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直白的约会邀请,让奚迟拿持针器的动作稍稍一顿。
他向来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而且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彻底想清楚,究竟是否该把其他人格和霍闻泽看作同一个人。
可眼前的人肩上还挂着因为救他受的伤,又让他狠不了心拒绝。
看时间吧。最后他淡淡地说。
霍野却因为这句轻飘飘的话,眼睛弯起来,他觉得以奚医生的性格,这就是同意了。
奚迟认真道:放松,我开始缝了。
明黄色灯光聚焦在肩头,奚迟眸光专注,开始进了第一针。
虽然刚才打了点麻药,此时多少还有点感觉,但霍野觉得完全不痛,酥酥痒痒的,整个人心情飞扬。
给亲近的人缝针还是不太一样,奚迟略有一丝紧张,缝好最后一针,打了个漂亮的方结,剪掉线头。
缝完了。他揭下治疗巾道。
霍野突然环视一圈:这里面有镜子么?
干什么?奚迟不解地问。
霍野嘴角挑起来:看看奚大夫第一次给我缝的线。
奚迟无言以对,心说还想缝几次啊。
莫名其妙。
他一边说,一边去拿了纱布和胶带,贴上去彻底把伤口遮住了。
霍野站起来转过身,奚迟视线里映入对方线条流畅的胸肌腹肌,本就狭小的治疗室顿时感觉更拥挤起来。
他目光不可避免地瞟到对方腹部那道疤,崎岖不平,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隐没在裤腰里。
感觉到他的视线落点,霍野目光晦暗地挑了挑眉。
空气一下热起来,奚迟察觉到被误会了什么,抬起眼睛道:咳,你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霍野收敛起揶揄的笑意,告诉他:我不知道。
奚迟眼神顿了顿,他本来猜测这伤是霍野闯荡街头时期留下的,没想到也不是,那究竟是哪个人格主导时受的伤呢?
看他面色凝重下来,霍野解释道:我没骗你,是真的没印象了。
嗯。奚迟点头。
他心里有点闷,包括霍野今天受的伤,当其他人格出来时,发现莫名出现的伤口,肯定也会觉得恐慌和无措。
没有对自己身体和人生的完整掌控权,其实是很难受的吧。
他敛去情绪,去开了一支破伤风球蛋白,给霍野打完才带他离开了治疗室。
回酒店后奚迟先彻底地洗了个澡,冲去了这两天积攒的一身疲惫,然后给实验室的博士生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实验进度。
博士生表示很诧异,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想着管实验的事,赶紧积极汇报了一番,说用新方法后移植的细胞长势喜人,等他回来就能进行下一步处理了。
奚迟放下心来,这才沉沉地睡去,睡着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今天这波余震会不会产生新的伤情。
果不其然,天色蒙蒙亮起的时候,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喂,奚医生。对面医生的声音很急迫,我们这刚转上来一个危重病人,你现在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如何处置吗?
奚迟马上清醒过来,翻身下了床:好,病人是什么情况?
是脑部钢筋穿刺伤,ct显示异物进入了矢状窦。
奚迟的心立刻悬了起来,钢筋穿入颅内,又是很棘手的位置,这种情况他也只是跟主任处理过两次。
听对面医生的慌张,恐怕比他还缺乏经验。
他稳定心神,抓紧时间洗漱收拾,赶去了医院。
然而见到病人的一瞬间,他的心绪又突然乱了起来。
病床上躺着的伤员和他们一样,都穿着一身白大褂,后脑勺插入的钢筋有几厘米露在外面,令人触目惊心。
而且这个病人无论从身形、样貌轮廓还是鬓边的白发,都和一个人有几分相似——奚长明。
旁边站了两个民警同志,应该是他们把伤员救出来的,跟奚迟讲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这个伤员是震区正中位置的一个乡村医生,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是去他这一个诊所看病,事发时,有个村民被工厂倒塌的墙板压住,腹部脏器破裂出血严重,救援队赶到时已经快不行了。
有人跑去告诉了这个医生,他就立马赶了过来,想在挖掘前先帮病人止血,结果正在处理伤口时,余震突然来袭,厂房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顶坍塌下来……
奚迟和其他医生听着,表情都变得肃穆,从心底里敬佩眼前的人。
床旁站的中年女人应该是这个医生的妻子,边听边抹眼泪,用方言给他们讲了一大段话。
奚迟只听懂了六七成,大概是说自己丈夫开诊所起早贪黑,没挣过几个钱,劝村民吃药看病还被以为是骗子,她不知道说了多少年让丈夫别干了,一点用也没有,如果这次人就这么没了该怎么办……
眼前伤员和奚长明的形象又重叠了一分,奚迟眉心揪了起来。
旁边的民警告诉他:人本来还是清醒的,我们切割钢筋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固定了,可还是一切完,就发现他失去意识了,现在昏了有五六个小时。
奚迟又拿起ct看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切割过程中压迫了脑干,这个位置离呼吸中枢也很近,如果等会儿手术取钢筋伤到了,就会出现呼吸骤停。
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几个医生去旁边商量了一下。
奚医生,我们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怎么办啊?一个医生焦急地问。
唉,再往上级医院转,他怕是也撑不到那里了。
奚迟在心中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做吧,我只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们跟家属交代清楚。
最后,家属签了字,他们这位同行被推进了手术室。
站在手术台前,奚迟深吸了一口气。他推算出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对他来说实在太低了,出一分差池,可能就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可是现在大家都别无选择。
从刚才起,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奚长明的脸,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奚迟抿起了唇,摒除一切杂念,声音冷静地对旁边医生说:准备开颅,取自体筋膜等一下填充缺损。
颅骨钻孔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每个人都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面前的手术视野,骨瓣被掀起,奚迟观察到这段钢筋和延髓的关系比ct上更密切。
延髓被称为人的生命中枢,他们的每一步动作都必须稳中加稳。
插入脑内的钢筋被拔出时,不出所料,来自矢状窦的鲜血喷涌而出。
奚迟沉着地立即压迫血管,观察了一下监护上的生命体征,然后一边止血,一边清除残留的异物和骨渣。
突然,麻醉师喊道:呼吸抑制……呼吸暂停了!
