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一寸寸悄无声息落下去。
月色不知何时,爬满树梢。
酒过三巡,方喻同眸色仍旧清明。
阿桂却担心得紧,拦住他又要斟酒的手,咬着唇瓣道:“小同,莫再喝了。”
“今儿高兴,左右明日又无事,为何不多喝些?”方喻同狭长的眸子微微挑起,微醺之意让他眼底多了几抹碎光,越发惊艳夺目。
阿桂移开眼,琥珀色的澄澈眼瞳里泛着点点异色,似是咬着字地小声疑惑道:“你怎能喝这么多?”
若换了她,早就醉得不省人事。
可他明明是第一回喝酒,竟喝了快两坛子酒,也没见他醉趴下。
若要说是天赋异禀,千杯不倒,也说得过去。
但阿桂更觉得,是他从前偷偷喝过酒,还经常喝。
在书院,或是在别的地方,只是她不知道罢了。
方喻同饮过酒,眸子更显漆黑深邃。
他举起杯盏,又抿了一口,弯唇道:“阿姐,今儿高兴,多喝些!”
他又重复了一遍,他高兴。
阿桂唇角微微压了压,安抚道:“你中了状元是一件高兴的事,阿姐也替你高兴,可也不能太过得意忘形,朝堂之上,要谨言慎行些才是。”
她的说教,他从来都不会嫌烦。
静静听完,他点点头,又抬袖想要斟酒。
阿桂抱住他的胳膊,蹙起眉尖,不由温声道:“小同,这酒凉了,我去给你再温一壶。”
方喻同点点头,眸光发亮似的追逐着她的背影。
唇角始终勾着。
过了一会儿,阿桂捧着白玉酒盏走回来,给他斟了一小杯。
方喻同迫不及待饮完,却皱起眉头,“阿姐,这里头是水。”
“是酒,你醉了。”阿桂淡淡看着他,不着痕迹地用身子挡住另外两坛还未开封的酒。
方喻同轻哼一声,忽而凑近,“阿姐,我没醉,是酒是水,我哪里分不清?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他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全喷在她的脸上。
阿桂心跳仿佛停了一般,脸烧得不像话。
她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别开脸,用纤白指尖蘸了蘸酒盏中的水,再把指尖蘸起的水珠移到方喻同唇瓣上,轻轻润了几滴。
阿桂双眸澄澈,淡声从容道:“你且仔细尝尝,到底是酒还是水?”
她笃定,他是有些醉了的。
虽他眸色清明,面颊皙白,可他若是在平日里,决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直望着她笑,笑个没完没了。
阿桂的指尖似蜻蜓点水一般,只在他温软的唇瓣上碰了一下,留下几滴晶莹透彻的水珠。
见他仿佛被她点穴,呆滞着一动不动,只望着她傻笑。
她挑起琥珀色的眸子,又重复了一遍,“小同,你尝尝。”
闻言,方喻同这才抿住唇瓣,舔着嘴角尝了尝。
只一瞬,他唇角勾得更深,染墨似的眸子里翻涌着灼灼的笑意。
“阿姐,是酒。”
水不醉人,人自醉。
“说了是酒吧,阿姐何曾骗过你?”阿桂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将那温好的酒盏推到他怀里,“你继续喝吧。”
里面是温水,她随他喝,不会再醉到哪里去。
方喻同笑着接过,不明就里似的,对着酒盏口,仰头饮下。
喉结滚动,有晶莹剔透的水流从嘴角滑落,淌过他的下颌,勾勒出明朗漂亮的线条。
直到喝尽酒盏里的水,方喻同才抹了一把下巴尖,把酒盏放回桌上,“好酒!阿姐,替我把那两坛子酒也都启了,我今日全喝完!”
“不能再喝。”阿桂按住他躁动不安的手,忽略掉和他掌心相接时的那股灼热滚烫,她强自镇定道,“小同,时辰不早了,你得回去睡了。”
“阿姐。”他一字一顿咬字清晰地喊她,“我今儿高兴,多喝几口,没事的!”
