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众学子瞻仰崇拜的这位左师兄,全名叫左晔春。
真乃文曲星下凡一般。
当年他十二岁中秀才,十四岁中解元。
都说他惊才绝艳,只待来年再参加会试、殿试,一飞冲天,成为嘉宁书院又一位连中三元的传说。
可惜,他中了解元没两月,卧病多年的爹就去了。
左晔春不得不守孝三年,错过了来年的两试。
乡试、会试、殿试都是三年一回。
如今他守孝期已过,刚好可以参加来年的会试,等着一举夺魁。
这左晔春,其实阿桂也见过的。
正是她和方喻同来到嘉宁城的第一年去买桃符时,那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少年郎。
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只是匆匆一瞥。
所以今日再见到他,也并未认出来。
倒是方喻同,一直记着阿桂将他和左晔春比较的话。
他心眼儿小,对着左晔春从来就没什么好脸色。
比如现在,他只淡淡朝忽然出现的左晔春瞥了一眼,就当没瞧见似的。
扣住阿桂的手腕道:“走吧阿姐,我送你下山。”
阿桂望了一眼左晔春,礼貌地颔首别过。
左晔春生得一副好相貌,鼻梁高挺,唇红齿白。
这会儿也只是愣愣地看着阿桂和方喻同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走得远了,阿桂拨开方喻同的手,轻轻捏了捏手腕。
“刚刚那位,就是大家口中的左师兄?”
“你怎知道?”方喻同挑起眼尾,“你认识他?”
阿桂摇头,抿唇道:“不曾认识,只是觉得他气度不凡。”
已到了书院大门。
方喻同忽然抱胸站定,轻哼一声道:“我就送到这,你快下山吧。”
阿桂本就没想他送她多远,下山的路不怎么费力气,更何况还早着呢。
她拍了拍方喻同的肩膀,叮嘱道:“你不必送了,赶紧回去读书吧。对了,若有机会向那位师兄讨教一番,你千万要谦逊客气些,莫要朝人甩冷脸子。”
“......”方喻同直接转身走了,既不应声,也没打招呼。
不知又在别扭什么。
这小孩......
阿桂摇摇头,无奈地往大门外走。
晏芷怡竟还没走,见她出来,立时笑盈盈地迎上来,“阿桂姐姐,你出来了。”
阿桂弯唇笑笑,又见晏芷怡伸着脖子往后瞧,“咦?小同哥哥呢?他不送你么?”
“他忙,不必叫他送了。”阿桂温声道,“让他安心准备院试便是。”
“小小院试,难不倒小同哥哥的。”晏芷怡弯着眸子,“我爹都说了,小同哥哥以后定能和小春哥哥一样!一样有出息!”
“小春哥哥?”
“哦,他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呢!”晏芷怡自来熟地挽住阿桂,“阿桂姐姐,我送你下山,与你说说吧。”
“这怎么好?山路难走。”阿桂连忙拦着她。
“不难走的,我经常偷偷溜下山去玩的。”晏芷怡吐吐舌头,又仿佛失言,忙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小心翼翼道,“可别让我爹知道了!”
阿桂弯弯唇角。
有可爱活泼的小姑娘陪着聊天解闷儿,山路仿佛都走得欢快轻松许多。
……
半月后。
到了嘉宁城的雨季。
阿桂饶是已经习惯了每年的这时候似乎要将一整年的雨水都补完。
两天一小下,三天一大下。
可仍是不太喜欢。
站在灶屋里烧着水,频频回头蹙起眉尖,望着院子里的积水被雨水溅起的一个个小水泡。
心中微叹。
这天色雨势,总容易让人发梦魇。
让她想起几年前发大水逃难,还有瘟病泛滥的炼狱景象。
虽已过去了好几年,可想起来仍是止不住的指尖微颤。
后怕惊心。
终于等到水烧开了,阿桂将搓好的一把糯米团子洒进去。
又从她做好的一小坛醪糟里挖了一小勺,融进水里。
这是桂花味儿的,芳香馥郁,还有浓浓的酒香味。
仿佛能驱散不少雨中扑涌而来的湿气。
做好后,她给西屋里歇息的陈爷爷也送去一碗。
两人就着桂花酒酿糯米团子,喝着带点儿甜味酒味交融的汤水,望着院里下个没完的朦胧细雨发着呆。
不多一会儿,雨停了。
忽而传来不轻不重的扣门声。
阿桂蹚过院子里的积水去开门。
是一位身着酱色圆领袍外罩着蓑衣的面生男子。
虽阿桂没见过他,可他却很是熟稔地伸出手来,一脸喜气地咧嘴笑道:“这儿可是方家?我是来报喜的!顺便讨口酒吃!隔着老远可就闻着这儿的酒香了!”