短短几秒,屏幕上的呼吸变成了一条直线。
奚迟马上停止动作,麻醉师开始抢救,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块监护屏幕,祈祷心率稳住。
然而他们看见,病人的心率从七十几,降到五十几,三十……
隔壁手术间的麻醉师也赶过来一起进行抢救,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
奚迟感觉自己手下血管的搏动在变得微弱,他后背早已被汗沁透了,湿冷地贴在身上,如同有死神悄然在他身后站立。
他其实是个很幸运的医生,工作几年,手底下还从未经历过死亡。
这两个字跳进他脑海里,随之涌入的是刀子抽出来时,冒出的鲜血,大片大片,仿佛把他眼前所有的视线都染成红色,女人尖叫着把他搂在怀里,男人倒在地上面色灰败。
幼小的他只能缩在角落,想动却动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体会着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奚迟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周围的人都在关注监护屏幕,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不行,不行……他告诉自己,如果病人被抢救回来,他随时要继续手术。病人和家属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他不能先把自己击溃。
奚迟闭了一秒眼睛,再睁开时墨黑的瞳仁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冷静。
经过格外漫长的几十秒,病人终于恢复了呼吸,波形在屏幕上平稳地展开,心率也猛增至一百六,又降到八十几稳定住了。
麻醉师观察了一下,示意他们:可以继续。
奚迟接着刚才的操作,更加谨慎和小心,无影灯下,只有他垂着的睫毛偶而抖动。
最后顺利关上口子,病人被送至监护室。
他们从手术室出来,奚迟一眼看见,除了病人家属外,霍野也在不远处等他。
病人的妻子一见到他们,便起身忐忑地迎上来,听到好消息后,又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奚迟身边两个医生也跟着红了眼眶,只有他还面色平静,跟家属说明了后续将怎么处理,可能出现的预后情况。
人都走了,站在拐角的霍野走近他,笑容骄阳般明朗:奚医生,辛苦辛苦!奚迟默默地没说话,跟他一起转过一个弯,空荡的走廊里摆了一排座椅。
我坐一会儿。他轻声道。
看他脸色有些泛白,霍野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上接了杯热水,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奚迟一直低着头,霍野觉得他可能真的累着了,把水递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忽然间一滴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坠落在他手背上。
霍野动作僵住了,奚迟也愣了下,他刚才只觉得眼眶发酸,谁知道竟然……
霍野把水放在一边,伸手扳过他的肩,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儿啊?刚才那个病人情况不好?
