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并不长,不过几步,李越已经回到了刚才的房门前。伸出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慢慢推开了门,全身肌肉都进入戒备状态。不过门一推开,他便暗笑自己的紧张—房内已经收拾干净,灯火挑亮了些,莫愁眉目低垂如一尊玉雕,静静站在桌边。李越暗暗叹了口气,此时他实在不想面对这个精明的莫愁,他只想睡觉。
莫愁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却未抬起来:“殿下—”
李越看她一眼:“怎么不叫王爷,改叫殿下了?”
莫愁抬眼看他,秋波微闪,神情复杂:“王爷让卫清平回房去了?”
李越点点头,做出随意的神态往床上一坐:“田七送他回去了。”
莫愁声音微微提高:“王爷带他去沐浴,还让他穿了王爷的衣裳?”
李越暗惊莫愁得到消息之快,大约清平那边出门,她这边已经知道了吧?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莫愁微微颤抖了一下,声音又低了些:“王爷宠爱于谁,莫愁并无意干涉。但卫清平不行!他来历不明—”
“来历不明?”李越无意地重复了一遍。什么叫做来历不明?这个清平难道不是个普通玩物?
莫愁面色骤变,仓皇跪了下来:“莫愁该死,言语放肆了!”
嗯?李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一皱眉。她也没有说什么,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惊慌?难道,是那句“来历不明”?
莫愁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低声道:“王爷别生气,莫愁一时着急说错了。王爷恕罪。”
李越咳了一声:“你既有话要说,不妨讲明,何必这般吞吞吐吐的。”
莫愁猛地扬起头:“王爷难道忘了?卫清平本是前皇的侍卫,并非卑贱之人,被王爷强行带进府来,他心里怎会情愿?王爷留他在身边,如同,如同,如同卧榻之侧,伺以猛虎!”
李越颇感兴趣地扬了扬眉:“哦?莫愁是将清平视为猛虎了?”那个温顺的年轻男子,居然有这般来历?
莫愁急道:“王爷!卫清平文武双修,一十七岁便当了御前侍卫,王爷千万不可小看了他!而且,而且如今皇上和太后对王爷……王爷不可不防。”
李越很感兴趣地扬扬眉。原来清平还有这身本事?不过,这个皇上和太后又是怎么回事?
莫愁看到李越扬眉,只当他不以为然,更加急了:“王爷,虽然如今您统摄大权,但皇上已经十四岁,再有两年便可亲政,到时王爷可有什么理由不将大权交回皇上?若是交回,只怕皇上不会容下王爷,若不交回,皇上和太后又岂肯罢休!皇上虽然年轻,太后却是心机深沉之人,莫愁只怕,只怕这个卫清平,到时会成了太后手中一枚棋子!”
李越清清嗓子:“莫愁是怕清平背叛于我?”
莫愁低下头:“清平,只怕本就不是心甘情愿臣服于王爷。”
心甘情愿就奇怪了,什么样的男人肯心甘情愿做个玩物!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做什么啊,莫愁又何必如此着急。最重要的是,他需要睡眠,需要有空间和时间来考虑今后的路怎么走:“好了,本王明白了。莫愁你下去吧,本王想休息了。”
莫愁有些失望地抬头看看李越,立起身来:“那莫愁告退。王爷早些休息,明日还要上朝呢。”
李越差点被呛住。不行,什么情况都没搞明白就上朝?那非露馅不可!
“莫愁,明日我不想去上朝了。”
莫愁一怔:“为什么?您不去上朝,朝中—”
李越微有不耐地摇摇手:“我有些不适,想休息几日。”
莫愁眼中闪过担忧之色,低头道:“那王爷休息几日也好,有什么折子,让他们送到府中来可好?”
李越点点头,看她拨暗灯火,退出去关上门,这才倒在床上。老天,这是个什么复杂局面?为什么他就不能穿越到一个闲散王爷身上,偏要站在这风口浪尖上?算了,退缩从来不是他李越的风格,不管有什么事,明天他一定能搞定!