阿桂一怔,旋即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见阿桂有些发傻,那报喜的人却是见惯了这场面,将手拢到袖子里,在门口站着,笑得合不拢嘴。
很快,小院门口又陆陆续续涌过来不少人,都与这男子一般,笑嘻嘻地报完喜,又讨酒喝。
按理说,这中了秀才的喜报,该是官差送来。
不过城里有许多闲汉,都会抢在一家家送喜报的官差之前来报喜。
跑个腿,说上几句吉祥话,穷些的能讨到酒喝,富贵些的能讨到红封,大伙儿都抢着干。
当然,这次来阿桂家报喜的有些多。
不为别的,都只为了讨这口酒喝。
阿桂的酒酿得又香又好,远近闻名。
可她要寻着天时地利的时候才酿酒,所以并不是随时想喝就能从她这儿买到。
今日,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阿桂反应过来之后,也连忙启出一坛子好酒,供大家吃喝。
不知谁点了鞭炮,巷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随着酒香飘散出去,越发被围得水泄不通。
大家伙儿喝了酒,更是上头,一个赛一个的会说话,吉祥话说得快上了天。
阿桂眸光潋滟,抿着嘴唇一直在笑。
又过了一会儿,真正报喜的官差来了。
敲着锣鼓,吹着唢呐,震耳欲聋。
“方喻同相公高中院试第一名!大贺!”
嚯,好家伙。
来报喜的众人也只知方喻同中了秀才,却不知还是第一。
顿时又开始起哄,吵着闹着阿桂再启出一坛子好酒庆贺庆贺,让大家伙儿也沾沾这院试第一的喜气。
......
喜报传回来的翌日,方喻同也回来了。
他动静闹得大,一推门就被阿桂听到,忙出来看他。
她刚沐浴完,鬓角还带着水滴,杏眸里更是水光流转。
方喻同对上她带着笑意的视线,微微一怔,垂下眸,将包袱往桌上一扔。
阿桂忙走过来,拉着他问道:“小同,你可知你中了院试第一?”
“嗯。”方喻同不轻不淡地应着,仿佛很稀松平常。
阿桂翘起唇角,眸底含笑,“你爹若是泉下有知,定会很高兴的。”
方喻同轻嗯一声,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半点儿高兴骄傲的情绪。
阿桂高兴过了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这小孩,平日里一点儿小事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
可现在,这中了院试第一怎的都不见他笑一下?
阿桂脸上的笑意渐渐敛下去,轻声问道:“小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方喻同深深看了她一眼,嗓音仿佛有些哑,“我无事。”
他这模样,明显从头顶到脚底都透露着他有事。
而且是大事。
阿桂虽与他朝夕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到底认识了他这么久,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情绪。
她垂眸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他,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若有什么事,你要与阿姐说。”
“真没什么事。”方喻同抿起唇角,嗓音里仿佛有些不耐,忽而起身道,“我先回屋了。”
阿桂拉住他的衣袖,清水般的眸子里浮起越来越深的担忧,“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能与阿姐说的?”
方喻同垂下眸,深幽的目光划过她的手背。
上头有一块很浅很浅的伤疤,还是当年,她为了做绣活儿养家,用烧红的铁去熨一块绣布时,被溅出来的铁星子给烫的。
他眸色深了深,直勾勾地望着问道:“阿姐,还疼吗?”
阿桂怔忡片刻,顺着他的目光终于明白他是在问什么。
忙收回手,下意识地遮住那一小片显深的伤疤,轻笑道:“早就不疼了。”
“阿姐,这些年,为了供我去书院读书,倒是苦了你了。”方喻同声音压得极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阿桂轻蹙起眉尖,故作轻松道:“算不得什么的,都过去了,你还记着做甚?”
“如今你中了秀才,再过些时日又能去参加乡试、会试、殿试,等你有了出息,阿姐一切都值得。”阿桂抿起唇角,眉眼澄澈温软。
天边泛出的青黑色,衬得方喻同眸光深幽。
他抿了抿唇,眸底似藏着翻涌的情绪,垂在衣侧的手掌握了握拳,仿佛自言自语说了句话,又松开来。
清隽好看的眉眼耷拉着,颓唐慵懒得不像话。
夜色虽寂静,可他声音实在压得太低。
风声又响,阿桂一时没听清楚。
只听到一些我...出息...不想...算什么...之类的字眼儿。
都是破碎的词,连不成话。
阿桂心中微凛,不明白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事儿。
可这小孩,素来嘴硬得很。
若他不想说的,她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嘴。
只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回了屋,熄了灯。
等到四周万籁俱寂,安静得只能听到晚风拂动。
阿桂才想起来,灶上还热着米粥,等他回来喝呢。
她咬咬唇,走到方喻同的屋子门前,轻轻敲了敲。
“......”
这么一小会儿,他似乎就已经睡了。
只有寂寂的风声回应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