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渐黄昏。
少年面容冰冷,一往无回地向外冲去。
宫人们跟在后面叫喊,但都拦不住他,甚至还夹杂着几声女子尖利的叫骂。
委屈、憋闷、伤心、失望,多种情绪一起涌来,让杨昭心中震荡不已。
杨昭一路狂奔,他用尽全力,似乎要逃离什么,但是这偌大的皇宫,他能逃到哪里去?
衣料被风吹起,猎猎作响,少年的汗水浸透背脊,湿哒哒的,风一吹,又一片凉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昭脱力地停了下来,他弯着腰,大口呼吸。
水滴大颗落下,掉在地上,不知道是泪是汗。
他好似一个被扼住脖子的人,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他缩着身子,靠在一方角落里,无声地抽泣着。
沉寂许久。
杨昭忽然感到一阵霞光袭来,不由自主抬眸看去。
他竟然无知无觉地跑到了围场。
夜幕降临之前,天空中的云彩被夕阳所染,暖红温润,笼罩在京城上空,十分祥瑞。
他来过这里,和白亦宸一起。
杨昭默默站起身来,驻足远眺。
天还没黑透,但宫阙中,不少楼阁已经燃起了灯火,零零星星,但须臾过后,便几乎全亮了。
而宫城之外,民市坊间还借着天光过活,直到夜幕真的降临,才亮起点点火光,恍若被这宫墙之内引领了一般。
杨昭怔了怔。
他虽然不喜欢这宫墙之内的人和事,但不得不承认,宫墙之内有朝堂,有后宫,这才是天下的源头。
这里亮,那里才会亮。
杨昭沉思一瞬,心中顿生感悟,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身边无人,唯有风声萧瑟。
明玉轩。
最近天气晴好,盛星云便让桃枝将杨初初的桌椅都搬到了院子里。
杨初初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地练着字,这个“米”字看起来简单,但对于杨初初来说,要写好并不容易。
她一个现代人,本来就不会写毛笔字,再加上这太后的笔法柔韧中带着劲道,一看就知道非一日之功,哪有那么容易模仿?
杨初初想着,算了,重在参与,但是样子还是要做一下的。
桃枝进来通禀:“公主,四殿下来了。”
杨初初头也不抬:“请他进来。”顿了顿,她又有几分疑惑:“你刚刚说的是,四殿下?”
桃枝点点头,其实她也有些奇怪,这四皇子一向为人清冷,我行我素,怎么会突然来明玉轩?
杨初初放下笔,道:“我出去接四皇兄!”
说罢,便直接奔了出去。
此刻,杨昭待在明玉轩门口,心情有些复杂。
他无事是从来不会串门的,不为别的,只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但是今日,他实在是没法待在会惠祥宫里。
自从惠妃开始和周贵妃她们交际之后,便几乎每日都聚在一起,轮流做东。
惠妃昨日交代他,让他今日帮着一起接待周贵妃她们,杨昭心中抵触,又和惠妃起了冲突。
今日一大早,就逃也似的跑出来了。
他实在不知道去哪,便来了明玉轩……这明玉轩,好歹他之前是来探过病的,比其他地方要熟悉些。
他正在神游天外,忽然听得一声甜笑:“四皇兄!”
杨昭回过头来,只见杨初初笑嘻嘻地奔了过来,她的头发似乎长了些,不像之前那样,扎两个小包子了,而是挽着双环髻,看起来可爱又灵动,像两个小兔子耳朵似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
杨初初自然不知道杨昭的心思,道:“四皇兄快进来呀!快来看我练字!”
杨昭点点头。
杨初初便拉着他进了明玉轩。
明玉轩偏殿的庭院,不大不小,除了树上挂着一个秋千,旁边还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用镇纸压着厚厚一叠白纸。
笔墨摊在桌上,杨昭看了看,正中的白纸上,有一个大大的“米”字。
杨初初见他看得认真,有些不好意思,伸出小手一挡:“四皇兄别看了……初初知道,写得不好。”
杨昭点点头,表示认同:“确实不好。”
杨初初:“……”
杨昭又道:“你这样写,很难写好的。”
杨初初疑惑看了他一眼,杨昭道:“这笔不对,羊毫吸墨多,着色重,你是初学,一笔下去就太重了。”
杨初初倒是极少听他说这么多话,有些稀奇,道:“那怎么办!?”
她皱起眉来,似乎有些犯难。
杨昭抿唇一瞬,道:“下次我送一支狼毫给你。”
杨初初听了,小小的眉头舒展开来:“谢谢四皇兄!”
杨昭嘴角翘了翘,没什么声响。
桃枝送了点心和茶水上来,便下去了。杨昭便一言不发地坐在杨初初旁边,看着她写字。
杨初初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一想到自己的傻乎乎人设,顿时没有什么偶像包袱了,这字,写得要多丑有多丑。
杨昭每看她写下一笔,眉头都要皱一下,但又出声。
仿佛一个陪孩子做作业的无奈家长,十分隐忍。
杨初初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她撒娇道:“四皇兄,这‘米’字好难写噢!初初不想写了!”
