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黄昏一落下,白日里那些燥热和喧嚣就仿佛都消失了。
夜色笼罩整个院子,墙角摆着的灯火昏暗,和夏夜里那些长一声短一声的虫鸣一起摇晃。
坐在屋内,打开窗牖,仍能闻到空气中飘来草木的清香。
“阿桂,快把窗闭上,小心虫子飞进来。”元昌坐在桌旁,因为在大牢中待了太多年,一直处在黑暗潮湿的环境里,所以他的眸子已有些沧桑浑浊,声音亦有些低哑。
不过他的语气,却还像当年那样把阿桂当小孩子。
阿桂很久没听到她爹这么絮絮叨叨的语气,不由眼眶微热发红,站在窗边轻声道:“我、我去拿些消夜点心过来。”
她怕在爹爹面前落泪,今个这样的好日子,不能哭。
方喻同见状,也跟上去,淡声道:“阿姐,我帮你。”
“慢着。”元恺却把茶盏一磕,阻止道,“真当这是你家啊?让你进来就不错了,别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跟在我侄女后头乱跑。”
方喻同:.......
“叫阿姐倒是叫得起劲啊?”元昌虽然刚从牢里出来,还搞不清楚到底什么状况,但出于一个老父亲的直觉,他下意识也跟着元恺一起怼方喻同,“口口声声叫人家阿姐,怎么还惦记着旁的事儿呢?”
方喻同更加无话可说:........
三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屋里,干瞪眼。
主要是元昌和元恺一块盯着方喻同,表情十分不善。
想把他赶走吧,但人家好歹刚刚送元昌回来,也不至于这般快就过河拆桥,实在没这个赖皮脸面。
幸好方喻同脸皮够厚,他们盯着他,那就让他们盯。
他一面端着茶盏小口抿着,一面慢条斯理装作很熟稔地聊着天。
“爹,三叔,你们这几日就好好待在将军府里,不要出门,等过些日子凉快了,我再带你们出去玩啊。”方喻同神色随意地叮嘱着。
然后便收到了元昌和元恺异口同声地轻啐。
“谁是你爹!”
“谁是你三叔!”
“别乱叫人!你和我家小阿桂八字都没一撇呢!”元昌握着椅子的扶手,想起上回他们去探监时,这小子一口一个爹叫得那么亲热,他还以为女儿已经嫁人,独自个儿在牢里不知暗自神伤了多久。
想起这事就来气。
元恺也生气,没个好脸道:“你这吃里扒外的混账小子,还好意思喊我三叔?若不是你带头,我那兵权会那么轻易被圣人收回去?!”
方喻同无奈地抿了抿嘴角,解释道:“三叔,我那也是无奈之举,一切皆有缘由,只是暂且不能提起罢了。”
元恺狐疑地看着他,毕竟人心隔肚皮,他可不会因为阿桂喜欢这小子,便无条件相信他。
“而且,我也知道,三叔在军中的威望,又不只是那一道兵符可以比拟的。”方喻同顿了顿,压低声音,忽而神秘一笑道,“若三叔要调兵遣将,难道必须靠那兵符不成?”
元昌坐在一旁听着,他以前不过是个庄头,所以并不知道方喻同这句话的个中深意。
可是元恺却是立马变了眼色,警惕又威严地皱起眉头,厉声道:“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兵符我都交了,那二十万大军便与我再无干系,难不成我还会再去调遣他们造反不成?”
“三叔不必动怒,如今这儿只有咱们一家人,所以我便说说罢了。”方喻同既不慌张,也不急躁,反而轻轻敲了敲桌面,劝慰道,“三叔,咱们坐下好好说。”
“我知道三叔定然不会造反,可三叔也定然放不下和北国的大战,不甘心就这样屈辱求和,仰北国鼻息而活。”
“哼,既然你知道,那便不必多说。”元恺别开脸,嗤之以鼻,“和你这种懦弱主和的孬小子,我没什么话好说。”
“三叔。”方喻同还这么喊他,但是元恺已经懒得在意了,他现在只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
方喻同神色认真笃定,不似玩笑,眸色漆黑透出一两抹坚定的锐利,和分毫不让的气势来。
“三叔,战,是一定要战的。我并不是懦弱的主和派,我可以承诺您,咱们和北国,必定一战。”
元恺心中微动,表面却是不信他的鬼话,别开脸嗤道:“你的承诺几斤几两?这战与不战,又岂是由你决定的?”