“你已经高兴很久了。”阿桂摁住他,“从放榜到今日,也有好几日了,你合该收收心,人不能总是沉溺于过去的荣耀。”
“不是的,阿姐。”方喻同陡然抬眼,直勾勾地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睛。
“阿姐,我不是因为中了状元才这样高兴的,那算什么?”他的视线,他的嗓音,都像有温度一般,灼得阿桂有些心慌的移开眼。
可他清润又炽烈的声音还是随着晚风,清晰又直白地飘进她耳朵里。
“阿姐,我高兴的是另外一件事。”
“值得我高兴一辈子的事。”
“你想知道吗?阿姐?嗯?”见她别着脸,不答话,他又凑过来,灼灼的呼吸直往她露出的一截雪白细嫩的脖颈上喷。
阿桂身子颤了一下,颇有些摇摇欲坠。
她抿着唇瓣,心跳快得不像话。
她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直觉她不该听,不能听,不要听。
可他却不等她回答,仿佛迫不及待一般,直接说了出来。
“因为阿姐,不会再嫁给左晔春了。阿姐见了他,不想再理他。阿姐不肯再要他送的东西,甚至连看一眼都懒得再看。”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阿桂听。
尾音上扬,欢快喜悦,仿佛恨不得抱起她的腰在原地悬空转上一圈。
幸好,他还没醉到疯成那样。
还只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所以将下巴支在她的颈窝,带着醉意的嗓音和呼吸都轻飘飘地往她耳朵尖子上烫。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阿姐,我好高兴。”
还忍不住伸出手,捻着她发尖的一小撮,轻嗅着她四溢的发香,是桂花味的。
方喻同笑得眼尾泛起浓烈的红色,“阿姐,真好啊,你不会嫁给左晔春。”
四周浮动着浓浓的酒意,阿桂有些喘不过气。
她身子被他压得稍稍弯下去,精致白皙的脸庞露出淡淡的迷惑,“你那么讨厌左晔春吗?”
就着摇曳的烛光,方喻同脸颊俊朗清隽的线条都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他半眯起眼,又渐渐要笑不笑地勾起了嘴角。
“左晔春?”他眸色变得深邃而漆黑,“我讨厌他,但也不止是讨厌他。”
他埋在阿桂的脖颈间,一动不动。
只有纤长睫毛微微扫动,划过她细嫩如酥的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涟漪疙瘩。
阿桂听到他的嗓音,清晰可闻。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但凡妄图抢走阿姐的,我都极其、特别、非常讨厌。”
这话说得,再明显不过。
阿桂呼吸凝滞,脊背僵直,半晌未动。
还是方喻同扯着她的胳膊道:“阿姐,为何这天地好像在转?你能不能扶我坐下?”
喝了那么多酒,后劲上来,他清明的眸子惺忪许多。
阿桂抿着唇瓣,望着他眼角眉梢因醉酒而倏然多了几分的昳丽风流,一直支着他,她的双腿也有些发麻。
但更发麻的,是脖颈,是头皮。
是他方才那句醉话落入心底,如巨石激起的千层浪。
他说,但凡想要抢走她的,都是他的敌人。
太过偏激,太过极端。
太过不像,一个阿弟对阿姐的感情。
难不成他对她也...
阿桂不敢想下去。
她咬着唇瓣,眸光微颤,为他辩解,也像是在为自个儿辩解。
“小同,阿姐总要嫁人的。不是被抢走,我永远都是你的阿姐。”
这话,她颤着嗓音说出来,在寂寂夜色里,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方喻同眼尾的红痕仍在,也不知是被什么激出来的。
他抬眸看她,忽而笑出声来。
不说话,只是笑。
跟疯了似的。
酒疯子。
阿桂长睫微颤,别开眼,不愿再和他对视。
可他刚被她扶着坐下,这会儿又忽然站起来,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小同。”阿桂警告般的唤他名字,琥珀般澄澈透亮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了一层薄轻纱。
方喻同置若罔闻,垂眸勾唇,越靠越近,“阿姐,既然你总要嫁人的,那么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呢?”
他这话就落在阿桂的耳边,半哑的嗓音又轻又低,却烧得阿桂全身的血都在往胸口涌。
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也无法再替他辩解。
他真的,和她一样。
有着那些不该有不该想的...心思。
“阿姐?嗯?”方喻同指尖微微用力,逼得阿桂垂下的眼帘重新抬起,那双水气氤氲的眸子对上他的。
深邃,幽暗。
不可见底。
就像他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一直藏在不见天日不可见人的最深处。
无人知晓,沉重浓烈。
却都在今日,那么炽热,那么明白的,袒露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他喃喃着,脸颊是不自然的潮红,低哑的嗓音缱绻,还带着少年人那一往无前的就算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孤勇,“阿姐,那个人一定会是我。”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