杨昭抿了抿唇,道:“休息一会再写。”
杨初初点点头,她放下毛笔,指了指盘子里的点心,道:“四皇兄,这是娘亲做的米糕,可好吃啦!”
说罢,便递了一块给杨昭。
杨昭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对于他来说,来明玉轩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他自己找话题和事情,也不觉得尴尬。
杨昭轻轻咬了一口,这米糕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咬起来十分干脆,嚼着嘎吱响,香甜无比。
杨初初问:“四皇兄,好吃吗!?”
杨昭点点头,问:“米做的?”
杨初初笑道:“是呀!就是最难写的这个‘米’字!”
杨昭沉思一瞬,道:“粟米得来本是不易,到了我们手中,要好好珍惜才是。”
杨初初听了这话,微微愣了愣。
杨昭一向寡言少语,甚少对什么事有评价,杨初初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
其实皇宫里的皇子们,自小锦衣玉食,对粮食是没什么感知的,杨昭这句话,反而刷新了杨初初对他的印象。
杨初初笑了笑:“惠妃娘娘今日怎么没来?”
杨昭迟疑了一下,道:“她与周贵妃她们喝茶。”
杨初初懵懂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便是他今日过来的原因了。
吃了一会儿米糕,杨初初道:“四皇兄,初初一会要去给皇祖母请安了,你随我一起去吗?”
杨昭迟疑了一下,他算了算时间,此时若是回去,恐怕周贵妃她们还在……若是去外面晃荡,还可能被宫里的人拉回去。
杨初初见他神色犹疑,道:“皇祖母很和蔼的,那边还有很多点心吃呢!四皇兄陪我一起去嘛……”
杨昭别无选择,只能点了点头。
等到了慈宁宫,连太后都有些稀奇了。
这四皇子杨昭,从来不主动来给她请安的,今日居然陪着杨初初过来了?
这小丫头,到底使了什么把戏!?
杨初初拉着杨昭走近一步,两人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请安。
太后淡淡笑了笑:“免礼。哀家让你练的字怎么样了?”
杨初初嘿嘿一笑,从随身的布包里,掏出了一大叠白纸。
杨初初深知,对于她的人设来说,做得认真,比做得好更加重要。
果然,太后看了那一大摞白纸,满意地笑了笑。
她翻了几页,道:“还是有些进步的,上面几张,是越写越好了。”
杨初初笑嘻嘻凑上去,撒娇道:“皇祖母,这是四皇兄教我写的呢。”
杨昭忽然被点名,愣了愣,道:“是初初自己努力,孙儿没有帮上忙。”
太后看他一眼,这孩子倒是耿直。
太后问道:“初初,你写了这么多‘米’字,可有什么感悟?”
杨初初笑笑,感悟?感悟就是手好酸。
她一个傻公主人设,就算有什么感触,也不能说。
杨初初清了清嗓子,道:“这个‘米’,指的是我们平日里吃的粮食,四皇兄说了,不能浪费粮食。”
说多了怕违反人设,说少了又怕被太后嫌弃,她就只能把话题引到杨昭身上了。
太后抬眸,看了杨昭一眼,随口问道:“噢?昭儿说说看,为何不能浪费粮食?”
杨昭愣了一瞬,似是没有想到太后会突然问他。
他面容沉静,不慌不忙答道:“因为粮食来之不易,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
太后起了几分兴趣:“是么?”
杨昭点点头,道:“我们大文地处中原,每年有充足的降雨,此乃天赐洪福,让土地得以润泽;我们的地貌中,多以平原为主,也很适合耕种,相较于瓦旦、剌古那些国家,我们能容易以农业立国,这便是天时地利。”
“在此基础上,上至君王,于财政、赋税制度上的颁布和支持,中至地方官员的执行和实施,下至农民全年辛勤劳作,缺一不可,此乃人和。”
“唯有以上的条件都达到了,这粮食才可能到我们身边,是以要好好珍惜。”
杨昭说得平淡,似乎这些内容他已经想过很多次。
杨初初心头微震,侧头看他。杨昭才不过十二岁左右,能有这般见识,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杨初初顿时有种仰望学霸的感觉。
同样受到震动的,还有太后。
太后看着杨昭,眼眸微眯,深沉了几分。
几个皇子中,二皇子杨谦之偶尔来请安,陪她聊上几句,甚至为她把把脉。
三皇子杨赢,每次都是和全妃一起来,母子俩经常是做足了样子,努力表现。
而六皇子杨瀚,每次来都是个坐不住的,到处疯玩。
而这四皇子,平日里不声不响,今日借着初初一起过来,倒是不简单。
太后声音微冷:“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小白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