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辅真的很想问问氐池县长,带着十几个县卒就敢在氐池种羌的部落里张牙舞爪、危言恫吓,他是从何处得来的勇气?
但他没有问出口,即使问了,眼前的氐池县长也没有办法回答他。因为他已经被愤怒的氐池种羌青壮给活捉了,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还塞了一团破布。羌人刚下山,朝氐池县城而去。路上与窦辅等人撞个正着。
五百多人的大豪亲卫,对上八千多反叛的羌人青壮,东卜内心还是有点没底。
窦辅瞥了他一眼,问了他一件事:“八千多人羌人,在山里俘获一百多汉人县卒,我不奇怪;顺势活捉了县长,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八千多羌人,居然能有组织的进山打败了汉军,再有组织的出来准备攻打县城?大豪,这还是羌人吗?”
羌人和汉人的区别之一,就是信奉“实力至上”。
大汉的文武百官会按照礼法,尊奉年幼的天子即位,但是羌人不会。一个小娃娃,怎么能作为部落的大豪呢?当然是选择骁勇善战的人,选择能够带领部落去征服其他部落的勇士,来作为部落之主。
因此,羌人和匈奴、鲜卑等塞外胡人一样,只会烧杀抢掠。而有能力组织行动的,一般是部落里的大豪,或者地位稍低些的长老。
窦辅知道,东卜也知道。他听出来窦辅的意思了,是怀疑部落里有人在阴谋反叛,而且这个人的位置还不低。可他成为氐池种羌的大豪不过几个月,又忙于和郡县的汉人对接赈济事务,根本不了解、也没有完全掌控部落。他这时就算对天发誓,也很难改变窦辅对他的怀疑了。
好在对面很快为他“解了围”。十几个青壮羌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羌人走了出来,一番交头接耳过后,中年羌人喊话道:“东卜!为什么带着勇士拦截我们,你要当汉人的狗吗?”
东卜认出来,对面的这位中年羌人是他的弟弟,彻里吉。窦辅见他一脸惊讶,问道:“那是谁,也是部落里的人吗?”
“汉官!你不要花言巧语蛊惑大豪!”彻里吉注意到窦辅,怕他诓骗东卜,于是直接对窦辅喊话,没给东卜回答的空闲。
窦辅眉头一皱,呵斥彻里吉道:“闭嘴!你是什么人,敢煽动羌人劫持县长?你就不怕死吗?”
他注意到,彻里吉用的称呼是“汉官”而不是“汉狗”,一字之差,却是不同程度仇恨的表现。于是窦辅猜测,直呼“汉官”,彻里吉应该还没有决心反叛,只是对汉人官吏的反感,而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彻里吉随即反击道:“汉官,你听着,我彻里吉不怕死,羌人没有怕死的!但就是死,也是让你们这些汉官给逼死的!冬天里缺衣少粮,好不容易熬过去,盼到开春,又被你们欺压,羌人还有活路吗?”
东卜听着,也忍不住低头叹了口气。确实像彻里吉说的那样,比起温暖舒适的大小榆谷,北方的氐池简直和西方的高原有得一拼,不但牧场稀少,而且气候更加恶劣。去年冬天的两场大风雪,给部落幸存下来的人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么大的暴风雪,恐怕也只有漠北极寒之地才会有吧?
但窦辅没时间和羌人共情,而是担忧起东卜带来的那五百人。这里所有的羌人,都是出自氐池种,也都经历过那个令人绝望的冬天。彻里吉的话,打动的不只是他的兄长,连东卜的亲卫也有不少人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也许下一刻,他们就会倒向对面,连同彻里吉一起,真正的反叛。
窦辅不再争辩,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努力使头脑保持清醒。现在没有任何人能帮助他,夏育不在,傅燮不在,张绣也不在。身边更没有可以依靠的汉军,只有五百个心中已经产生动摇的羌人青壮。
只能靠自己了!
从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允街的守城战,允吾的诈降奇袭,令居的受降纳叛……过去的大半年里,在凉州和洛阳,窦辅做了太多太多,几乎以一己之力反转了凉州的局势。但是如今羌人中又产生了不稳定的因素,难道说,真的就无法改变历史?
连一个州都稳定不下,就这样的无能之辈,也想效仿先祖窦融,去匡扶汉室?
对面的彻里吉见到窦辅沉默着,忍不住喊道:“汉官!今天的事和你没关系!我可以不杀你,你走吧!”他还不知道窦辅的真实身份,只当是普通的县中官吏。
窦辅本能地反驳道:“彻里吉,你这是在羞辱本官吗?本官是护羌司马,你说该管不该管?!”
窦辅不提官职还好,一说自己是“护羌司马”,反而触动了彻里吉的敏感神经,他对东卜喊道:“兄长!你还在犹豫什么,等着被夏育砍头吗?”东卜下意识地就要拔刀,五百羌人亲卫更是有许多已经拔刀出鞘的,虎视眈眈,只等着东卜一声令下,就要砍翻窦辅。
东卜对汉人太了解了,十七年前段颎担任护羌校尉、威震四方的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如今虽然年近四十,正值壮年,但是仍然没有反叛的胆量。段颎虽然死去多年,夏育却还在,大小榆谷的族人尸首又一次证明了这个杀神的残忍。
反,还是不反?东卜迟迟不能决定,尽管身边的亲卫一再请示,但他就是不开口。
正在这时,羌人队伍里冲出一人,他接连撞开四五个上来阻拦他的羌人,来到队伍中间,面向窦辅跪下来,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这人正是被羌人在山里活捉的氐池县长。
窦辅见状,转头对东卜说道:“大豪,如今这情形,我想听听这位县长的话,请大豪派人取出他嘴里的破布吧。”东卜没有反对,一挥手,让队伍中的武士上前,只是取走了破布团,而并没有解开绳子。彻里吉见出来的是羌人武士,也没有阻拦。
氐池县长被取出塞在嘴里的破布,冲着窦辅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而后说道:“司马!下吏一时冲动,导致羌人再次叛乱,自知罪无可赦!更无颜面对夏校尉和傅府君!今日当以死谢罪!”
随后,他站起身,转身面向彻里吉说道:“彻里吉!烧戈,是我带人杀的!本官今日一命抵一命!你可满意了吗?!”说完,他就躬身冲向道旁的山崖,竟是要撞死在山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