李越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可是他低估了自己数年特种兵生涯练就的神经,头一碰到枕头,他很快就睡着了。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牵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的手,在一个花园里逛来逛去,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一块糖,一面舔一面抬头叫了一声:“哥—”
少年低头看他,眼神温柔宠溺:“好吃吗?”
“好吃。皇宫里的糖比家里的好吃。”
“是吗?”少年俊秀的笑容里带着忧伤,“哥哥下次还给你带。”
只是一刹那,少年就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园子里发呆,徒劳地叫着哥哥。
少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衣裳不整,下身染着鲜血。然后是一阵混乱,似乎有人尖叫着老爷过世了,所有的人乱成一团,只有他仍然一个人站着,看着那具尸体发呆。尸体还没有完全冷掉,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阴影,冷风吹过微微颤动,似乎马上就会再睁开来……
李越忽然觉得不对。他是孤儿,自幼就在孤儿院长大,哪里有什么兄长父亲?他想醒过来,用力挣扎了一下,只觉身子一轻,似乎飘飘忽忽升到了半空中,俯望着下面。
他看见自己刚刚挣脱出来的那具身体,现在已经有十三四岁,被三四个披甲兵士按倒在荒地上。男孩子没有呼救,只是沉默地撕咬踢打反抗,直到衣裳被撕成碎片。一个军官打扮的人救了他,斥退了那些兵士,将他带进了帐篷。然后他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就被再次压倒在行军床上。这一次,男孩子没有再反抗,他似乎已经明白:自己总是要被卖一次的,与其卖给许多男人,不如卖给一个……
李越知道自己是在梦中,更确切地说,他是在梦中看着别人的梦。他挣扎着想自梦魇中脱身出来,但种种努力不过是让情景再度变换—满地尸体,男孩子,现在已经是个俊美的少年,满身浴血,缓缓自尸体中站起来。他四周的尸体俱是敌军服饰,唯有他身边那一具穿着与他相同的军服,脖子上插着他的短刀—那尸体,是每晚在床上压着他的人。远处有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少年将短刀收进刀鞘,挺直身体,迎着飞驰而来的援军高声呼喊:“韩将军阵亡了!”
李越呼地坐了起来,已经是冷汗透衣。屋角的红烛微微晃了晃,噗地轻响一声,熄灭了,窗缝里已经透进一缕天光来。天亮了。
李越轻轻揉着涨痛的太阳穴,回忆着梦里那清晰如同身受的情绪。这自然不是他自己的梦,这个梦,应该是纠缠着这具身体原来主人的难以挥去的记忆,在深夜之中再次翻腾上来。李越回手在枕下摸出了那把刀。刀很短,更像一把匕首,刀鞘花纹精致却已有些磨损,镶嵌的珠宝半数脱落,只剩下近柄处一颗赤红如血的宝石,在昏暗的室中闪着微微的血光。李越仔细端详着,这柄刀就是插在那姓韩的军官脖子上的刀,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将这柄刀压在枕下,究竟是为了提醒自己什么,还是为了压抑心灵深处的什么?
