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1 / 1)

如果说刚才场面只是凝固的话,现在应该就是轰一下猝不及防,所有人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谁?

宗主叫他什么?

我的耳朵没听错吧?

嗡嗡议论声迅速穿过人群,甚至连长老、真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然而不论谁的惊恐程度都比不上宫惟:

“那个……宗主……”

徐霜策那只手停在半空,重复了一遍:“过来。”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视线都落在宫惟身上,而宫惟整条脊椎都在嗖嗖冒寒气,硬着头皮走上来,随即肩头一重。

徐霜策那只手落在了他肩上,就这么沉沉地按着,好似完全没注意任何人的表情,转向静虚真人:“回璇玑殿。”

·

“宗主带回来那少年是谁?”“向小园?向小园是什么人?”“你说宗主叫他什么?你再说一遍?”

……

沸沸扬扬的私语就像被风吹一样,半日间便传遍了整个沧阳宗。

而所有人议论的焦点——璇玑大殿此刻却空旷而安静,建筑高深壮丽,摆设帷幔华光熠熠。徐霜策一掀衣袍坐在案后,言简意赅:

“脱。”

宫惟动作僵在半空,半晌才委婉道:“宗主,这不太合适吧。”

徐霜策问:“为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弟子唯恐宗主清誉有损,个人名节倒是不大要紧……”

“咳——”远处石柱后两名守殿弟子同时被自己的口水呛住,随即一个寒战收声站直,喉咙痉挛却硬生生忍住了,半声不敢出。

徐霜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他,但出乎宫惟意料的是竟然没有动怒叫他滚,半晌淡淡道:

“你我二人至亲师徒,不要紧的。”

宫惟立刻:“弟子惶恐,弟子不敢!弟子只是区区一介外门——”

“本宗主教化一方,沧阳宗上下都是本宗主的徒弟,不是师尊胜似师尊,有这回事吗?”

宫惟:“……”

宫惟哑口无言,强迫自己直视徐霜策,拱手真诚赞叹:“师尊所言极是!”

他在对面极具压迫感的视线中慢吞吞伸手解下衣带,更加慢吞吞地脱下外袍,又仿佛剥葡萄皮似地磨磨蹭蹭脱下里衣;足磨叽了一盏茶功夫,直到上身完全暴露在空气中,他终于发现对面竟然还完全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难道要叫我脱光?

要不是宫惟深深了解徐霜策此人有多严厉禁欲,以及他清修了上百年的无情道有多么坚不可摧,可能此刻就真要往某些龌龊的方向去猜想了。

“……”

不管了,反正他又不知道我是谁,再说在徐霜策面前脱光了算谁占谁便宜还不好说呢。

宫惟把眼一闭,咬牙抬手就去解裤带,冷不防这时却听对面传来一个字:“停。”

只见徐霜策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瓶药膏,冷淡道:“为师只是想给你上药而已,不用着急脱裤子。”

“…………”

不远处石柱后鸦雀无声,大概是守殿弟子因为惊恐而活生生吓岔气了。

宫惟用尽全身演技才绷住了表情,感激涕零地伸手去接:“师尊大恩大德,弟子无以为报,区区小伤怎敢麻烦师尊?弟子还是自己……”

徐霜策拿着药膏的那只手略微一抬,道:“过来。”

……好吧,徐白今天兴致突发,要演师徒情深。

宫惟吸了口气,他最大的好处就是什么戏都能接,当下面色一整:“谢过师尊!”随即恭恭敬敬地上前跪坐了下去。

他左肩被鬼修一剑贯穿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概因在临江都时被医宗弟子抹水泥一样抹了半桶千金圣药的缘故——那药价换成钱,能一比一打造一个真金的向小园。

但徐霜策手里这瓶药应当更加珍贵罕奇,也不知道那闪烁着珍珠光泽的药气是什么做的,刚沾上皮肤便一阵冰凉,紧接着创口疼痛完全消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干涸、结痂,内里筋骨生长带来难以言喻的麻痒。

“——别动。”徐霜策突然抓住了宫惟忍不住要去抓伤口的右手。

徐霜策的手看起来就冷,实际上也确实很冷。他指节经络中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强硬气劲,宫惟的右手一下就被握住了,不上不下定在半空,进退不得。

只听他平淡地吐出两个字:“药贵。”

