

孔子尚且不饮盗泉之水……”

少年一听盗字,脸色大变,一把夺回木鱼说我不卖了,转身要走。

裴翰林一看,赶紧一把拽住,说老夫不过是打个比方,又没说你。

两人正在拉扯,从街对面跑过来一个男子,身材颀长,脸色蜡黄,戴副小圆墨镜,手里拿着根文明棍。

少年一看是他,吓得立刻把包裹一卷,矮身要跑,却被蜡黄脸一把拎住衣领,破口大骂:“不长进的东西,又偷家里东西卖!”

劈手把那包裹夺了下来,挥起文明棍狠狠抽了他一下。

少年跟被火燎了似的,猛一蹦高。

旁边围观的车夫一阵起哄,都兴奋得不得了。

蜡黄脸打完少年,冲裴翰林歉意一拱手:“这个兔崽子把家里的传家宝偷出来换烟土,家门见辱,让您见笑了。”

裴翰林一听,顿时感同身受。

他那个儿子也是抽大烟上瘾,上个月就因为偷人家烟土,差点抓到牢里去,眼前这又是一个偷自己家东西出来的家贼。

蜡黄脸把布包一卷,转身要走。

裴翰林赶紧拦住他,说这位先生,你刚才说,这是你们家传家宝?

那个木鱼虽然看着古,但毕竟就是件木器,裴翰林觉得值不了多少钱。

如今听说它居然是一件传家宝,可见背后必有名堂。

裴翰林一向自况捡漏高手,于草莽间救回无数至宝,哪肯放过这个机会。

蜡黄脸犹豫了一下,说没错,这是我们家传的宝贝。

裴翰林道:“老夫忝为前清翰林,经眼过不少古物。

适才略作赏鉴,恕我眼拙,没看这木鱼有何家传之妙哇?”

蜡黄脸一听,顿时不干了。

他把布包重新打开,指着木鱼道:“您老年高勋著,可不能乱讲话。

这个木鱼,当年可是唐明皇在明堂礼佛时用过的。”

“唐明皇?”

“对啊,唐明皇给杨贵妃建的明堂嘛,戏文里不都写了?”

裴翰林哈哈大笑,手指点着那人:“这可真是贻笑大方了。

明堂乃是武则天所建,后有天堂,中有大佛,后来毁于大火,跟李隆基、杨玉环有什么关系?

无知,无知甚矣!”

蜡黄脸大惊:“真的假的?”

“我一个翰林,还能骗你不成?”

“可我们家世代相传,就是这么说的啊?

你看,底下还有花纹呢。”

他忙不迭地把木鱼翻过来,裴翰林这才注意到,木鱼底部雕有一些玄妙花纹,觉得有几分眼熟,可又说不上来。

蜡黄脸道:“您看,这花纹是梵文芬佗利华,意思是大白莲花,那不就是杨贵妃在莲花池里头吗?”

裴翰林又好气又好笑:“古史古物,就是被尔等半通不通的人搞乱的。

什么莲花池,那叫华清池!能和莲花联系到一起的,只有武则天!她自称是弥勒转世,有莲花相伴。

这莲花标记的法器,既然是供奉在明堂里,是给她用的才对。”

“啊?

您是说,这是武则天的?”

裴翰林点头,心中大为得意,自己慧眼通识,又断了一桩公案。

蜡黄脸摸着木鱼喃喃自语:“我说怎么祖上说这木鱼不可丢弃,原来不是杨贵妃在华清池里泡着的,是武则天明堂用的——哎,裴老板你知道哪有带莲花纹的磬没有?”

裴翰林没计较他称呼错误,反而心中一顿,皱眉道:“你说什么?”

“我家祖上说的,说明堂里除了这木鱼,还有一个磬,都是莲花纹的。

叫我多多留意,如果能凑成一对,就有大功德……”

裴涛听在耳里,心中顿时划过一道闪电:哎呀,不会这么巧吧?

我上个月为了去赎那个败家子,送了一个武周时期的铜磬给吴阎王,好像上头也有莲纹。

他连忙又把木鱼讨过来,反复看那莲纹,越看越像,越看心里越着急。

释门弟子在诵经礼忏时,木鱼铜磬两件法器并用,以节制经颂,所以这两件物品,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

古玩讲究成对,一套茶具,齐全的比缺一只的得贵上数倍;一对屏风,比两扇单屏的价格高出许多。

裴翰林脑子里心念电转,这武则天明堂用过的木鱼和铜磬倘若能凑成一对,将是何等的至宝啊!

吴阎王不懂古玩,那个铜磬说不定还能赎回来,再把这个木鱼收了,我就又拯救了一件国宝!

