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和周醒这段没头没脑的对话,李越并没听到,此时他正在文阁之中,专心与工部主事康梁打擂台。
文阁在英元殿之后,本是皇帝散朝后处理奏折的所在,因本朝皇帝年幼,朝事皆由摄政王代理,而摄政王又不愿在宫中批折,所以这文阁如今形同虚设,只是每日有人来打扫干净充个面子而已。此时文阁中连清扫的内侍宫女也被打发了开去,就只余李越和康梁两人。
“康主事,裁军令已下十几日,节约的军饷可分配到春耕事宜中了?”
康梁始终半躬着身子,恭谨之色无可挑剔:“已经安排妥当,这是明细册子,请殿下过目。”
李越连接也不接:“这种东西本王不看,表面文章能看出什么?”
康梁神色不变,躬身道:“殿下如疑下官从中渔利,大可清查工部帐册。”
李越嗤之以鼻:“清查工部帐册?本王可没那么多工夫。工部帐册成千累万,等本王查完,你都可以寿终正寝了。”
康梁神情终于有了变化,道:“殿下难道是一定要定下官贪墨之罪?”
李越哼了一声:“你以为本王没有证据?”一甩手扔出一叠纸,“你看看这个。”这正是那个偷东西的小吏的供状。
康梁捡起来看了,却只是微微一笑:“殿下若凭此定下官之罪,下官也无话可说。”
李越看着他也笑一笑:“无话可说是么?你嘴上无话可说,心中却在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不是?”
康梁夷然不惧:“下官小有家业,尚可自养,供职工部以来,虽经手金银无数,但无一钱入私囊。此心此意,天地可表。”
李越看着他,脸上笑容逐渐扩大:“不错,你就是因为没有私藏一文钱,才敢站在这里与本王顶撞,可是?”
康梁看着他的笑容,忽然后背一股寒气直往上冒,居然再也笑不出来,勉强道:“殿下如若不信……”
李越截断他的话:“如若不信,可以去查你的私帐,是不是?那就不必了,本王相信这宫里流出去的钱并没有入你的家产。”
这本来是好话,可康梁听着他古怪的语调,心里却越发寒冷,道:“殿下—”
李越再次截断他:“康主事是大商人,银钱上的事自然无不通晓,有个很有趣的说法,不知康主事听过没有?”
康梁本能地觉得不对,但也只能问下去:“不知殿下说的是什么?下官洗耳恭听。”
李越看着他,微微笑着,淡淡吐出两个字:“洗钱。”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康梁浑身一震,竟然窒了片刻才能说得出话来:“殿下的意思,下官不明白。下官经商十数年,从未见过谁还要将银钱洗过才拿出来使用。”
李越似笑非笑:“在火里薰黑了的银子,自然要洗干净了才能拿出来用。”
康梁面白如纸,强笑道:“殿下真会说笑,谁家会将银子扔在火里?难道是钱庄失火了不成?”
李越笑容一敛,冷冷道:“康梁,你无非是觉得自己为太后办事,既没有中饱私囊,又没有留下证据,想来本王奈何你不得,是么?”
康梁不敢说话。李越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游走,最后落在他脖子上,冷冷一笑:“本王如今代皇上摄政,真要杀人,又何需什么证据!还是说,你指望太后为你出头?”
康梁汗下如雨。他何尝不知,以摄政王之尊,要杀他一个小小的工部主事实在易如反掌,而太后只怕也不会为了他与摄政王冲突,多半是不闻不问,事后再设法找个替代他的人罢了。
文阁之中一片死寂,康梁脸上汗水滚滚而下,终于颤声道:“殿下,殿下……下官……”
李越看他语不成声,忽然微微一笑:“康梁,这个工部主事俸禄微薄,你家产千万,其实根本不放在眼里,为什么要耗费银钱来捐官呢?”
康梁嗫嚅道:“下官,下官……”他不知李越是什么意思,不敢贸然回答。李越也不需要他回答,缓缓道:“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地位低微。你花钱捐官,无非为了由商而士,可以提高地位罢了。不过,你用这样的方法立于朝堂之上,那些考中功名的官员,就真的看得起你了么?”