方喻同漆黑的瞳眸微微闪烁一下,似乎也夹杂着必胜的决心,咬字清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发誓,此生若不平定北国,便不与阿桂成亲。”
这决心,这气势,是都有了。
但元恺和元昌怎么听着,都觉得这话怪怪的。
阿桂正巧带着芦叶和汀州从外头端着食盒进来,恰好听到了方喻同最后这句话。
她脸立刻红了,睨他一眼,似羞似嗔地说道:“谁答应了与你成亲?”
方喻同看着她挑眉浅笑,落在元昌和元恺眼里,这便是打情骂俏,眉来眼去,十分扎心。
女大不中留啊女大不中留。
阖家团圆,本是身心最愉悦的时候。
可偏偏因为方喻同夹在这儿,元昌和元恺都很不得劲。
只能眼睁睁瞧着方喻同和阿桂坐在那边,两人轻声细语说着话。
看着方喻同不知跟阿桂说了什么,哄得她捂着嘴直发笑,抑或是羞嗔地睨他一眼,眉目婉转动人,美得不可方物。
元昌与元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再次看到了感慨。
女大不中留,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
自元昌被放出来之后,将军府里的景象又全然不同。
阿桂远山含黛般的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不必再挂心牢狱中的爹爹。
她听方喻同说,她爹能放出来,也是用她三叔的兵权做的交换。
这还是方喻同和圣人去谈妥的条件,也不知他是如何谈判的,但阿桂光是想想和她爹娘还有圣人之间的那段恩怨情仇,心里就直冒冷汗。
也就方喻同胆大,竟还敢要求圣上放人。
有了元昌和阿桂陪着,元恺的心情越发肉眼可见地好起来。
不过渐渐的,他也不需要阿桂来陪他一日三顿地用膳,反而时常白日里需要补觉。
阿桂她爹还时常打趣,说你三叔定是夜里做贼去了,不然怎的总是睡不够。
阿桂淡笑听着,心头却是觉得疑惑,不知三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平日里对三叔多关心一些,却又感觉三叔的状态越来越好,也并不需要她的关心似的。
转眼间,一年中最热的日子都随着暑气消散,到了京城里素来很是热闹的节日——七夕。
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正是晒书的好时候。
顾念着爹爹和三叔都不怎么待见方喻同,阿桂便没想着出门见他。
反而在院子的凉亭里腾了一片空地出来,叫下人把石桌板凳都挪开,方便晒书。
阿桂算不上特别喜欢看书的人,但闲来无事的时候,便喜欢翻上一二。
尤其以前和方喻同一块住的时候,他爱读书,她便也坐在旁边陪着他看。
不知不觉,也攒了两箱子的书,今日全摆出来,去去霉湿之气。
书已摆好,阿桂便屏退了下人,让他们去各忙各的。
她则捧了一盏茶,吹着清风,嗅着书香,好不惬意。
忽而身后起了阵不小的风,好些书页被吹起,散在了裙边。
阿桂无奈地放下茶杯,弯腰去捡,却又意识到了不太对劲的地方。
宣纸上,龙飞凤舞,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写着——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1
她指尖一颤,下意识回过头,左右张望道:“小同?”
身后人影一闪,方喻同唇角含笑走出来,清冽嗓音里夹杂着丝丝缕缕的无奈,“阿姐怎知我在这儿?”
“这上头墨迹还是新的。”阿桂将那宣纸塞回他手里,又眼尾挑起嗔他一眼,轻嗤道,“你如今胆子怎的这样大了?竟敢翻将军府的墙?”
方喻同耸耸肩,吊儿郎当道:“今日这样的重要日子,我不可能不见你的。”
他向来脸皮厚,也爱胡搅蛮缠。
这等直白的话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却闹得阿桂悄悄红了脸,别开眼,她轻声道:“既已见过,你便快些走吧,要是让爹爹和三叔看见,又要将你——”
话才说到一般,陡然又对上方喻同凑到跟前放大的俊脸。
他没皮没脸地笑着,目光灼灼,不可逼视。
“这样重要的日子,只见一面,怎么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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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秦观的《鹊桥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