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厨房里,炊烟袅袅往上,穿过烟囱,在晏府上空的蓝天白云里穿透出一缕烟霞雾气。
晏廷坐在灶台旁,慢条斯理地捡起一根根柴火,扔进炉膛里。
阿桂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又悄悄瞪了方喻同好几眼。
方喻同一双手泡在春寒的水中,后脑勺却好像长了眼睛,能察觉到阿桂在瞪他似的,语气轻淡闲散地说道:“阿姐,你放心吧,老师最喜欢干这些活儿了,他在书院还日日都去锄地施肥浇水呢。”
阿桂知道这些,可心底还是有些不太自在。
毕竟是她请他们来吃饭的,可又让人家在这儿忙活,算什么事。
晏廷哈哈一笑,点头道是,“阿桂,你不必在意,这小子什么没坑过我,这烧火还算客气的,你是不知道他——”
晏廷的话没说完,被方喻同塞了一根刚洗好的青瓜,“老师尝尝,这个脆否?”
“……脆的很。”晏廷咬了一口,嘎嘣脆。
阿桂不敢再听,怕听到方喻同做的什么混账事,她一点儿都不好解释。
晏廷他们一家都喜欢吃甜口的,所以阿桂今日准备的饭菜也都偏甜。
甜烧白、糖醋小排、红烧黄鱼、橙香叉烧、甜酱萝葡、雪冻杏仁豆腐、千层油糕、果仁蜜饼等等……
滚水将猪皮烫尽,再将猪肉煮到七八分熟,切成极薄的片,淋上糖油,盖到糯米上。
阿桂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随着最后一道甜烧白出锅,今儿的一桌子菜都做得齐全,摆在小院露天架起的圆桌上头,霞光灿烂浮动,映得这些普通家常的菜肴都成了山珍海味的模样。
晏廷早就遣小厮去打了京城里最好的那间酒坊里头的酒。
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他反倒先小口抿起酒来,只是很快又放下酒杯,叹道:“喝惯了阿桂酿的酒,连这妙酒坊里头出来的酒都好似缺了什么味道。”
“是用心的味道。”方喻同伸出手去,也想端一杯,“老师,我阿姐的酒可都是她费劲心力酿的,哪里外头这些随随便便一年能出好多坛的能比?”
虽然他在夸她,但阿桂还是用木箸拍掉了他的手背,“不许喝酒。”
见到方喻同规规矩矩收回手,还真不去拿,晏廷哈哈笑道:“你这小子,总算见到你被人管着的样子了!阿桂你是不知道你这阿弟啊,在书院里那叫一个无法无——”
“老师,吃肉。”方喻同弯了弯唇,露出十分乖巧的笑容,敬上一块甜烧白。
晏廷笑着给他面子,没有再说,而是夹起碗里的肉。
白肉的油脂晶润剔透又诱人。
薄肉片上还沾着些许糯米,浇着糖油,放入口中,柔顺缠绵的口感悱恻,一股酣甜萦绕在舌尖。
好吃得晏廷不由眯起眼,胡须耸动。
半晌,才感慨道:“以前只知阿桂的酒酿得很,没想到她的菜也烧得如此好!小同,你可有福气啊!”
“是挺有福气。”方喻同勾唇轻笑,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里似有轻快的笑意流转起来。
阿桂被他这样盯着笑,莫名有些心慌,垂眸夹起一块杏仁豆腐。
这豆腐不是买来的,是她起早亲手做的,陈爷爷教的手艺还在,做出来的豆腐格外嫩,还有一股清香。
这时,晏夫人忽然不明就里地问道:“对了,小左呢?怎么不见他?”
晏廷偏爱方喻同,可晏夫人却更偏爱左晔春一些,她这个年纪的,都更欣赏左晔春那翩翩公子温润如玉的气质。
晏夫人这话一出,倒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阿桂指尖微滞,长睫轻颤。一时说不上来。
方喻同眸光有意无意地掠过那双温软明澈的琥珀色瞳眸,而后轻笑道:“左师兄又去未来岳丈家吃饭去了。”
晏廷也不大清楚状况,抿了一口酒,嗟叹一声道:“姜世鸣那个老东西,精得很,小左可别被他算计欺负就好。”
方喻同微眨了下眼,以茶代酒敬晏廷道:“老师就放心吧,你带出来的学生那都是小狐狸,哪能被人算计欺负?”
晏廷气笑,给他碰杯,酒盏里溅出一两滴酒水凝成的花儿,“我看就只有你才是小狐狸!赶紧给我中个状元回来,到时候咱们喝个不醉不归!”