上辈子宫惟曾经在徐霜策面前脱光衣服玩水,但那是年幼不知死活时的事了,至少他被任命为刑惩院大院长之后就再没有过。眼下虽然只脱了上衣,但不知怎么的宫惟还是非常尴尬,余光偷瞟了徐霜策一眼。

徐霜策的眼睛形状很锋利,因而垂着视线的时候,尾睫如同一片锐利而有弧度的刀锋。可能是他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原因,那张脸给人的第一感觉往往不是俊美,而是无法忽视的、扑面而来的威压。

一丝寒意突然从宫惟心底窜起。

“你……不能……这么对我……”他听见幻境中自己带着哽咽的喘息突然在耳边响起。

“你不能这么对我,徐霜策……我……我喜欢你……”

为什么会有这种幻象?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宫惟跪坐原地一动不动,瞳孔却无声无息地缩紧了,视线不自觉落在徐霜策身上,顺着他手臂一路向上,着魔般定在了那近在咫尺的咽喉间。

他都那样对待我了——那道清晰的、充满了悲伤和绝望的声音再次从潜意识深处缓缓浮现。

这么近的距离,只要一伸手……

只要一伸手……

“怎么受的伤?”

宫惟蓦然回神,闪电般打了个颤:“什么?”

徐霜策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我问你怎么受的伤。”

宫惟如梦初醒,潮水般的后怕一层层从背后蔓延到脑顶,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个来回。

但他来不及平定惊悸,瞬间已露出了一脸羞惭,俯首道:“回禀宗主,弟子在临江王府外遭遇鬼修,实在惭愧修为低微,因此才……”

“不是有尉迟骁么?”

“尉迟公子力战不敌,实在无奈,所以……”

“力战不敌,”徐霜策似有一丝嘲意地重复道,终于上完药,掌心松开了宫惟的那只手,向后坐回原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总算拉开了。

宫惟难以察觉地微出了口气,立刻披上外衣,杀意、遗憾和恐惧混杂起来的强烈情绪一阵阵冲击耳鼓,轰击着他平静的表面。

“尉迟骁名义上只是家主亲侄,但因为尉迟世家情况特殊,剑宗此生不敢有后。尉迟骁注定是谒金门的继承人,自年幼时便被剑宗亲自抚养教导。”徐霜策把手指沾的药膏慢条斯理擦在丝巾上,道:“如果连他都‘力战不敌’,那么整个剑宗世家,大概也都是废物了。”

——你这打击面可真够广的。

徐宗主这目中无人的德行果然十六年没变,宫惟定了定神,俯身心悦诚服:“宗主所言极是,剑宗世家如何能与我沧阳宗相提并论!”

“哦,”徐霜策话锋一转问,“那依爱徒之见,是什么造成了剑宗家比不上沧阳宗?”

宫惟掷地有声:“师尊法力冠绝天下,剑宗本人远远不及,故有此天壤之别,请师尊明鉴!”

哪怕是向小园本尊在这里,都不能把马屁拍得如此诚恳、坚决又真情流露。宫惟内心对尉迟锐连道了好几声对不起,心说谁叫你当年一剑劈碎了人家石碑,你看徐大佬这千方百计逼人骂你的架势,分明是还在深深地记着你的仇……

徐霜策道:“尉迟锐,字长生,当年与法华仙尊交情极好,过从甚密。”

可能是宫惟多心,刹那间他感觉最后四个字里有一丝森然的戾气。

“尉迟家小儿大多桀骜不驯,眼高手低,不值得相交。离他家远点。”

宫惟心说这世上最桀骜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徐霜策,一脸难以言喻地起身应是,但被徐霜策摆手制止了。徐宗主把抹完了的白玉药瓶丢给他示意收起来,突然问:“刚才在路上的时候,你说你与法华仙尊不共戴天?”

宫惟正色道:“法华仙尊竟然妄图刺杀宗主,实在令人发指,弟子生生世世忠于沧阳宗,绝不与其为伍!”

徐霜策道:“你还说你宁死也绝不把身体让给法华仙尊还魂。”

“绝不!”

“很好。”徐霜策眼光向他一瞥,悠悠道:“但法华仙尊一代宗师,若是他强行夺舍,而你无法阻挡怎么办?”

“……”

好问题啊徐白,你不如去问被歹徒霸凌的少女如何自保名节好了。

宫惟在徐霜策似笑非笑的注视中欲言又止,开口又闭上,开口又闭上,重复数次后终于呼了口气,调整好情绪。

然后他拍案而起,凛然道:“那弟子便杀身成仁!”

