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西湖。
连绵的雨幕在湖面上溅起涟漪,有些阴沉的天色下,顾怀撑着一把纸伞,走在西湖边的堤岸上。
湖面的雾气宛若轻纱,远远地只能看见几艘画舫,群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湖水拍岸作响,带着些湿意的风吹拂过脸颊,带走了这些时日以来处理政务的烦躁。
临安已经彻底稳定下来,余杭那边,李易攻城也进入到了尾声,赵轩在前线大破敌军,只是短短的几个月,江南真的平定了。
也正因为肩上的担子送了很多,他才会选择出来走走,这一世他还没来过西湖,便换下了那身铠甲,打算来看看能不能找到熟悉的景色。
结果让他有些失望。
雨下得越来越大,泛起的雾气更重了些,远远看去,持着纸伞的书生青衫飘摇,配着周遭的垂柳荷花,好像走进了一幅水墨山水画。
一直跟在身后的魏老三抬头看了看天色,上前提醒道:“将军,望湖楼那边要开宴了。”
从进入临安,许多的本地大族,退休官员,乃至大儒士子,都曾经大张旗鼓地邀宴,目的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下这位杀神到底要做到哪一步,之前的血流成河到底有没有画上句号。
顾怀知道他们的心思,但前些日子实在太忙,所以饮宴一概推掉,直到今天有了片刻的休息,再加上想出来走走,才决定去宴会上露个面,让这些被清明吓得瑟瑟发抖的人们放下那颗悬着的心。
走过堤岸,绕过柳林,一栋大气的高楼便出现在眼前,这栋楼正对西湖,所以名字也就简单叫做望湖楼,此时西湖旁边游人较少,望湖楼内更是不见任何客人,顾怀走上楼梯,不多时便看见了三楼正望眼欲穿的一众名门望族。
见到那位刚进临安就让整座城池血光冲天的杀神真的赏脸露面,众人脸上的笑意明显轻松了许多,有人站起来伸手虚引,说着些漂亮的场面话,也有人高声介绍今日到场的各式人物,顾怀也很平静地一一对话过去,最后坐在了首位上。
丝竹声起,宴席开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也就渐渐放了下来。
这些时日,他们不是没有动用关系打听过顾怀的来历,因为一个为了临安稳定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实在太过可怕,白莲教占据两浙,如果想保全家族,偌大的家族里怎么可能没有几个人和白莲教勾勾搭搭?所以他们是真的很想找到这位的软肋或者忌惮,来让他收敛一点。
可越查下去,就越绝望,这位虽然官职低微只是国子监经学博士,甚至没有武职,可在场的谁敢把他当成真的读书人看?须知这位可是能带着几千骑兵打穿整个两浙的人物,之后更是带着几万大军平定大半两浙,甚至亲手赶得白莲教最后两位天王只能在海边苦苦挣扎,一声令下让整个临安血流成河,两千多颗人头一齐落地的狠人!
光打仗厉害做事狠厉也就算了,这位还是内阁次辅兼吏部尚书的义子,还是二皇子殿下的至交好友!谁敢看轻他?谁敢威胁他?
不收礼,不收美人,官职用不着他们帮忙,打仗不是为了军功,理政不是为了政绩,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没有人能改变这位的心意--他如果想继续杀下去,整个临安没人能拦得住。
但是这位今天却给了他们面子,走出了府衙,到了这望湖楼上,几乎是表明了态度--清算到此为止,在场的恭喜你们能活下来。
简直松了一大口气。
放松之下,拍马屁的人自然极多,有人议论起顾怀那本已经传到天南海北的《明月集》,称那些诗词简直让人惊为天人;也有人赞叹顾怀这般能征善战居然是个文官,若是日后多多带兵出征,说不定就是大魏的下一个镇国大将军;还有人夸起了顾怀的雷霆手段,把战后的临安镇抚得滴水不漏--也不知道之前还怕得要死的他怎么说出的这番话。
但全程顾怀都很平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更多时候只是看着楼外的雨幕发呆。
一年多之前,他还在山林间讨生活,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落魄而又仓皇;而一年后的今天,他已经能带着大军收复两浙,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用在乎旁人的看法和眼光--甚至还能听到这种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溜须拍马。
但不知道为什么并不感到狂喜,反而会莫名想起当初带莫莫走进苏州城门时,说的攒上些银子就远走高飞,做点小生意,管他世道变成什么鬼样子。
可惜一切都变得太快。
宴席散后,得到了答复的本地大族世家们满意离去,望湖楼上剩下一片杯盘狼藉,顾怀斜倚着栏杆,慢慢品着清淡如水的酒。
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我在前线拼死拼活打仗,你跑过来喝酒?是不是太让我揪心了点?”
顾怀没有回头,懒懒地道:“干活的时候见不到你人,出来喝点酒你就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这世上他娘的居然有你这样的黑心老板?”
还穿着铠甲的赵轩从他手中把那瓶酒抢过去,自顾自灌了一口:“我倒是想说点‘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之类的硬气话,但仔细想想没你还真不行,所以我就当没听到了。”
顾怀惊奇地看着他,虽然早知道这厮的无耻性子,但依然每次都会刷新下限:“两浙都快打完了,你就说这个?这时候不应该画点大饼,比如你当上皇帝之后给我什么高官厚禄金银财宝之类的好让我死心塌地继续干活?”
“现在又给不起,说那些没用,”赵轩很坦然,“给你封个异姓王我都能说出口,可你信么?你又不傻。”
“要不改天我去看看太子开的价码高不高?”
“顾大爷,咱们就开个玩笑,你至于么--你真现在就要?要不我以身相许算了。”
“你真恶心。”
说完两句玩笑话,两人都沉默下来,顾怀把下巴搭在栏杆上,赵轩小口小口地抿着酒,一起看着雨中的西湖。
“两浙的事差不多了。”
“嗯,我也差不多该回京了,一走几个月,国子监那边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
“我还得在两浙待一段时间,这种时候多收点人心总是好的,官吏的安排也能动动手脚,后面说不定有奇效。”
“你说这话的嘴脸真寒碜,而且这种幕后黑手一样的话适合说出来么?”
“反正又没有外人。”
“一般反派都是这么死的,所以我求求你了这种话少说点别连累我,”顾怀叹了口气,“那我就先回京了,这次这么累,怎么也得从老头那儿捞点好处,他手那么黑,家产估计不少--我总不能白干。”
“你干爹可真倒霉...”
“你亲爹也不容易,两个儿子都盼着他死。”
“是啊,”赵轩点点头,看向雨幕,叹了口气,“他怎么还不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