他也知道方喻同和阿桂的约定。
殿试过后,才能饮酒。
方喻同点点头,又给晏廷满上一杯,“老师今儿也喝个尽兴,我陪你。”
“你陪什么,我不用你这喝茶的陪。”晏廷已经微醺,拿起酒杯对着林常道,“他没用,只能喝茶,小常,你陪老师吃酒。”
林常一直在旁边默默无闻夹菜扒饭,忽然被晏廷点名,颇有些受宠若惊。
他局促无措地端起酒杯,才发现里头是空的。
然后又给自个儿倒酒,慌张得差点把酒杯掀翻。
方喻同轻笑着按住他肩膀,“你慌什么?叫你吃酒而已,又不是要吃了你。”
他修长白皙的指尖拎起酒壶,从容淡定地给林常满上一杯,“喝吧。”
“……谢、多谢。”林常声音如蚊子般呐呐道谢,重新端起盈满的酒杯,和晏廷碰杯道,“这杯敬老师——”
清脆的酒盏相撞声中,林常话还没说完,晏廷就直接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晏廷才摆手道:“咱们不说那么多虚的,吃酒便是!”
林常重重点头,也学着晏廷的模样,一饮而尽。
只是因为他喝酒并不多,这酒又烈,惹得他很快便呛到咳嗽起来。
不多一会儿,就直直趴在桌上,紧闭双眼。
一杯倒。
晏芷怡有些目瞪口呆,“他酒量这么差,自个儿不知道吗?为何要一口闷?”
方喻同耸耸肩,抿口清茶,无奈道:“大概是因为喜欢吧。”
晏芷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酒量不好却喜欢喝酒的人倒是很多,比如我爹。”
晏廷轻咳一声,瞪她道:“胡说什么呢!有这样说自个儿爹爹的吗?!”
晏芷怡一点儿都不怕他,朝他做个鬼脸道:“现在有啦!”
晏廷继续吹胡子瞪眼,“女孩子家家的,一点儿都不温柔娴淑,多和你阿桂姐姐学学!不然你这样,我还真担心你以后嫁不出去!”
“哼!嫁不出去你就养我一辈子!待在爹娘身边也挺好!”晏芷怡吐吐舌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阿桂在旁边听着她们父女二人斗嘴,悄悄露出了向往的浅笑。
若她爹就在身边,此时此刻,又会是什么景象呢……?
晏廷又灌了一口酒,越发上头,脸颊都已经泛红。
他想起明明自家女儿好像是喜欢方喻同这小子的,怎么最近,反而没了什么动静?
晏廷迷蒙惺忪的双眼在晏芷怡和方喻同两人之间来逡巡几下,然后忍不住说道:“小同,你看看小左以后都有了着落,你这一直孤零零的,老师不由有些担心啊。”
方喻同轻哼一声,抬起下巴道:“我哪孤零零的?我不是有我阿姐么?……老师你怎么不担心小常?他也孤身一人啊。”
他拉出林常当挡箭牌,林常却醉醺醺地趴在桌子上,黝黑的脸涨得通红,不省人事。
晏廷眯起眼,摆手道:“小常我不担心!我就担心你!你说你不提前定一个,万一到时候殿试,圣人看中了你,要你当个驸马什么的,你是拒绝还是不拒绝呢?”
方喻同轻笑着,不置可否道:“我这样的,圣人瞧不上!”
“不行!我不允许你这样瞧不起自己!”晏廷脸色一板,拍着方喻同的肩膀说道,“还是提前说个人家好!老师觉得,你很不错,不如你给我当女——唔!”
晏芷怡捂着晏廷的嘴,小脸微红,急得跺脚,“爹!你喝醉了!”
“没醉……我没醉……”晏廷咂着嘴,渐渐醉晕过去。
方喻同扶额,帮忙抬起晏廷,无奈道:“阿姐,我先送老师回他院子里歇息,说了他酒量不行的,还非要喝这么多。”
阿桂:……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给他倒酒吗?
她有些奇怪,总觉得方喻同是故意把晏廷灌醉的。
但她拿不出证据来。
晏廷和林常都被抬了回去,晏夫人和晏芷怡也忙着回去照顾醉酒的晏廷。
庆贺的宴席就这么散了。
饭菜已冷,清月无辉。
阿桂等方喻同回来后,轻声问道:“你吃饱了么?要不要我再将这些菜去热一热?”
“早吃饱了。”方喻同弯着唇角,推搡着阿桂回屋里,“阿姐,院子里不用收拾,我已叫了丫鬟过来,她们会弄干净的。”
阿桂睨他一眼,“如今还在晏大人家里,你倒指使起他家的丫鬟来了。”
“先熟悉熟悉,等我殿试中了状元,再叫皇上给我赐个宅邸,到时候肯定有不少丫鬟需要差使。”方喻同神色自若,从善如流道,“阿姐你也得提前习惯,到时候一大帮子丫鬟等你使唤呢,什么事你都不需要自个儿做了。”
阿桂无奈失笑,“我肯定不能习惯的。”
“没事,到时候我帮你习惯。”方喻同笑着,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将她摁在屋子里的软凳上,“总之,等以后我把陈爷爷也接过来,你们俩就在家中享清福便是。”
两人刚说了几句,外头就传来左晔春清冽温柔的声音。
“阿桂姑娘可歇下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方喻同脸上原本还清浅的笑容顿时沉下去,眸光冷冷,抵着门嗤笑道:“左师兄不是都攀上了姜家千金么?还来同我阿姐说什么?莫不是还想来享齐人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