天色已然大亮,李越这时才开始仔细打量这房间。屋子很宽大,摆设简单却极是华贵,让李越不舒服的是一应陈设均是深深浅浅的红色。这种颜色按说不应该出现在卧室中,因为红色易使人兴奋但也易令人暴躁疲惫。联想到浴池四壁那些淡红色玉石,李越不由微微摇了摇头。
门上轻轻响了两声,李越一翻腕,将短刀放回枕下,轻咳了一声:“谁?进来吧。”
进来的是周十二,手中捧着一套红衣,身后跟着个侍女,手里捧着面巾和水盆,那水盆居然是金灿灿的,竟是纯金打造。侍女眼皮也不敢抬一下,将水盆和面巾规规矩矩放好,退到门外等候。周十二将手中一套红衣放在床边,垂手道:“莫姑娘已经派田七去宫中报信,说殿下今日不能上朝,待批的折子辰时会带回府来。”
折子!李越有些头疼,唔了一声表示听到,低头撩水洗脸。周十二待他洗完,将衣裳展开,看样子是想服侍他更衣。李越觉得头更疼了,轻咳一声,转过身去淡淡道:“将衣服放下吧,我自己会穿。”
周十二虽放下了衣裳,却未退出去,只静静立在一边。李越虽觉有些别扭,但从前在特种兵营中,兄弟们之间有时也是裸裎相对,略一迟疑,便大大方方脱下睡袍换上衣裳,但内衣尚容易穿上,这外衣繁复精细,一时居然不知从何穿起,手上稍一用力,嘶地一声竟撕破了。李越暗叫不妙,索性叹了口气,将衣裳向床上一扔,顺势坐了下来。
周十二不明所以,惶然道:“殿下不喜欢这件衣裳么?属下这就去换。”
李越心想你再换一件来我仍然是不会穿,皱眉道:“不要这些花哨的衣裳,取件简单的来。”周十二应了一声退出去,片刻进来,手中又托了一套衣裳,颜色亦是红色,式样倒是简雅了些。李越这次也不敢再客气,径直伸开双臂让周十二为自己着衣,眼睛却仔细瞧着他着衣的次序,心中暗记,口中淡淡道:“十二,你随在本王身边多久了?”
周十二单膝跪地为他系上衣带,答道:“回殿下,十二跟随殿下时间尚短,今日方是两年三个月整。”
李越哦了一声,道:“那田七跟随本王多久了?”
周十二道:“七哥随殿下时间长久,有四年多了。”说到这里忽然有些惊慌,“十二可是做错了什么……”
李越暗暗叹气。他只是想借着谈话打探些消息,不想周十二对他似乎甚为畏惧,才不过问他几句,就想到自己做错了事上。眼看他面色竟真的变了,李越暗叹这位王爷生前不知是怎生厉害的主儿,淡淡道:“你慌什么,本王又没说什么,只是觉得你们跟随本王也甚是辛苦,想起前事,不由想问两句。”
周十二舒了口气,低声道:“多谢殿下。这是属下份内之事,也说不上辛苦。倒是想起从前的事……说来十二跟随殿下时间不久,从前的苦日子也没过几天,如今能平安随在殿下身边,比起阵亡的那些哥哥们,已经是大幸了。”
李越听他声音微微哽咽,显是动了真情,不由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昨夜匆忙之中,又有田七站在前面挡着,倒没看清他模样。此刻细细打量,年纪竟是甚轻,长相端正中带着三分英气,入眼虽不俊美,却甚是耐看。他跪在脚边,自上面看去,恰可看到颈后一道刀疤,直伸入衣领之中。李越伸手在那伤疤上轻轻摩挲,道:“天阴之时想必还会作痛吧?”
周十二身体紧绷,微微颤抖,勉强镇定着道:“也没什么……”声音却有了几分零乱。
李越收回手,淡淡道:“你的本名,大约也很久不用了吧?”这话却是试探着来的。
周十二垂头道:“是。自从跟随了殿下,属下便只是周十二。”
李越轻轻嘘了口气:“你的本名,本王都要忘记了。”
周十二此时已平静下来,为他着了靴袜,立起身来:“十二本名周醒,这名字两年多不用,自己也要忘记了。”
李越暗想真是不轻容易,说了半天好歹问出一个名字来,正想着如何再问出点消息来,忽听脚步声中夹着环珮之声顺回廊而来,在门外停住。李越只得停下,道:“是莫愁么?”
果然莫愁跨进门来,姗姗行礼道:“王爷,太平侯来了。”
李越怔了一怔。他托病不去上朝,便是因为对一切情况都不熟悉,避免与人来往。没想到偏偏有人找上门来。他自然不知这太平侯是圆是扁,只得眉头一皱,沉声道:“谁?”
莫愁道:“是太平侯王皙阳,已经在厅上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