啪,啪,啪。

徐霜策缓缓抚掌,道:“不愧是我沧阳宗弟子。”

宫惟从容作揖,心里把这姓徐的怒骂了十八遍。

紧接着徐霜策不疾不徐道:“但你既然是为师爱徒,为师自然是不舍得你杀身成仁的。”

他一伸手,旋风凭空凝聚,裹挟着金光降落在他掌心,蓦然化作一道通体乌黑、光泽温润、由青绳系起封印的玉简。打开墨玉简一看,里面是无数鲜红小字密密麻麻,抬头赫然是三个字——《定魂注》。

“此为我沧阳宗秘藏,顾名思义,能将魂魄彻底定在躯壳内。你将此书内的道法融会贯通,任何人即便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再把你的魂魄从这个身体里驱赶走了。”

宫惟心里一沉,面上却没显出异样来,一边恭敬地接过玉简一边问:“——即便弟子被人蛊惑,或被迫有心献舍,也是不能的对吗?”

明明是个很简单的问题,徐霜策却不知何故停顿了一下,才避开目光道:

“是。”

“从今日起你便住在璇玑殿,不用再回外门弟子居所了,每日专修定魂注,由我不定时抽查。抽查不过必有重罚。”徐霜策扬手一拂,不欲再与他多谈:“退下吧。”

·

墨玉简冰凉彻骨,拿在宫惟手里却像是烫手山芋。一旦被这玩意把魂魄定住,将来怎么把原主的魂魄换回这具躯体呢?

宫惟站在偏殿窗前唉声叹气,突然只听门外有人冷冷道:“何故在此惺惺作态?”

宫惟一回头:“哟,师兄!”

徐霜策自己没收徒,但璇玑大殿门前有八位守殿弟子,受他亲自指教多年,在外人眼里看来与沧阳宗传人无异。二十年前从千度镜界幻世出来后,宫惟屡次来找徐霜策玩儿,都在璇玑大殿前吃了闭门羹,后来有一次宫大院长终于被惹恼了,亲手施法把这八名守殿弟子定在山门前,如棺材板一般直挺挺地,然后每人脑门上给贴了一张黄符纸,上面龙飞凤舞亲笔提着四个字:棺材瓤子。

来者正是八名外门弟子之首温修阳,如当年一样板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棺材脸,把食盒放在桌案上:

“奉宗主令,送饭。”

宫惟叹了口气,吃饭是他在这惨淡人世间最后的慰藉:“师兄遣人叫我一声就行了,怎好麻烦你亲自……这是什么?!”

食盒里放着一个描银青瓷大海碗,海碗里是满满的清水煮白菜,半点油星不见,如镜面般映照出宫惟空白的表情。

温修阳道:“宗主有令,参透《定魂注》之前需悬梁刺股,不可心有杂念,每日二两清水煮菜即可。”

“……”宫惟嘴唇微微颤抖,半晌低声下气恳求:“师兄我想吃点肉……”

温修阳长得其实并不像棺材,剑眉星目、身量颀长,甚至有几分翩翩少年郎的味道,奈何只要一开口那棺材瓤子的冰冷死板就扑面而来:“没有。”

“师弟我身受重伤,失血过多……”

“不行。”

“师兄……”

“在下并未如你一般,被宗主收为亲徒,师兄二字并不敢当。”

宫惟假装没听出他是什么意思:“别那么固执嘛师兄。你看,宗主大人教化一方,全沧阳宗上下都是宗主的弟子,不是亲弟子胜似亲弟子!因此你是我的……”

“住口!”

温修阳终于受不了了,扭头就走。宫惟赶紧追了两步:“给瓶肉酱也行啊师兄——”紧接着“砰!”一声,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

“小棺材瓤子。”宫惟悻悻然搓手,“脑筋如此死板,难怪排行榜上差尉迟骁一位。”

提起尉迟大侄子,宫惟不由陡生想念,原因无他——至少跟尉迟骁孟云飞他们混的时候口水鸡可以随便吃。那时候嫌人家烦,谁料一朝沦落到住在徐霜策隔壁的地步,便突然觉得连尉迟大侄子都无比慷慨可爱了。

宫惟忧伤地坐在大海碗前,用筷子挑了两根白菜,长叹一口气又扔回碗里,突然手指碰到了一块温热但生硬的东西。

玉佩。

他陡然来了精神,起身从袖中一掏,果然是尉迟骁的婚约信物,麒麟血玉佩!