想到这里,裴翰林咳了一声:“君子不夺人所好,但老夫曾经在菩萨面前发过誓愿,要供奉一百个有佛缘的木鱼,如今就差一个就圆满了。

不如你成全老夫,价格你开。”

蜡黄脸却连连摇头:“孩子胡闹拿出来卖。

家传的东西,岂能随便出卖。”

裴翰林再三要求,蜡黄脸就是不从。

最后裴翰林说你找到我府前,也算缘分,咱们不谈买卖,进府里坐坐总可以吧?

莫非我前清翰林的面子,还不够吗?

蜡黄脸无奈,只得答应。

裴翰林把他领进书房,引着他看自己的收藏。

不过这蜡黄脸显然是个白丁,不知其中精妙,评价只一个标准,凡是大的就好,凡是小的就不好。

裴翰林无论拿什么出来,他就四个字儿:“挺好,挺大。”

裴翰林解说了一阵,觉得实在是对牛弹琴,索性也不说了,只拉扯些闲话。

谈了一阵,裴翰林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长长叹道:“如今是斯文扫地,道统沦丧,古董一道被一群无知的商贾之徒把持,他们读书少,偏又爱信口雌黄,党同伐异。

倘有外人指斥其非,就群起而攻之。

老夫虽然苦心孤诣,抢救了不少,奈何世风日下……”他拖了个长腔儿,慢慢睁开眼睛看着那男子,“实不相瞒,这东西我是真心喜爱,不如让给我吧。”

蜡黄脸有些尴尬,说这是祖传之物不能出让,上个月有人出高价要买,他都没答应。

裴翰林一听是四月份,顿时上了心,那个铜磬他也是四月份买的,忙问是谁要买。

蜡黄脸说是什么铺子的人又好像是哪个店里,嗯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裴翰林着急了,问是不是垦殖局的。

蜡黄脸一听,立刻点头说:“对对,那人个头也不算高也不算矮,长得挺有意思,是姓……哎,姓什么来着?”

“姓孙?

右眼下有颗黑痣?”

裴翰林道。

“对,对,您也认识他?”

“孙六子嘛,哼,他出高价买?

他自己就是个穷鬼,哪出得起钱收古董。”

裴翰林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想,他凑近对方,心跳开始加速,“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手里有个啥铜器,正需要我的木鱼凑一对。

不过我没理他。”

“莲花纹的铜磬?”

“啊?

对,您见过?”

裴翰林捋髯道:“你没答应就对了。

这小子经常来我这儿卖东西,假的居多。

那个铜磬前一阵他也拿来给我看了,一看就是假的。”

他看了蜡黄脸一眼,语重心长道,“敬惜祖传的宝物,这是对的。

不过这木鱼流传了一千多年,能和原来那铜磬凑一对的可能有多大?

还不如老夫帮你收着,供在佛前,还有几分功德可赚。”

可这蜡黄脸脾气够倔强,任凭裴翰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就是不松口。

僵持了半天,裴翰林拗不过,说你给我留个地址吧。

男子接过笔去,一下子没抱稳,那木鱼“啪”地摔在地上,竟然裂成了两半。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有些愕然。

那蜡黄脸俯身把木鱼拿起来,哭丧着脸说现在怎么办。

裴翰林见这宝贝居然摔开了,顿时意兴阑珊。

他生怕这小子借机讹钱,一挥手,说这是你自己摔的,与我无关,请你快快出去吧。

蜡黄脸失魂落魄地离开裴翰林家,走出去不远,突然收起穷相,迅速拐进附近一条小胡同,钻到一家成衣铺里。

刚才那少年正等在里间,一见他,急忙问套出来没有,男子摘下墨镜,掏出手帕把脸上的蜡黄都擦掉,露出熟悉的从容笑容:“得手了。”

少年是黄克武,这个蜡黄脸的人自然就是许一城。

许一城把手帕叠好揣进口袋,坐到藤椅上拿起茶杯,咕咚咕咚一口饮干:“这个裴翰林真够可以的,我进门跟他唠了那么久,连杯茶都舍不得沏,渴死我了。”

黄克武对许一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才进去裴邸没一个小时,就把消息探出来了。

许一城放下杯子,摆了摆手:“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

裴翰林这个人眼高于顶,太过自负,听不得别人的劝。

所以你得喂着话,让他觉得所有的判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就好办了。”

“从前我只听人说过上杆子,没想到许叔你玩得这么熟。”

黄克武钦佩地说。

“上杆子”不是古玩行里的术语,而是天桥黑话。

要布这种骗局,骗子先拿话钩住目标,故作疏远,让目标主动凑上来,非要上杆子进套。

一般人觉得,越是不愿意卖的人,越不可能是骗子,不知不觉就会着了道。

许一城往椅子后一靠,十根修长的指头交叉在一起,唇角微翘:“这是我不想骗他,才故意摔碎木鱼。

要真想骗钱,后头还有一连串手段,想把这宅院拿过来都不难。”