奚迟还是不说话,别开了视线没看他。
看见奚迟泛红的眼圈,霍野心里像被猛然戳中了似的,往他那边靠近了点,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反正这也没人看见,借你一下。
奚迟一瞬间鼻根更酸涩了。
他最开始隐隐有学医的念头,大概是送奚长明去医院的救护车上,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血腥味,他最熟悉的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握着奚长明的手,他能感受到生命在流逝。
他想阻止这一切,不想屈服于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刚才坐在手术台前,上面和奚长明如此相似的人停止呼吸的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被扒下了坚固的壳,无能为力,无处遁形。
好在他越过了这道坎。
这些天的疲倦、慌乱、自我怀疑一同在他胸口里冲荡着,奚迟伸手抓住了霍野的衣领,往前慢慢凑近,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霍野只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清瘦的肩胛骨贴着他手掌心微震,像被雨淋湿了还在振翅的飞鸟。
霍野收紧了手臂,搂住了他的背,奚迟僵了一下,然后在他怀里放松下来。
从霍野肩膀上起来的时候,奚迟的情绪都收了回去,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跟霍野并排走着,还是别开了目光没有直接看对方。
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他依然清冷自持的声线:谢谢你。
霍野目光瞟过去,瞥见他下唇上被咬出的齿痕,洇红一片,不知道刚才用了多大力气。
靠,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吻他。
霍野舌尖抵了抵侧边的尖齿,冲他笑道:走吧,奚大夫,吃饭去。
奚迟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乡村医生,第二天听到他清醒过来的好消息,不仅他很欣喜,所有医生护士脸色都洋溢着激动。
不只是这一个病人,病房里其他伤员也在逐渐好转,一起遇难的一家三口,爸爸已经可以在病床上稍稍抬起腿来,摆脱了截瘫的可能性,医院里气氛慢慢由悲痛变得有了欢笑声。
灾情趋于稳定,每天清晨的朝阳都让人有了新期盼。
终于这个医院也不再需要他们帮忙了,奚迟和同事们接到通知,说第二天大家一起返回a市。
走的前一天晚上,霍野来敲了他的门,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
奚迟想了一下,跟他一起出来了。
到这里一个星期,他确实还没有走近过这座城市。
c市比起他的家乡算座小城,远眺可以看见城市边缘绵延的山丘,一轮明月挂在山顶。
夜晚凉风习习,他们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上,路的两旁居民楼的窗户里亮着暖色的灯。
走着走着,他们到了一座钟楼下面,这钟楼有些年数了,不知道历史上还经历过几次地震,仍然屹立不倒。
上去看看么?霍野问。
奚迟点头,跟他一起踩着楼梯走上去,钟楼顶上可以俯瞰到大半座城市,星星点点万家灯火。
钟楼上风有点大,霍野看见奚迟的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把外套脱了,不由分说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奚迟刚要推脱,霍野接着跟他说:我给你唱首歌吧?
话题转得太快,奚迟一怔,答道:好。
他们远眺着远方暗隐在夜色中的山峦,霍野轻轻地开口。
sobodywishingonashootingstar,shootingstarisdreangclosethesky……
低沉的嗓音响起,融合在夜风里。
那天在酒吧里听多了他们唱摇滚,奚迟没想到他会唱一首如此缓和温柔的歌,心情也跟着宁静地流淌。
奚迟望向他的侧脸,霍野唇边勾着懒洋洋的笑意,慢慢地唱。
tnevergonnachange,butyouuldalwayschangeitfor……
一曲终了,霍野笑着转回来看他,眼中的亮光晃得他心头一紧。
很好听,奚迟问道,这首歌叫什么?
《oysters》霍野回答。
牡蛎?奚迟开始觉得这个曲名有点奇怪,再一想却觉得很合适。
他开口道:这首歌让我想到我中学时很喜欢的一句话。
什么?
晚风拂动着他的发梢,奚迟牵起嘴角:theworldisoyster
无限可能孕育于蚌壳之中。
霍野眼神动了动,认真地问:你觉得我该去签约唱片公司么?
奚迟想了一下:我说不来,看你想要什么生活了。
霍野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前男友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光芒闪耀的人?
奚迟不知道他为什么此刻又提起这个,他对前男友究竟有多大的执念啊?
算是,他有很值得我欣赏的地方。他表情有点别扭地说。
霍野眼神暗了些,但没过一秒,又扬起了肆意的笑。
希望有一天,我在你眼里的光芒能盖过他。
奚迟心跳骤然乱了两拍,掩饰般地抿起了唇,视线移到远方的明月中。
第二天早晨,奚迟和济仁医院的同事搭上了返程的飞机,走之前相处了几天的几个当地医生对他赞不绝口,奚迟拜托他们告诉自己那几个患者的后续情况,他们忙点头说肯定的,多保持联系。
回到熟悉的a市,他们先回医院开了个简会,汇报了一下在当地的情况,又回科室科室看了一圈,安妍和高昊看见他激动得不得了,互相指控他不在的这几天,他们俩在办公室相看两厌,天天吵架。
最后他又回实验室待了半天,晚上的时候才到了家,他想着霍野开车的话,这个时间也应该早就到了,给对方发了条消息。
接着他打开家门,顿时愣在原地。
他玄关的柜子上、客厅的茶几上、沙发上、地板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礼物盒,都用精致的丝带扎了起来,看起来格外温馨。
他却表情凝滞住了,心跳骤然加速。
他先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离自己最近的盒子,里面居然是一个巧克力蛋糕,散发着诱人的甜香。
这时,奚迟听到客厅中央有动静。
是活的东西?!
他呼吸都放轻了,慢慢地靠近地板上的礼物盒,盒子上还被粗糙地戳了几个孔。
奚迟揭开盒子,里面是一个航空箱,传出了奶声奶气的喵喵声,听起来委屈得要命。
他立刻将箱门打开了,奶糖嗖地从里面钻出来,贴着他的裤脚蹭来蹭去,黏糊糊地撒娇。
奚迟彻底愣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疯批:这几天我的宝贝受罪了,怎么样才能让老婆开心起来呢,嗯,送点礼物……把猫猫送过去给他撸一下
霍以辞:我谢谢你——
野哥唱的歌是shellndegeocello的《oys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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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