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夏秋交际的时候,天总是黑得越来越早,往日盘完账到家,天色还是大亮,然而这两天就渐渐变成迎着烛火走进家门了。
深宅大院,老夫人是不用天天拜见的,二房三房与大房的矛盾又由来已久,新年大吉的时候上门也会给脸色看,实在没必要在这时候去找不痛快。
走在回廊之间的李明珠想了想,便拐向了那座僻静的小楼。
顾怀被人送回来,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当时的他一身是血,面色苍白,好像下一秒就要撒手人寰—却在听见小侍女声音的时候睁开眼,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还在看见自己的时候怔了怔,好像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出现在那里。
然后她找来苏州有名的大夫,一上手,连大夫也感叹顾怀伤势之重—手脚各断一只,受了内伤还在呕血,头部受了重击连眼前的东西都模糊看不清,让人难以想象他是怎么从贼窝里逃出来的。
这份惊讶在官差勘查完现场后一脸严肃地来例行问话时达到了顶峰—因为那个书生虚弱地躺在床上一字一句复述着自己是怎么把那些歹人反杀的。
一字一句都透着股血的味道。
她当时隔着一道屏风静静听着,心中那个搭建起来老实木讷的书生塑像出现裂痕渐渐崩塌了,原本以为多少能看透一些的迷雾又再次笼罩过来。
只有那个瘦瘦小小的侍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好像自家少爷手底下多出六条人命,也不会让那个书生在她眼里的形象变化半分。
转过回廊,前方那扇月亮门后,便是小楼了,大概是为了节省,二楼没有点灯,远远地能看到一楼那处透着股暖意的烛火,在窗户上映出两道人影。
声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少爷我现在在养伤,让你杀只鸡给我补补,你不杀就算了,还就给我吃这个?”
“鸡要下蛋哩。”
“下个屁,明儿我就把它宰了,”顾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羞成怒,“少爷我要喝鸡汤!”
“你又提不动刀。”
“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当初受了风寒,我背着你跑了几十里山路,那晚还下着大雨,我丢了半条命才把你救回来,如今你就这么对我?”
大概是有些烦,小侍女的声音也提高了几个声调:“你就是想闹!我都买了这么多菜回来,你还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不好吃你就别吃了!”
“造反了!”窗户上高大一些的身影站了起来,有些滑稽地挥舞着自己那只完好的手:“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在楼外默默听着的李明珠万没想到自己一过来就听到这主仆两吵架,更是没想到原本安安静静的小侍女在顾怀面前就成了这幅模样,也没有想到印象里老实木讷的顾怀也能闹这种小孩子脾气--这哪里是主仆该有的样子?
很显然顾怀的恼羞成怒并没有产生任何实际效用,在起身抗争后,小侍女的一句话就把他打回了原形:
“菜要冷了哦。”
窗帘上的人影默默坐了下来:“我不管,我要喝鸡汤。”
“明天我去菜场看看,买半只回来熬。”
“就不能买整只?瞅你那副穷酸样!”
小侍女恼火起来:“你到底吃不吃?”
小楼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碗筷相交的清脆响声,过了许久,顾怀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
“说起来...这次我被绑到山上,幕后的人是查清楚了的。”
小侍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下文。
顾怀用筷子根挠了挠眉角:“那还是照之前的来?”
“好。”
“可这里是苏州城诶,被抓了怎么办?”
“那就当不知道?”
“忍不下这口气,”顾怀艰难地用单手刨着饭,“倒是二房三房那两个家伙不太好算账。”
窗外的李明珠猛地抬起头。
小侍女头都没抬,一边嚼着自己最喜欢的青菜根一边当着捧哏:“为什么?”
“因为名义上大家还是亲戚啊,就算他们勾结外人买凶杀人,还想谋夺李家,可他们毕竟是我家夫人的弟弟不是?”顾怀想了想,“为了老婆...还是算了算了。”
小侍女点点头,算是默认了顾怀的这个说法。
其实主仆两都知道,所谓的为了李明珠,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借口而已,大家是名义上的夫妻,过的就是你不为我考虑我不为你考虑的日子,你需要挡箭牌,我需要避风港,说到底就是笔买卖。
懒得现在去找那两个家伙算账,更像是不想打破现在的生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主仆两在山里呆惯了,都很怕麻烦。
于是某种决定就做下来了。
顾怀头也没抬,莫名其妙地说了句:“那我明天开始练刀了。”
“弓呢?”
“弓弩在城里太扎眼,不好用,”顾怀摇摇头“就刀就行,磨亮一点。”
“你的手脚怎么办?”
“慢慢养,总会好的。”
“好。”
这番对话在李明珠听来有些诡异而且莫名其妙,但主仆两做下了决定,就没有再议论过这件事情,筷子敲击碗沿的声音继续响起来,窗外的李明珠有些疲惫地靠在柱子上。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鼓起勇气想要过来礼貌地问候伤势,闲聊些家常,但这一刻却是怎么也开不了口了。
难怪这次顾怀被绑显得那么莫名其妙,难怪顾怀失踪时两个族弟的神情有些奇怪,难怪顾怀一直三缄其口不愿意提起案子的细节
原来他早就查清楚了,只是不想说而已。
只是因为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只是怕她难做。
李明珠轻咬着嘴唇,看着漫天的星空,这个未到二十的青涩女子,在这一刻做了某个决定。
她轻轻敲响了门,看着来开门的小侍女,还有拿着筷子的顾怀脸上茫然震惊的表情,第一次叫出了某个称呼:
“相公的伤势,可妨碍走动?这几日有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