黄克武听了暗暗咋舌。

他印象里许一城是个温文儒雅之人,想不到也有如此桀骜的手段,如此霸气的一面。

他又问那个木鱼怎么弄来的。

许一城一指成衣铺后头,那里有一面新墙,用布帘挡着,地上搁着一个脏兮兮的石灰木桶,说这事再简单不过:先找一个大小合适的檀木木鱼,泡到石灰水里,几分钟就能泡出灰白颜色,再用成衣铺里常用来蜡染的英国蜡抹上一遍做旧,最后拿海底针里的小刻刀在木鱼底部工出莲花纹就得了,前后花不了半天工夫。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卖古玩三分靠鉴,七分靠嘴。

只要你言语上能把对方忽悠住了,什么破绽他都看不出来,再假的东西都卖得出去。”

许一城说到这里,看了一眼黄克武,语调严肃,“现在你明白为何五脉老祖宗定下‘绝不作伪’的家规了吧?

五脉在赝品这个领域的经验太丰富了,如果真没了约束,只怕整个古玩江湖都要大乱。”

黄克武问咱们接下来去哪?

许一城端起盖碗,不疾不徐地说:“哪儿也不去,在这等!”

然后不说话了。

若是刘一鸣这样卖关子,黄克武早就挥拳打去。

可许一城亮出这副做派,黄克武不敢再问,就在后院里打拳拿桩。

许一城端着茶杯跷着二郎腿,看黄克武一招一式练得认真,说其实克武你演技也不错,不考虑去清华参加个话剧社什么的么,那里的女学生不少。

黄克武脸一低,继续打拳。

“对了,克武,我问你个问题,你可得说实话。”

许一城忽然道。

黄克武仿佛受到侮辱一般,一拍胸脯:“我可从来没撒过谎。”

许一城笑道:“一鸣这孩子一直撺掇我去夺五脉族长之位,他是心气儿高。

你跟着他起哄,又是为什么?”

黄克武怔了怔,开口答道:“我记得我小时候做宝题,每样物件儿都拿麋子皮仔细擦拭过,我是真喜欢,捧在手里可经心了。

现在家里风气变了,好多人张嘴就是钱。

我二叔有一次收了两只秦铜匦,每只都出了大价钱,然后他居然当众给砸了一个,说全天下就剩这独一份了,结果那件价格当场翻了好几番。

是,钱是赚大了,可我总觉得这样不对,很不对……”

许一城看他说得眼神有点发直,知道这孩子心思憨,碰到想不通的事情,容易郁闷。

他叹道:“我当初离开五脉,多少也有这样的原因在里头。”

“许叔您跟他们不一样,跟着您,我觉得特舒坦,心里踏实。”

黄克武说得特认真。

许一城呵呵一笑,还没回答,外头传来脚步声。

随即门帘一挑,进来的居然是毓方,身后跟着毓彭。

毓方不认识黄克武,只当他是小伙计,直接冲许一城开口问道:“您探听得怎么样了?”

许一城道:“问出来了,把铜磬卖给裴翰林的是垦殖局的人,叫孙六子,右眼下面有颗大痣。”

一听到“垦殖局”三个字,毓方和毓彭眼神陡然一凛。

这个垦殖局听起来像是个农业机构,背景却绝不简单。

此局设于民国十年,当时有一个天丰益的商号,偷偷盗伐东陵附近的树木。

毓彭无法阻止,求告政府。

直隶省省长曹锐亲自下令,严加查办。

不料曹锐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打着查办的旗号派兵霸占了东陵,成立了一个机构叫作垦植局,名为垦植,实为盗伐,一直肆无忌惮地乱砍乱伐。

在宗室奔走运动之下,这局在民国十五年被裁撤,但东陵里的仪树、海树被砍了个精光,成了秃山。

毓彭愤愤道:“这些年我可没少挨这些王八羔子欺负!一个个特别嚣张,全不把咱们宗室放在眼里。”

毓方也黑着脸道:“这几年垦殖局把东陵糟蹋得够惨,想不到这些人贪心不足,竟要打陵寝的主意了!”

许一城止住两个人发牢骚,开口问道:“只要有主儿就好,这个孙六子你们认识吗?”

毓彭摇摇头:“垦殖局的人都是从京郊、直隶、天津一带招募来的流氓混混,盗伐时一拥而上,分了钱就一哄而散,没有固定编制。

到底有多少人,什么来历,怕是连他们上司都搞不清楚。”

说到这里,毓彭忽然一顿,“不过垦殖局的账房先生我倒认识,他管发钱的,说不定能知道。”

毓方斜眼不悦道:“那你还在这里废什么话,不赶紧去问?”

毓彭吓得一缩脖子,连声说好,然后转身出去了。

毓方又对许一城拱手:“等搞清楚孙六子的下落,还得劳烦许先生出手。”

许一城眯起眼睛,没有回答,反而端起盖碗,不紧不慢又啜了一口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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