当初离开临江都时,他被徐霜策一手提溜着扔进车里,起飞那瞬间透过飘扬的车帘,看见外面尉迟大公子追了两步,冲着他示意腰间的玉佩,迅速做了一句话口型:“——有危险叫我!”

但当时一切都太快,宫惟根本来不及回应。回到沧阳山后又疲于应对徐霜策,连一句话都要在心头掂量再三才敢出口,因此便没想起玉佩这回事。

“——尉迟骁,”他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各大门派世家都有给人随身佩戴的信物,多为玉佩、金环、吊坠等物,上面多附有秘传护身法咒,危急时刻能自动爆出法术,护主挡灾。二十年前徐霜策化身“白将军”进入幻世前,从沧阳宗带走了一枚金环护身,上面密密麻麻篆刻无数法咒符文,后来又赠给了“徐夫人”作定情信物。那金环就是这样的一件法宝。

不过麒麟血玉佩较之还更胜一筹,因为它附有另一道逆天的防护术——

当佩戴者濒临生死一线时,它能自动玉碎替死。

因为这个缘故,麒麟血玉佩珍贵异常,拥有它便等同于多了条命。上一代剑宗临终前将这件法宝交给了幼子尉迟锐,尉迟锐继任剑宗后,又把它交给了自己亡兄的遗子、唯一的侄儿尉迟骁。不过三代人至今没遭遇过濒危必死的危机,因此也没机会让它发挥作用,否则现在已经成一地碎渣了。

“难怪你成天惦记着要讨回去。”宫惟百无聊赖,拎着玉佩晃了晃:“要是我哪天不小心把它给用了可多罪过呀,是吧大侄子?”

话音刚落,玉佩陡然焕发微芒,随即红光一闪!

宫惟一怔,只见玉佩竟然自动爆出了一个千里显形阵,阵法在虚空中纵横交错,紧接着显出了一道熟悉的人影——

尉迟骁两手撑地,满头大汗,上身没穿衣服,身材肌肉近乎完美,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尉迟骁:“……”

宫惟:“……”

尉迟骁一骨碌爬起来,大惊失色地抄起勾陈剑:“你怎么了?!”

宫惟一手捂眼:“无事,莫慌!剑放下说话!”

“……”尉迟骁这才看清他身后的背景是沧阳宗璇玑殿,松了口气怒道:“没有危险你召唤我干什么!”

宫惟略松开一条指缝,从缝隙间露出半只眼睛:“嗐,这不没事找你聊聊天嘛。”

尉迟骁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身上一瞅,立马触电似地扔了剑,抓起练功房地上的衣服挡在怀里,面红耳赤问:“你在想什么?我只是在练功而已!你就是存心想偷窥我对吧?!”

“少侠想多了,偷窥你不如去偷窥徐宗主洗澡,还方便点。”宫惟笑嘻嘻拖起腮说:“再说我也不知道你这定情信物上附着召唤法咒呀。”

“这不是定情信物!这只是我……不对,你不知道这玉佩上有召唤法咒?”

宫惟无辜地把两手一摊。

尉迟骁脸更红了,只不知道是气的还是什么:“那你刚才一个人的时候,是不是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微笑道:“自然是‘英明威武义薄云天的尉迟少侠’了。”

“胡说八道!要启动召唤阵,必须要先说出被召唤者的名字,再喊出两人之间真正的关系,再说一遍你刚才管我叫了什么?!”

“……”宫惟望着他大侄子气急败坏又通红的脸,终于悟了。

“看来连你家信物都认同咱俩真正的关系呢,”他温柔地回答,“我好欣慰呀,亲爱的道侣。”

空气一片死寂。

尉迟骁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如此重复数遍后他终于睁开眼睛,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

“下次见面时再不把玉佩还给我,就杀了你!”

然后他猛地挥手,白光一闪,千里显形阵化作千万光点消弭于无形。

宫惟一手扶额,忍笑忍得肩头颤抖。

所有憋屈都在调戏尉迟大公子之后烟消云散,半晌他才长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收起玉佩一转身,未尽的笑意瞬间凝固。

偏殿门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徐霜策逆光而立,一言不发俯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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