李越这几句话,正说在康梁心上。不要说南祁,就是当今五国之中,商人的地位都是四民之末,赋税既重,官府又不扶持,便是他虽然有千万家私,只因世代经商,不必说那些士子,就是普通百姓,务农务工之人,看他也不算什么。便是他花钱捐的这个官,也只能在京城之内,不必想放到地方上去谋一个肥缺,若不是太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所以将他调到工部手握实权,恐怕他这一辈子都只能顶着个空头衔枯坐度日了。
李越也不看他,继续道:“如今皇上选妃,你的女儿虽然才貌双全,但这皇后之位是断然无望的了。这些入宫的女子哪一个没有身家背景,你女儿身后却是个世代经商之家,依你看,她在宫中,除了银钱之外,还能得几分助力?”
康梁唯有苦笑。虽然说一女入宫,全家富贵,但那只不过是平民百姓的传说罢了。深宫之中勾心斗角、势力倾轧,女儿既无有力的外戚支持,一旦不能得宠,那日子就难过了。虽说他有的是钱,但这些钱用来买通宫女内侍可以,要用到皇后皇帝那里就没用了。
李越悠然道:“现在太后还用得着你,估计几年之内她的日子还好过。不过,有朝一日你没了用处,或是太后一朝驾崩,六宫之内都由皇后做主,你看你女儿跟高家小姐或是韩家小姐关系如何?”
康梁无话可说。高硕才为人圆滑,表面上大家还是能打个招呼的,但高家世代为相,门阀之高贵与他不可同日而语,自然攀不上交情。韩家军功卓著,虽然算不上世家,但在本朝却颇为显赫,自然也看不上他。无论这两家的姑娘谁做了皇后,自己女儿的日子都不会太好过。
李越停下踱步,看着康梁:“你只有这一个女儿吧?自幼想必也是爱如珍宝,娇生惯养的,你难道不想女儿嫁个好丈夫,白头偕老,儿孙满堂?这深宫之中,多少女人都是无所事事,只知盼望皇上,如果能生儿养女还好,若是儿女都没有,将来就只有在无波殿过冷清日子,就是你年老之后,想让儿女养老送终,怕是也没有机会了。”
无波殿是皇帝驾崩后留下的妃嫔们度过余生的地方,康梁虽未去过,却也能想像得出其中的生活,不由打了个冷战。他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确是当做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跌了,何况偌大家业,将来都是女儿的。早想过招个女婿上门,将来侍奉自己天年。何况女婿吃岳父的穿岳父的,就是纳妾娶婢,想来也有所顾忌,女儿的地位可以保证,再生上一群儿女,天伦之乐,无可比拟。他岂不知皇宫里日子难过,岂不知女儿根本不可能做皇后,无奈太后屡次暗示他送女入宫,隐隐也有为质之意。他虽然不愿意,无奈一脚已经踏入太后与摄政王之间的斗争,那便再也休想轻易脱身了。他很清楚摄政王此人秉性狠戾,只要自己帮过太后一次,这笔帐就算记下了,若是没有太后庇护,自己一个小小商人,还不是如同他手心里的蚂蚁一般,说捻便捻死了。所以他实在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将女儿送进宫里,这样好歹有个外戚的身份,即使摄政王知晓了他与太后的来往,多少也要有所忌讳。奇在今日听摄政王的言语,似乎是并不计较自己以前的作为,倒好像是要为自己指条明路一般,不禁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反复思量了半晌,终于还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鼓起勇气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此时一无办法,还请殿下指引一二。”这是承认了为太后办过事,并且表示了愿意脱离太后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主动权就完全掌握在摄政王手中了。
李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康主事头脑还是清醒的。以前的事,本王知道你也有难处,也不打算计较,今后怎样,就要看康主事自己的主意了。”
康梁心里暗暗打鼓,摄政王不计较从前的事自然是好,但他若提出要自己反过来帮着他对付太后,那自己还是跳不出这个泥淖。
李越看出他的心思,直截了当地说:“康主事大可放心,这趟混水,本王看你还是不进来的为好。”
康梁一听这话,真是大喜过望,连忙道:“殿下说的是,只是下官不知如何是好,若是辞官,只怕太后那里……”
李越笑了笑:“康主事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工部主事这个位置工作繁多,本王看你也不能胜任,不如就免职回乡吧。”
这一免职,是由朝廷提出的,与康梁自动辞职完全不同,当然也就不会给太后落下什么把柄。康梁自然求之不得,但想想自己捐官的本意,这些年兜兜转转,又回了原地,不免有些凄凉之感。李越看在眼里,淡淡道:“士农工商,均为四民,国家缺一不可,本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何况无有商人,物品不得流通,国家如同死水,还谈什么兴盛?所以商人的身份,本王看要渐渐的改一改了。”
这一席话,字字都打在康梁心窝里,弄得他一时竟然说不出半个字来。历代以来,商人所缴的赋税乃是国库一大来源,又是他们将鱼米丝茶等各种生活所需物品来回贩运,满足百姓需要,可是他们始终被人瞧不起,所服的徭役也是极重,谁也不曾为他们说过一句话。如今摄政王这些话,竟然是将商人的地位放到了与士人齐平的位置上,这是所有商人从来不敢想的事,怎能不令康梁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李越看着他,缓缓道:“千百年来,商人为四民之末,此种观点,积重难返,也不是本王一句话就能改变的,还需要你们自己的努力。本王准备做两件事:第一,减轻商人的赋税;第二,允许商人成立商会,自己管理自己。你免官回乡,就去做这个商会会长吧。”
康梁几乎是激动得不能说话。减轻赋税固然是实利,允许商人成立商会,等于允许商人集结力量自成一家,这种权力的发放更是前所未有的,其中的好处现在就连他一时也看不完到底能有多少!摄政王如果能颁布这两条法律,对于商人,这是天大的好处!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不敢想的!在这片刻之间,康梁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想到了数年乃至数十年后商业兴旺,商人扬眉吐气的好光景。
李越看着康梁脸上如痴如狂的神情,微微一笑:“康老板,康掌柜,这两条律法,你觉得如何?”
康梁猛醒过来:“小人替天下商人,多谢殿下恩典。”两人称呼一变,这事就等于定下来了。
康梁到底是个商人,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摄政王如果只是想掐断太后这条钱路,大可以随便找个什么借口或将自己免职,或是干脆把自己杀了,没必要费这般周折,更没必要许下这样的条件,当下小心翼翼地道:“小人领殿下这般的恩典,不知何以为报?”
李越哈哈大笑:“康老板真是个精明人!不错,本王确实也还有求于康老板呢。”
康梁连忙躬身:“小人怎敢当殿下这句话,有什么事请殿下尽管吩咐。”
李越点点头:“好,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本王就直说了。商人走遍东西南北,无论什么消息,也逃不过你们的耳目。本王只要康老板将各地的消息送给本王就行。”
康梁一时有些不解:“殿下要的是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都要。只要商人的耳目能知道的,本王都要。康老板生意遍布全国,将来做了商会会长,本国商人都在你管辖之内,他们在本国之内听到的消息,以及去其他国家经商所听到的消息,无论大小都要向本王报告。本王要的,就是这个。”
这是李越考虑了好几天的事情,就是他自己的情报机构。文程已经死了,目前找不到一个可以代替他的人,要说再去培养,哪里是几天能做得起来的,而且他手头根本也没有什么人可以用。与其费心费力去培养一支专业的,不如捡个现成,哪怕不够专业,至少可以马上运作起来。要说消息灵通,恐怕非商人莫属。他们走东串西,无处不到,街头巷尾,无话不听,而且作生意的人,对地方局势最关心,如果有了这支遍布天下的商人网络,什么消息拿不到?当然他们不是专业情报人员,送来的消息肯定精芜并存,要挑出有用的,多少得费点时间,而且在速度上可能不是最快的,但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韩扬对岭州守军的军务交接已经到了尾声,虽然他指示兵部一拖再拖,现在也没得可拖了,所以他必须在韩扬动身前先布下自己的网络,才能对韩扬到云州后的举动有所了解。
康梁是个很精明的人,摄政王提出要天下消息,其中利害他自然能明白,但这件事对他来说却是有利无害的,他为什么不答应?当下爽快地道:“殿下吩咐,小人岂敢不从?”两人相视一笑,这个商人情报机构就算成立了。